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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到來,第一片花瓣飄落的時候,父親帶著他們上了船。

  帶著腥味的風吹過臉龐,陽光下,碧藍的海浪輕輕搖晃拍打,在化為了一波波的白色浪花後歸回海中。

  熟悉的土地越來越遠,父親說,他們要離開故鄉啦。

  也許多年以後還能再回來看看……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們要到另一個地方生活啦,大概會有點不習慣,那也沒有辦法,還是要試著接受。

  因為他們的故鄉那,已經沒有家了。

  


  連日海航後,在暈眩的昏沉中,父親帶著他們下了船。

  紅的、白的、粉色的,絢爛的各色花朵綻放在枝頭,一簇一簇,飽滿的將細弱的枝枒都給壓垂了。

  父親說這就是他們以後的家。

  是個充滿了櫻花的,美麗的國家。

  他們會喜歡這裡的。

  為了在陌生的國度生活,父親䀻請了幾名當地的居民負責家人們的生活起居,並且請了一名懂得說讀漢語的人負責教導他們聽說讀寫這裡的語言。

  他並不喜歡那個人。

  只要那個人一到家裡來,他就會找藉口溜去後山,等過幾個時辰,那個人應該離去以後才回家。

  他半點也不想見到那張總像時刻在算計著什麼的臉。

  母親為此訶責過他,他卻依然故我。

  然而父母一向是疼愛他的。

  反覆幾次這麼刻意避開對方後,拿他沒轍的父親最後只好告訴母親,算了,就這樣吧,大不了等我們都學會了以後再教他就是了。

  他笑著拉著父親的衣袖蹭了蹭,被母親笑著打了臂膀,說他是個男孩兒,都多大人了,怎麼還這麼跟爹娘撒嬌?

  輕輕的,不疼。

  不疼。

  那時他還會裝著疼,明明沒有被打到卻也唉唉叫喚,博取著母親哭笑不得的一邊替他揉著什麼也沒有的傷處,一邊搖頭笑罵。

  那時他想,多好啊,不疼。要是每一次爹娘打人都像這樣就好了……不不,最好還是別打他,連疼都不要疼。

  爹娘對他的疼,只要放在心裡就夠了。

  可日後每個午迴夢醒間,望著一室的清冷,他卻無比希望能再被母親那麼樣拍打上一下。

  哪怕會疼也沒有關係,總好過這樣,心裡疼的發緊,卻也哭不出聲。

  



  春天即將過去時,他遇見了那個女人。

  大簇大簇粉白色的花瓣枝枒中,有個人坐在那裡,彷彿洗到褪色,帶著一點暗灰的淺紫色羽織在滿樹的櫻花中若隱若現,灰綠色的裙襬在風的吹拂下輕輕的來回擺擋。

  他抱著撿起的球,就那麼站在那裡看了很久。
 
  風裡有人在笑,淺紫色的羽織在空中被張揚出了美麗的弧度,像朝天伸展的羽翅,隨時能夠振翼飛走。

  有著蒼白美麗容貌的女性半彎下腰,以微微冰冷的指尖碰觸著他的臉,替他將微亂的髮絲梳攏撥開。

  她微笑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在他疑惑的反問著她是誰,為什麼會在他家後面時訝異地睜大了一雙似醒非醒、眼尾上翹的眼。

  後來她又說了句話,這一次他聽懂了。

  「——好好珍惜最後能和家人相聚的時間吧。」
  
  他問著那句話的意思,她卻只是噙笑替他將因玩耍而凌亂的衣衫理好,摸了摸他的頭。

  「那句話的意思啊,是我很喜歡你哦。」

  留下這麼句讓人滿頭霧水的話,來與去同樣都是謎的女性離開了。

  回到家以後,替他換著衣服的母親,在看見衣服背心上那一尾不曉得何時被畫上去的血色羽紋時,先是疑惑,而後哭了出來。

  從那一天以後,他們家的院子裡就養了許多條狗。

  母親拉過他的手,反覆叮囑著他千萬不能獨自一個人出門,即使要出去,也不要走的離家太遠,一定要帶上人、牽著狗,若是聽到狗叫的不尋常就躲起來,不論誰喊都別出來。

  母親美麗的眼中有著淚水,他不清楚母親是為了什麼難過。

  然後,春天即將過去了。




  

  那一天院子裡的櫻花都開了,白色與淺的近乎白色的櫻花開滿簇,隨著枝枒搖曳,雪花般落了一地。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他是被狗叫聲給吵醒的。

