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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界上存在許多藏著髒污的角落。

  不論荒野,都市……或者人心。所有存在陰影的地方,都有。

  「——下一位是……嗯……少尉,Anzuka……?」

  在副官微帶疑惑的喊名響起時,沒能進入副官身後辦公室大門參與第二輪面試的軍官轉身朝著外頭走去,邊走邊罵,從無辜的副官罵到避不見面的大尉,再從大尉罵到了「十紋」的軍系制度。

  然而並沒有人理會他。所有自願或被迫聚集在這裡接受「面試」的軍官們都只是專注地看著手中那份關於或許會成為未來長官的年輕大尉的資料。就連被喊到名字的杏花,也只是微微笑著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朝著副官走去,並在與對方正面迎上時說了聲「借過」,隨即微側過身避過對方。

  當事情第一次發生時,或許可以稱之為新聞,引人注目。

  但隨著類似事情發生的次數漸多,當人們已經習以為常後,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吸引人們多餘的注意力了。

  神宮寺玖瑠子。出身於軍人家族,年僅二十歲,對怪異厭惡至極,連帶於無法容忍半妖大剌剌出現在自己眼皮下……根據不記名投票,榮獲「十紋」內「最不想到他底下辦事」的長官第二名與「反『十紋』甄錄半妖制度」協會榮譽顧問。曾因此多次與上級及下屬發生衝突,被上級特別圈出來列為頭痛人物,每年都成為用來警訓那些新進「十紋」的半妖軍官們的教材之一,據說脾氣陰晴不定,即使面對同為「十紋」的同伴也隨時可能拔刀相向的年輕大尉。

  從這位大尉的辦公室哭著跑出去,以及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就被打發回去的人實在太多,多到讓人實在沒辦法分出半點的好奇心去探究又發生了什麼事。

  而這位被諷道「可止怪異夜啼」,鮮少人自願效命的大尉,在最新的單位異動令下來後,即將成為杏花的新上司。

  當然,前提是他得先通過「面試」。

  

  副官手裡拿著名單,目光疑惑地在杏花的臉與名單上來回游移。

  或許是相同的事情碰到了太多吧。在副官看到他微微一頓,本能地看向手中名單確認時,杏花從口袋中取出了紙筆,在上面寫上了漢字的「杏花」二字。

  「寫成漢字的話是這樣。杏樹上的花。」

  「啊……原來是杏花嗎?因為是男性的緣故,我還以為是『杏嘉』或者『安祖卡』呢。」副官恍然大悟。「我是三条佐禾子,軍階同樣是少尉。直接稱呼『杏花』的話你會介意嗎?」

  「不,不會。」

  佐禾子點了點頭。「那麼在面見大尉前,請容許我問幾個問題。」潛台詞的意思就是,假如回答無法讓她接受,那麼就連面見大尉的必要也沒有了。

  杏花做了個表示同意的動作。

  「首先——你為什麼會想加入這單位?」

  「關於這點,隨著名單一起下來的異動通知應該寫得相當清楚,因為那一位——」杏花往上指了指,「和我有些過節,就把我分配到神宮寺大尉這來了。哦啊,當然,對我而言這樣的結果令人十分滿意。至少我不必再天天忍受著面對那張臉。」

  佐禾子看向資料,她手上那份關於杏花的異動通知上確實白紙黑字寫著調動原因是毆打上司沒有錯。看著杏花原先的上司名字,再看看杏花,從那位上司昭彰的惡名大抵也能猜出幾分「毆打上司」真相的佐禾子並未多說什麼,只是接著往下詢問:

  「你認為——『怪異』和『半妖』是怎麼樣的存在?」

  杏花平靜的直視著她。

  杏花問:「這是相當重要的問題嗎?」

  佐禾子將文件抱在胸前,朝著杏花笑瞇了眼,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對我而言這是相當重要的問題。」

  杏花沉默。

  「我知道那些人都是怎麼說大尉的。但大尉事實上……和你們所以為的並不太一樣。她不在意你們是因為什麼原因被調來,又存著什麼樣的心態,只要能力夠強,即使是半妖,不得已的情況下多少也會有所忍耐……但我在意。」佐禾子微笑著說,語氣溫柔,目光炯炯。「不允許任何對玖瑠子大尉懷有異心,可能在作戰途中反刺的半妖及人接近大尉的身邊,這是我身為副官的職責。」

