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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度】Where by井中雨


0.

--你什麼時候回來?

--日子就快到了,你再等等,我也很想你。

--喂…

--嗯?

--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吧。

1.

都暻秀溫著黃光,裹著毛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桌邊上的茶水冒出熱呼的白煙,他盯得出神。手上搓揉著這個月的帳單,紙張的邊緣已經起了皺褶,雖然是粉色的,但看來一點都不可愛。

十一點半了。

感冒讓他的頭有些發脹,原本以為吞了止痛藥就會好些,但他這個虛弱的體質就是這麼難伺候。以前稍微一點小感冒都還能扛著身體去上一整天的班,如今不曉得是不是年齡的關係,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越來越多。

他不是個愛請假的人,就連加班也不曾要過加班費。雖然自己只是個在麵包店工作的正職員工,但也許是從小受家庭的影響,就算老闆時常帶著笑臉剝削員工,他還是覺得應該為工作的地方盡一點責任。

感情也是。

「奇怪...去哪裡了怎麼還不回來...。」看了手機,對方一封訊息也沒有傳過來,就連幾個小時前打的電話也都是轉接語音信箱。

「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螢幕閃爍的電視新聞剛好撥著酒駕車禍的案件,以前看到這些都只是單純覺得恐怖,可直到真的有了掛心的人才會想到,這種事發生在周遭的人身上才是真正的恐怖。

都暻秀拿起另一袋裝著保險資料的信封,跟手上的帳單一同整理好,最後用遙控器將它們都壓在桌上,好像這樣就能當作什麼事都沒有。

生活啊。暫時逃避也是種解脫。

偶爾會想起年輕的時候,十八出頭就離家來到大城市,那時候為了籌出國用的錢還在鬧區的街頭擺過地攤,冷不防地還會碰上員警臨檢,當時可抓得嚴了,手腳不俐落,眼不尖一點是不行的。

你問他出國幹什麼,念書?玩樂?都不是。

因為知道自己不是念書的料,加上家裡的環境不是太好,一個酒鬼老爸和務農的媽媽,都暻秀沒有念大學,他只有小城地區高中畢業。

想逃得遠遠的,這樣的心情一直都存在著。他透過朋友介紹找到了一家經紀公司,公司說只要他能先籌到差不多的錢,就能安排他到日本的幾家夜間PUB駐唱。還好在江湖亂道的都暻秀很幸運,他真的去了日本,只可惜當時被捧紅的都是女歌手,他充其量只能當個串場或是需要曲風時才會被派上臺的小角色。

幾年後回國,他依舊鮮少返家,他與朋友合夥開了一家舶來品店。當時的舶來品很少見,因為通通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他也樂得,心裡想著就這麼過一輩子吧,自己賺的錢自己花,壓根兒沒想過要脫離單身,甚至是結婚。

這樣的日子哪還需要其他人,從以前就沒打算要依靠過誰。

直到收店,身上也存了一點錢,正打算要休息一陣子的時候剛好邊伯賢就找上了自己。他問都暻秀能不能來旅行社幫忙帶團,正巧帶的是日本團。都暻秀留戀於日本的記憶很多,即便是過了幾年他還是忘不了那個快中帶慢且神秘的國家,索性就答應了對方。

這樣奔波的日子又過了幾年,直到那天,一個連頭髮都沒梳整齊的那天,他剛好決定回老家住上一段時間的第三天,哥哥從工作的地方帶回來了一個朋友。

就是金鐘仁。

不笑的時候很恐怖,笑起來卻跟孩子一樣的金鐘仁。

「欸?暻秀,你怎麼也剛好在家啊,好久不見。」哥哥一見到自己,彷佛看到什麼稀有種一樣,行李一丟就伸過手來搓揉他的頭髮,好像嫌那被枕頭壓翹過後的頭髮還不夠亂。

「沒事…就、回來看看…」要不是有外人在,早就把這只侵犯自己的手給打開了。

「啊啊啊,忘記跟你們介紹,這是我在公司認識的好朋友,他叫金鐘仁。」

「你們好,我叫金鐘仁。」

都暻秀還沒來得及把這位陌生的人的臉給看清,他的爸爸媽媽就急著迎上前去招呼,尤其是他家那位老媽,兩手一推就把人給帶到廚房裡,一口問著金鐘仁有沒有特別喜歡吃什麼,搞得最後都暻秀就只看到那副把淡藍色襯衫紮進褲子裡的,高大的背影。