  一聲追過一聲,淒裂刺耳的咆哮與鈍物敲撞後倏然而止的哀鳴聲劃破了他午睡的夢,他揉了揉眼,發現自己不曉得何時被抱到了閣樓,身上蓋著母親織好的小毯子,而總是陪著他午睡的母親不在身邊。

  他揉了揉眼,坐起身,將小毯子揉成一球抱在懷裡。

  答。答。答。

  平時總是充斥著笑語與說話聲的屋裡一片靜謐,只有他赤腳踩在木板上的聲音。就連剛剛的狗叫聲,都彷彿只是他的夢境。

  他疑惑地走進了一間又一間房間,發現誰也不在。

  收拾好的衣物與櫃子都被打了開來,難道是母親急急忙忙拿著父親落下的東西要去給他嗎?

  由於類似的事情有過太多,他想著,晚點父親回來後要嘲笑總是指責他丟三落四的父親呢。

  要對父親說,你看,我的忘東忘西都是遺傳父親的呢。

  前頭似乎有什麼聲音,是父親跟母親回來了嗎?他高興的朝著前庭小步跑了起來。

  然而隨著走近,他的腳步反而變得遲疑。

  薄薄的紙門後面,傳出了肉與肉拍打撞擊的鈍聲,有人似乎在說話,帶著有些喘息的粗啞笑聲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而有人在哭。

  尖銳的嘶啞吼叫著,哭啞的發出了難以想像是從人類喉嚨中所能發出的聲音。

  他僵硬的慢慢、輕輕將紙門拉開了一道小縫。
  
  大片大片,猩紅刺眼的血色刺入了他的眼中。

  他看見父親的身體倒在一邊,胸膛上有著一道大大的刀痕,將父親的身體撕裂開,隱約可以看見身後的地板。而父親的頭被人放在矮几上,瞋大了一雙混濁的、佈滿血絲的眼,表情扭曲地死直看著前方。

  父親面對著的,是母親。

  母親被人抓住頭壓著跪在地上,滿臉涕淚,散落著頭髮與父親直視,肩膀以下的袖子只有一片暗紅的血色,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父親請回來的,據說是當地居民的其中一人跨伏騎在母親身上不斷挺弄、撞擊著母親。

  母親從喉中發出了痛苦的嘶吼與嘔吐聲,卻似乎刺激了那個人對於這種暴行的樂趣。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還沒有睡醒。

  所以才會做著這樣的惡夢。
  
  那些被父親請回來的人拉開了房間另一邊的紙門,手上各自拿著不同的東西,不曉得對著屋裡那個人說了什麼。

  他認得的。那個將母親的首飾掛了滿手的,又將父親的衣服披在身上的,就是那個他一直打從心裡感到厭惡,父親䀻請回來教他們語言的人。

  母親一看到對方就尖叫著想要撲過去,卻被身後的男人一把按著頭用力往下叩去。

  喀。

  然後,母親也不動了。

  將沾滿紅白液體的手在母親身上的衣服隨意抹了抹,那個人在母親身上又動了幾下後突然身體一抖,靜默了一會才將母親推開站了起來。

  母親「噗」的往前倒去,沒有任何人在乎。

  那一張張或見過幾面、或不曾見過的臉從門縫中在他的眼前不停轉換,他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談論、找尋什麼,卻在其中一人朝他看來,發現了門後的他時,突然一把大叫了出來。

  原來他也能夠發出那種不像人類的嘶吼聲。

  他果然是父親與母親的孩子。

  「————————」

  發現他的人不曉得對著身後的同伴們說了什麼,伸著手朝他走近想要將他抓住。

  刷。

  在紙門被拉開的同時,一隻指尖微微發涼的,帶著柔軟香氣的手帶著從身後傳來的歎息聲,覆上了他的眼,將他納入了帶有暖意的懷抱中。

  「噓。別看。」

  噗。

  啪。

  奇怪的悶沉聲與破裂聲,在漫天的哀號與慘叫中一聲接著一聲在耳邊響起,竟有幾分像是緊閉已久的花苞瞬間綻放的聲音。

  「我可憐的孩子……」

  身後的,曾經聽過一次的女性聲音幽幽嘆息著。

  他嘶啞著大哭,直到最後什麼聲音也沒有。

  


  春天結束的時候,他失去了所有。

  得到了一個新的名字,叫杏花。



  自此以後,他不曾再吵鬧想回故鄉過。

  










  院裡雪白的櫻花飄落,將滿地的血跡與泥濘都覆蓋在白色之下。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