  佐禾子的背脊挺直,訴說著她即使被折斷也絕不退縮妥協的決心。

  杏花獎勵似的拍了拍掌。他是真的有些訝異,傳言中風評實在也算不上好的神宮寺大尉身邊居然也有這麼忠心為主的副官在。

  因此面對佐禾子的詢問,他給予了不曾告訴他人的回答。

  

  「人有善惡之分,怪異也有善惡之分……幫助人的怪異與傷害人的怪異同時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這並不是適合以『非白即黑』的觀念判定的事情。即使是『十紋』存在的目的,也是取締驅逐對人類造成危害的怪異,而不是不分善惡,非人即斬。」杏花雙眼微垂,語調緩慢。「我認為人的世界屬於人,怪異的世界屬於妖異,兩者不應該互相干涉。假若怪異選擇在人類社會中生存,就應該遵循著人類的習俗,以『人類』的方式過活,遵守紀律,為了溫飽而工作,會在隔壁鄰居半夜不就寢在院子烤蕃薯時破口大罵,然後氣哄哄的棉被一蓋,繼續酣睡。」

  佐禾子被杏花的比喻逗樂了。「你的意思是,假如怪異好好做人,就不在你干涉的範圍內?」

  「人類的過錯有人類的律法判定,只有妖異的過錯才由『十紋』裁定對錯。」

  「那麼——半妖呢?你認為半妖又是怎樣的存在?」

  「那是世上最可悲的存在。」

  佐禾子愣了一下。她聽過有人用可恨、可憐、可敬去形容半妖,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半妖是可悲的。

  但佐禾子畢竟是負責處理交際、文書的副官,反應極快。在最初的怔愣後,她很快的明白了杏花口中的意思。半妖既不是怪異,也不是人類,不論放在哪一邊、不論自身認為自己屬於哪一邊,都不會被輕易承認。

  做了再多也未必會被認可,然而只需要有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能讓前功盡棄。半妖就像是寓言裡的那隻蝙蝠一樣,兩邊都想討好,卻兩邊都落了空,不論身體裡流的是什麼樣的血液,都不會被承認。除了生下他的雙親外,沒有任何一方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就連能夠歸屬的地方也沒有,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可悲。

  

  而對於生下了半妖的人類與怪異,杏花淡淡地說了:

  「造孽。」

  

  既不是指責,也不是贊同,無所謂好惡,更無所謂那其中的一切是非恩怨、糾葛情愛,就只是……

  縱使父母待你如珠如寶又如何?天上地下,屬於人的歸人,屬於怪異的歸怪異,獨獨沒有屬於半妖的歸半妖。去掙去搶,用盡一切努力心計也不過換來一句「果然」。

  那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偏偏它存在了。

  佛說那就是孽。

  

  佐禾子定定的看了杏花許久,最後側旁退開了一步。

  「玖瑠子大尉在裡頭。」她說。

  杏花點頭,踏開腳步朝著佐禾子身後緊閉的門走去。身後是佐禾子喊著下一個人名字的聲音。

  曲起食指在門上敲了兩下報上職位與名字,在等過一會依然沒有反應後,杏花對著門喊了聲「打擾了」,接著自行推門而入。

  門後等待已久的,是一道流星般的燦眼銀光。

  輕輕的,在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颼」的一聲,就連風都沒有驚動,靜靜的停在他的眼前。

  筆直平穩的劍後,右眼覆蓋在眼罩底下,只剩下一隻左眼的年輕大尉冷漠的注視、觀察著他。握著劍的手保持著隨時可以往前施力刺出的姿勢,沒有一絲晃動。

  杏花看著看著,突然就想笑了。

  丹鳳般的眼尾一挑,微瞇的眼就漾出了萬種風情。

  「這是『面試』?」

  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那麼……我通過了嗎?」

  「……」玖瑠子沉默的將劍一甩插入鞘中,多看一眼也不的轉過了頭。

  

  「希望你不會死的太早。」

  杏花笑了出聲。「啊,我會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