結果看來是順利逃脫,金鐘仁有些倉促的從廚房走出來。剛好和在客廳坐著吃水果的都暻秀對到眼,先是不好意思的點了頭,隨後便默默坐在離自己有些距離的位置上。

「吃吧…水果。」雖然自己也覺得尷尬,但都暻秀為了表示待客之道,覺得還是得先示出好意讓對方覺得自在一點才行。

「謝謝。」

結果還是,很尷尬。

電視裡頭的節目告了一段落,但都暻秀的心思全沒放在那上頭,他時不時地用余光撇向金鐘仁,對方則是很認真的看著電視,絲毫沒有要跟都暻秀多說一句話的意思。

此時前方的黑色盒子撥放起了當紅歌手的音樂,畫面中的男子穿著黑色上衣,眉頭深鎖的唱出我們也不知道答案的歌詞。而且顯然這個歌手在裡面不只負責唱歌,他還擔綱男主角。

MV裡頭的他先是騎著重型機車跨越火窟,接著就開始上演與女主角在一起的戀愛時光、爭吵、打鬧。最後,他丟掉了原本圍在脖子上的黑色圍巾,獨自一個人慢慢走向海裡,成了誰都說不準的結局。

「你喜歡他的歌嗎?」

金鐘仁突然的提問,讓都暻秀有些反應不過來。

「啊…這首不錯,但我更喜歡另一首什麼...說聲再見?」

「應該是說聲珍重吧。」

「喔對對對,說聲珍重、說聲珍重…。」

真糗,好不容易才搭上的話題難道就要因為自己的愚蠢而就此了結嗎?

可惜緣分,好像不會那麼快就放過我們。

「我自己錄了幾張卡帶,裡面有他的歌,也有你喜歡的說聲”再見”。」

他笑了。

第一次看見他笑,竟然是他調皮的嘲笑自己的時候。

「你想聽嗎?想的話我下次拿來給你。」

「好、好啊。」都暻秀思考了一下,如果這時候拒絕,大概不是一個聰明人會做的事,索性就答應了金鐘仁。

然後他看見了他更深的笑容,雖然不曉得是為了什麼而笑,但都暻秀覺得如果這個笑容自己也能參與其中,那真是一件值得讓人高興的事。

金鐘仁像是徹底放鬆了一樣,這場突如其來的談話也讓原本緊繃的氣氛緩解了不少。都暻秀也漸漸覺得不再那麼尷尬,雖然兩個人之後又陷入了無聲的沉默裡,但如果往後還會相遇,有些話大概也不用急著說明。

包括問,為什麼要道別離。

又說什麼我愛你。

2.

電視機的聲音變小了,還有拖鞋隱約走動的沙沙聲。窗外直射進來的光線照在都暻秀的臉上,刺眼,他很少能睡到自然醒。

床邊的時鐘顯示十點半,平常都要比這個時間早起一到兩個小時。他會固定幫金鐘仁做早餐,一天一顆蛋是最基本的營養,外加烤個吐司或者火腿,再盛一杯牛奶,這是他們在一起以來不變的習慣,但正確來講應該說是都暻秀一個人的習慣,尤其是他覺得年紀越大越要注重健康。

「暻秀,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嗯。」

「明天早上能喝碳酸飲料嗎?」

「你覺得呢?」

這是那次,他們同居後的第二年,金鐘仁第一次對都暻秀的早餐提出問題。

結果當然還是喝牛奶,碳酸什麼的早就跟著氣泡一起消失了。

都暻秀爬起身,繞一繞肩膀覺得輕鬆許多。但他並沒有昨天晚上走回房間睡覺的印象,但很難說,人在迷糊的時候什麼事都能做,但就是一點記憶也沒有。

轉開房間的門,就看見金鐘仁坐在沙發上吃東西。這個時間點不是應該要去上班嗎?而且桌上那是什麼?外面買來的早餐?

