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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嶄新的皮製軍靴沉穩地踏在年邁老舊的校舍地板上,發出了令人聽得心裡寒磣的「咿呀——」聲,混著原本便因斷電而少有明亮,更因佈滿蛛網灰塵而使視野更為模糊狹隘,即使在白天能被照亮看清的事物也相當有限的先決條件,使得那一聲疊過一聲,餘音未盡便纏搭上另一聲餘音,似斷非斷一聲聲牽綿至遠的足聲與木板咿呀,在鑽入耳中後都失了原本的樣貌,紛紛成了那躲在陰影裡、旮旯後,不可直視、不可言說,因人們畏懼而存在的事物。

  在玖瑠子的指示下兵分二路,獨自查探西校舍的杏花一手垂在身旁,一手握著軍方統一配置的軍刀,保持著每走幾步路便用刀鞘敲擊下地板的動作,將軍刀當成了登山時用來打草驚蛇的拐杖使用。

  喀。

  一聲道請,提醒告示沈寂許久的此處,有生人來到。

  喀。

  二聲道警,陰的歸陰、陽的歸陽,雖意外得犯,仍應分之涇渭,互不干涉。

  喀。

  三聲道分明,需知,來者非客。

  

  清響的敲擊聲每隔一段距離便響起一聲,十步一敲,三聲一輪迴。

  他並沒有出力,這一下又一下的敲響不重,甚至可以算的上輕,但已經足夠劃破凝滯的空氣,傳入周圍光明所不能觸及的角落。

  敲響聲響起的地方,有些原本便藏於角落黑暗處的東西不自在地縮了一縮,將自己往角落的更深處緊緊地藏去。這一藏,壟罩著角落的黑暗看起來似乎就少了點,依稀可以被看清。

  將這些都看在眼裡,杏花微微勾起一笑。

  假如被玖瑠子大尉看見,或許會被指責一番也不一定。

  杏花這麼想著,手下敲打著地板的動作卻未含糊,仍是每隔幾步一敲,警醒著居住在這老舊校舍內的生物有人到來。

  就如同每一次去到陌生處,進入無人的屋內時,必須先敲門或者出聲提醒「打擾了」,讓原先存居於該處的生物有所戒備,退至不會被發現、也不至於傷害到他人的界線後面。

  算是一種——先禮後兵的行為吧。

  

  不過真正會答理的,除了本身不願與人走的太近或者傷害人的怪異外,也就只有那些由被人們拋棄在黑暗角落裡,因為存在的日子久了所以漸漸成型,沒有辦法繁衍、無法成為一個種族或者獨特的生物、沒有意識更不曉得什麼是思考,只會依照本能行事,連怪異都算不上的「聚合體」。

  假如碰到的是對人類保存惡意的怪異,或者將嚇唬、捉弄人類的本能臨駕於對危險與生存的本能之上的聚合體,那麼即使將這敲擊聲敲得再擊再響,也不過徒勞無功。

  畢竟這只是招呼,而不是祓禊,或者任何一種祓禊的手法。

  

  舊校舍裡頭究竟有沒有怪異——屋台老闆與玖瑠子問著同樣的問題。

  杏花認為在他們問出那個問題的同時,其實心裡就已經有了一個假設的回答。所以屋台老闆希望他能到聖瑪麗亞女子學校裡看看,而玖瑠子決定親自來看。

  其實早在問題被詢問出口以前,每個人的心中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那麼杏花呢?

  

  杏花其實並不怎麼在意這件事情。

  從傳聞傳出這麼久以來,仍舊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就能初步判斷出即使舊校舍中真的有怪異存在,也不會是對人類懷抱攻擊性的侵略派。或許只是單純路過,看這裡沒人經過就停留下來,也可能是本來就在這裡的怪異……

  當然,杏花更傾向於相信「根本沒有怪異」就是了。

  會特地挑選這種位處偏僻、荒廢許久,取得食物相對不易又容易被察覺的舊校舍作為據點的怪異一般智力偏低,行為模式趨於本能多過思考,並不會特別去掩埋、消滅進食的痕跡以及殘渣。這一類怪異所出現的場所,往往能夠找到怪異停留的印記——食物殘渣發出的惡臭氣味、尚未吃完的殘餘食物、不自然的擺放或者摩擦痕跡。

  

  但這裡並沒有。

  空氣中瀰漫著灰塵與老舊而腐朽的木頭潮味,儘管陰沉窒息的令人不快,卻沒有任何半分怪異所喜愛的血肉氣味及殘肴。

  傳聞中女學生們聽到的聲音,或許只是誤闖的動物發出來的聲音,又或者是……

  