「欸,醒啦。過來來吃東西。」金鐘仁嘴裡還叼著一根薯條。

「……」

「你怎麼了?還不舒服嗎?我昨天晚上回來看到你躺沙發上,你怎麼不回房間去睡。」

所以是金鐘仁把自己抱回床上的,但這還是不足以蓋過正在都暻秀肚子裡醞釀的那把火。

「你昨天晚上去哪裡了?打給你你也不接。還有,為什麼要買外面的早餐,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最近外面的東西少吃,你新聞都看假的嗎?」

「什、什麼啦…我知道啊,但我看你還在睡就沒有叫你起床用早餐了啊。還有昨天晚上是因為加班的關係,我的手機沒電了才接不了你的電話。」

「那你今天為什麼沒去上班?」

「我請假了啊,想說你生病了就在家照顧你,不好嗎?」

很好嗎?

都暻秀兩步並作一步,擠過坐在沙發上的金鐘仁,一手抽起昨晚壓在遙控器下的帳單還有保險資料,整迭堆在金鐘仁的胸前。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沒料到都暻秀突然來個這麼大脾氣的金鐘仁愣了一下,擦了擦手,拿起那一迭紙看了幾眼,臉色從錯愕變成凝重。

「不就是帳單嗎?你有必要對我這樣?」

「你覺得沒什麼嗎?你請一天假我請一天假,這樣我們就少賺多少了你跟我說。上個月我就提醒過你,你投資那個什麼朋友開的飯館你自己要節制一點,你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嗎?」

「欸你幹痲又提…」

沒等金鐘仁說完,都暻秀就用力把帳單扯了過來:「金鐘仁,義氣不能當飯吃,你都幾歲的人了為什麼還是這麼不會想。」他站起身,還吃什麼早餐,光是氣就氣飽了。「桌上你自己收拾乾淨。」

本來要跨過金鐘仁然後離開,對方卻用力的拉住自己的手,這瞬間讓都暻秀感到有點害怕,因為金鐘仁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反應。

什麼話都不說,硬是要自己留下。

「你又打算丟下一句話然後就走人,這就是你處理事情的方式嗎?我說過了飯館的投資不用你擔心我會想辦法,你為什麼老是要說得我就只會惹事一樣。」金鐘仁面無表情地盯著都暻秀,被劈頭念了一回心裡真的很不好受,這下連自己都覺得眼前的早餐很倒胃口。

正當兩人僵持在沙發與桌子的間隙裡,金鐘仁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都暻秀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是想找個人出氣,便拿起震動中的手機,然後不顧一切的脫口:「不管你是誰,這支電話的主人現在沒空,請你等一下再打來,再見。」

但在都暻秀準備要掛掉之時,電話那頭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嗯…鐘仁…」

「……」

「鐘仁你今天還會來找人家嗎…人家好想你喔…」

是個女人的聲音。

「你昨天真的好厲害喔…嘻嘻…」

「……」

「嗯?怎麼不說話了…?你的外套還在我這喔…記得來拿啊…」

都暻秀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電話中的女人聽起來有點神智不清,還用嗲嗲的聲音喊著自己熟悉的名字。他著急的用視線來回尋找著金鐘仁的外套,可就是怎麼也沒看到。

「暻秀,你怎麼了?誰打來的?」金鐘仁作勢要把電話拿回來,但還是被都暻秀給閃了過去。

電話那頭就這麼斷了線,好比都暻秀此時此刻的理智和呼吸,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他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

「你…你的外套,在哪裡…?」都暻秀用顫抖的聲音詢問金鐘仁,連些微顫動的四肢也透露出自己的氣憤與害怕。

「我的,外套?」金鐘仁的表情慢慢變得有點慌張,好像突然間知道了什麼。

他站起來,想要靠近都暻秀,可沒想到連膝蓋都還沒打直,就被都暻秀警告自己不要接近他。

「金鐘仁…你很行…你很厲害…」

都暻秀一邊看著對方,腳步慢慢移向大門。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再多待一秒,一秒都不行。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被最愛的人背叛,這不是連續劇才會有的情節嗎?

為什麼。想也想不透,到底為什麼。

「都暻秀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是…」

「沒有,什麼,好說的…」他咬著已經失去痛感的下嘴唇,摸上大門門把,轉開,拉開。

想把一切的不堪都給隔絕起來。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樓,彷佛後頭有什麼恐怖的巨獸。

他多麼希望在甩上門的那個瞬間,就能讓剛才發生的事情全都消失不見。

心像被掐著。

原本以為日子會把最瘋狂的事都留在從前,哪知道我們對未來還是太過於信賴,信賴到,突然被刺了一刀,都來不及防範。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望著同一個方向,也以為,你不看我的時候,都還是牽著我的手。

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管在房裡還是房外。

早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3.

一看到眼前那片湛藍的海,都暻秀兩腿拔了,忍不住興奮之情就沖了過去。

老家雖然也靠海,但從不同的方向看,樣子也就有些不同。

一九九零年的福隆,很漂亮,乳白色的沙灘乾淨的讓人以為是上帝不小心失手灑下的禮物,也讓住在都市的人們願意花時間來到這座海島的北端,只為了踩沙,只為了看海。

「唔啊,金鐘仁,你快點來啊!」都暻秀跑了個老遠,脫了鞋,讓腳踝以下埋進沙和海水之中。他轉過身催促著緩緩步行的金鐘仁,風把他們兩個人的頭髮都給吹得貼近了臉頰。

他們親近了許多,但說來也奇妙,打從認識金鐘仁那天起,每到都暻秀回老家住上幾天的時候,他哥哥總是會帶著金鐘仁一起回來。

但這也太麻煩了。

因為都暻秀的老家是在海島的東部,哥哥工作的地方則是在西部,兩個地方中間隔了一座山,光是一趟就要花上不少時間。

都暻秀問過他哥,幹麻老是回來,而且每次都會帶上金鐘仁,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人家手上。都暻秀的哥哥也只是白了他一眼,說:「真不知道哪天如果只有我回來,桌上還有沒有水果可以吃。」

也是。其實自己是期待金鐘仁來的,而且水果也算是和金鐘仁之間第一次的交集。雖然很些微,雖然很尷尬,但那種自己準備好的心意可以被對方吃得很開心,這樣的感覺每每都讓都暻秀覺得很滿足。

當然除了水果之外,卡帶也是他們的話題之一。金鐘仁如承諾過的,真的帶了幾塊自己錄好的卡帶給都暻秀,而都暻秀總會默默的把那些沒聽過的歌都學會,尤其是西洋歌,因為金鐘仁總會稱讚他很厲害。

也不知道歌詞中唱的是什麼意思,陌生的發音也時常讓自己覺得困窘,但至少這樣一來就能和金鐘仁有更多的交集,即便是多年以後早就忘記那些歌叫什麼名字,但總會在一些很奇怪的時候想起。

比如看著他吃東西的時候,看著他到陽臺抽煙的時候,和他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

金鐘仁走近都暻秀,保持了一點距離,海水尚未打到他腳上,他卻能夠感受來自這一大片藍的冰涼與廣大。

他拿起拍立得,眼睛對上微小的方框,將眼前面朝大海的人給納入視線裡。沒有過於造作的姿勢,更沒有表情,只有背影。只是金鐘仁不知道,這樣子的背影會一輩子記在心裡。

收藏他的背影,怎麼也不願他離去。

喀擦。

快門的聲音引起了都暻秀的注意,他好笑的看著金鐘仁,口中帶著一點假裝的責備語氣:「幹麻偷拍我?」

金鐘仁抽出了照片,捏住邊緣在空氣中揮動。

「拍下你最後的身影,現在你可以繼續往海裡走了。」

「你個狗嘴吐不出象牙!」

打濕的腳底踩上了沙,沙都黏在腳底上。都暻秀朝金鐘仁跑去,想搶走他手上的照片,兩個人就這麼沿著海岸線,一下踩上沙灘,一下踩上海水的,只為了奪取,與守護一張單薄的背影。

大概是有個無形的力量從中作祟,都暻秀一個不協調就跌進了淺灘裡。水花飛了起來,有些在驚呼中再次回到海裡,有些則是沾上了他的臉和頭髮,讓他吃進了一點鹹。

「哈哈哈哈哈,都暻秀你幹麻啊?腿短還腳軟是怎樣。」金鐘仁的笑聲從遠處傳了過來,都暻秀則是無語地看著他走近。

時常嘲笑別人的傢伙的確讓人惱火,但都暻秀就是覺得,只有面對自己,金鐘仁才會這樣。只是不曉得這樣特別的相處,底下埋的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即便不是愛情,也是無可取代的吧?