  滴答。

  杏花停下步伐,慢慢地往聲音傳出的地方看了過去。

  左手側的走廊盡頭,早已斷水斷電多年的舊校舍幽幽地迴響著水滴打落、破碎在平滑石頭上的聲音。

  滴答。

  隨著水滴聲再處響起,隱隱約約,走廊的那一端似乎有人在笑。聲音聽起來既遙遠又細小,帶著刻意壓低的模糊不清。

  滴答。

  「……」

  杏花將手中的軍刀別回腰間,腳下一轉,朝著走廊深處走去。

  

  「吶吶,你知道嗎?」

  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在厚厚的灰塵阻隔下化成了空氣中盈盈點點的金白色粉塵,搖晃著重重疊疊的陰影,看起來既模糊又曖昧,將一切可見景物都映的朦朧不清。

  杏花雙手佇著軍刀,如挺拔的老松般,挺直著背脊站在走廊最深處,靜靜地看著隱在陰影之中,只有門旁標記隱約可見的女子廁所。

  黑暗中,混雜在滴答水聲裡的嗓音帶笑,以咬耳的音量細聲說著:

  「聽說啊……」

  在那聲音開口的同時,杏花倏然出手,以堅硬的刀鞘將窗戶一擊敲破。

  「磅啷!」

  廁所內嘻笑的聲音瞬間被收了起來。

  「磅啷!」又是一片玻璃被打碎。

  連著打破了兩扇窗戶,少了阻礙的陽光直射進來,照在滿地的碎玻璃上,反折著將終年陰影不散的走廊間映的明亮無比。

  黑暗中有些東西不安地燥動著。

  「喀啦。」硬底的皮鞋踩上玻璃碎片,杏花禮貌地對著廁所裡頭問:

  「——抱歉,沒嚇到『你』……或者『你們』吧?」

  沒有任何人回覆他。

  杏花奇道:「嗯?不繼續往下說嗎?我還以為『你們』會喜歡談論這個。」

  仍舊沒有回應。

  杏花又問:「啊。是因為『你們』之中並沒有能夠對應這狀況的對話嗎?」

  「……吶吶,你知道嗎?」

  那聲音又弱弱地響了起來,卻說著毫不相關的話。

  杏花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一腳將女廁的門踢開,大步流星地踏入。

  黑暗裡的聲音仍然帶著輕輕的笑,卻顯得有些慌張。

  「……你知道嗎?聽說啊,在校舍後面那邊……」

  碰!

  以軍刀將一扇扇閉起的廁所門撞開,杏花在眼角瞟過每一扇門後空無一物的黑暗後繼續往裡走著。

  「……有人看到了……」

  很快的,沒被打開的廁所就剩下一間。

  杏花看著那扇門,等待著那斷斷續續的話語說出「它」所聽說來的事物。

  「姑獲鳥……姑獲鳥回到帝都了!是姑獲鳥!姑獲鳥——」

  「哦?是嗎——」

  在杏花一腳將門踹開時,嘻嘻帶笑的聲音突然拔高,成了尖銳若泣的慘叫。

  漆黑的狹間內,蠕動著龐大身軀的黑色影子睜圓了身軀上所有的眼睛,在被看見樣貌的瞬間哀鳴尖叫,隨即消融在空氣中,就連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存在於舊校舍中的,其實並不是什麼怪異,而是這麼一團就連名字也沒有,脆弱到只要被人直視就會死去的……由被丟棄在角落的流言與傳聞渣沫聚集起來所形成的「聚合物」。

  廁所裡,樓梯下,茶水間旁。但凡有人聚集的地方,總是免不了有著許許多多,誰也不知道從何而來、從哪開始的傳聞。特別是像女子學校——這一類格外容易產生小團體,將友情建立在彼此交換交流的傳聞中,樂此不疲,卻又不真正將其看重在心上,隨意就能拋出一句又一句不需要修飾、不需要真實,因為沒有人會真的去查證所以也不算是謊言的話語的地方。

  那些就連當事人都早已遺忘的話語,被老舊建築角落中的黑暗撿起記住,一點一點、日積月累,慢慢的就變成了毫無自我意識,也沒有固定形體的一團聚合物,躲在不會被人注意到的角落影子中,錄唱般反覆著那些被遺忘的話語,忠實的回放著那些早已無人聽聞的傳聞。

  對付這種毫無攻擊力也算不上怪異,頂多就是影子的東西,甚至連使用武器也不用,任何人——哪怕是垂垂老矣的老者、懵懂無知的幼童也能輕易的將其消滅——只要走到它藏身的地方,看見它的樣子就夠了。

  之所以能夠存活、壯大,是因為沒有人知道真相。每一個人說的都是由另一個人那裡聽說而來的,沒有人知道「那麼說的人到底是誰」,因為沒有人曉得那是誰所以安全,所以有恃無恐。

  一旦被人揭穿訴說者的真正身份,那些大放厥詞的言論就會被瞬間掐死、消失。所有的傳聞與謠言都不例外,由那些傳聞所生出的影子自然也不會是例外。

  然而即使消滅了又如何呢?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類似的影子就會存在。一點一點將那些隨口說完就拋棄的話語撿起,珍惜的作為自己的一部分收藏著。繼而在某個時候,當有人聚集著聊天時,躲在不會被發現的角落,悄悄的參與進去聊天的內容中,神秘的訴說著那些不存在真實或謊言的話語。

  

  這就是聖瑪麗亞女子學校舊校舍中存在的東西。

  但這並不是舊校舍怪聲的由來。因為它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移動。

  那麼造出怪聲的究竟會是什麼呢?杏花沒有答案,儘管他仍然不認為那是怪異。

  這世道,就算是怪異也懂得越是活的張狂自我死的就越快的道理,一個個垂眉斂目學著怎麼當個人類,學習的可好。若不是有特殊原因或者自恃強大,誰吃飽了撐著在帝都內挑事呢?

  不過即使這麼對著大尉說,或許只會被斥駁太過天真也不一定。

  深仇大恨啊,那個小姑娘和怪異。

  

  懷抱好會挨玖瑠子罵的心理準備,杏花雙手負在腦後,踏著緩慢沉穩的步伐朝約定會合的舊校舍門口走去。

  遠遠地就能看見那抹纖細修長的身影平舉著右手,手中似乎抓著什麼的模樣。

  難道還真的抓到了怪異?杏花忍不住訝異。

  「——太慢了,杏花少尉。」玖瑠子說,「有任何發現嗎?」

  杏花道:「……不,並沒有任何發現。」他垂下眼,正對上一雙綠豆大的黑色眼睛,那雙眼睛水溜溜地直視他,小小的鼻頭一抽一抽著,看起來頗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感覺。

  杏花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伸出一指指向正在玖瑠子手下不斷扭動著想要掙扎的小傢伙。「大尉,這是……」

  玖瑠子以眼神拋去了一個問號,看看自己手中拎著的小傢伙,十分順手的用力上下晃動了一下,換來小傢伙緊張的叫聲與僵硬著四肢不敢亂動的安分。

  杏花:「……」

  玖瑠子言簡意賅:「在舊校舍內發出奇怪聲音的就是這傢伙。」停頓了一下,又補充:「我看到時,牠正抱著隻老鼠在啃,我特地聽過,確定是『咕嚕咕嚕』、『悉囌悉囌』才抓的。」

  杏花:「……」

  「不是怪異啊……」難掩失望的語氣。

  杏花:「……」

  比起大多數女性都會捧臉大叫著「好可愛」的雪貂,更期待能夠看見怪異……嗎?即使明知那樣十分不禮貌,杏花仍舊有些懷疑起了玖瑠子的性別。

  「話說回來,」玖瑠子以完好的那隻眼睛瞟向杏花。「剛剛的玻璃破裂聲,你做的?」

  「嗯?啊。」杏花恍然大悟的一敲手。「難得到學校,突然就覺得有種重回年輕讀書時的感覺,一時情不自禁……」

  「就把玻璃打破了?」玖瑠子面無表情。「難得杏花少尉也有放縱的時候。」

  杏花毫不羞愧的回答:「人不輕狂枉少年嘛。」

  玖瑠子:「?」

  說這句話時,他下意識的用了鮮少在他人面前使用的母語,玖瑠子雖不清楚他說了什麼,卻也沒有好奇探究的意思。

  與任務、怪異無關,屬於他人喜好隱私的事情,她向來沒有興趣追究。

  因此,她只是這麼回答了:

  「玻璃的賠償費,我會讓聖瑪麗亞女子學校將帳單寄給你。」

  杏花:「……」

  「或者讓佐禾子安排直接從你這個月的薪俸扣除?」

  「……不,我會記得的。」

  「嗯。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