「你很煩欸,褲子都濕掉了啦…」

金鐘仁走到都暻秀面前,揚起笑容的眼神低下來看著坐在水裡的他。

跟坐在池子裡的小狗一樣,狼狽的可愛。

「看什麼看,別說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要拍就快。」都暻秀嘟著一口氣,舉起手來順順額前的瀏海,擠出了一點鹹鹹的海水。

「拿著。」金鐘仁把手上的相機遞到都暻秀面前。

「幹麻…?」都暻秀皺起眉頭,接過了相機。

接著金鐘仁一個轉身,害都暻秀以為這個人就要丟下他走掉的時候,卻看見他蹲下身來,背對著自己說:「上來吧。」

都暻秀盯著他的背影,大概五秒的時間內,他突然覺得一陣鼻酸。這樣子的感覺很沒有理由,因為他也很少哭過,不管是快樂還是不高興的時候。

這個背影很寬敞,跟自己的不一樣。從來就沒有想要依靠過誰,可這下怎麼就想好好貼在這個人的背上,想像上頭的溫度,想像對方呼吸的起伏。

「我…又不是扭到腳,而且要是被別人看到的話….兩個男的…」

是啊,自己也不是不清楚,兩個男的,能有什麼戲唱。

雖然聽見都暻秀這樣說,但金鐘仁並沒有將已經預備好的雙手放下,依舊擺在後頭,維持原來的姿勢:「被人看到又怎樣,你這樣濕著褲子走,別人才會覺得你是落水狗,我背著你的話至少人家的視線就會注視在兩個男的身上,而不是你有多糗。」

歪理。

可即便知道是歪理,都暻秀還是站起身來走向金鐘仁,緩緩地彎下腰,搭上那片寬厚的背脊。這樣的距離有些彆扭,都暻秀緊閉著雙唇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就這麼,金鐘仁將自己給背了起來,還撐了一下調整姿勢,隨後沿著海岸線繼續前進。

他們沒了談話,可都暻秀心裡持續的想,為什麼這個人一點都不會害羞,還是說,其實胡亂猜測,胡亂有期待的人一直都只有自己。

「欸,我問你個問題。」金鐘仁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沒被海風吹散。

「什麼?」

「如果我說,我想跟你在一起,你會答應嗎?」

「……」

聽都暻秀沒了回答,金鐘仁停下了腳步。四周只剩潮水來回,還有孩童奔跑的嘻鬧聲。

所以說,金鐘仁是對自己有意思的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那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嗎?接二連三的問題猶如一絲絲的空氣一般灌入自己的腦袋。

或許是等得不耐煩,金鐘仁鬆開了原本撐住都暻秀大腿的手。

「喂你幹麻啦,要放手也不說一聲是怎樣。」都暻秀嚇了一跳,卻還是懸在上頭。

「我不勉強你,要是不願意的話,你就鬆手吧。」

這是,幾個意思…。

要在短時間內,又是以這麼不舒服的姿勢來考慮這麼重要的東西,都暻秀滿腦子焦慮。左思右想一片混亂,就好像此時金鐘仁正握著自己,說著不愛就放手,然後自己就會墜入崖下的黑水一樣。

這次不抓住,就沒有了。

真的喜歡他嗎?喜歡。

真的要在一起嗎?要。

都暻秀緊緊的用雙臂纏住金鐘仁,羞愧的在他耳邊說:「別把我放下去。」

我想跟你在一起。

4.

或許是四面環海的關係,島上的氣候在三月就能逐漸看見春天的影子。別於夏天的酷熱,冬天的寒冷,春天有雨,有新生。據說任何好的壞的都會在這個時節通通跑出來,包括顫翅的蜂蝶、啁啾的黃鶯、築巢的飛燕,或是傳說中的天穿之日,需要女媧來補天。

春天,是個令人興奮又不安的季節。

「喂,金鐘仁?」

「幹麻…」

一大早就接到都暻秀他哥的電話,金鐘仁有些煩躁。但或許是呼叫器也叫不醒他的關係,所以對方直接打了他家裡的電話。

「我弟有去找你嗎?」

「什麼意思?」提到都暻秀,金鐘仁這才回過神來。

「嘖,他那個怪人,前幾天跟我爸媽不知道又在吵什麼,今天早上打他臺北家裡的電話就找不到人了。」

「呃…大概是出去買早餐?」其實金鐘仁自己也不太確定,只是前幾天和都暻秀在連絡上都還好好的,沒聽他提過什麼不愉快的事。

一九九零年三月,他和都暻秀認識滿一年又九十三天,在一起三個月。兩個人在一起的事只有都暻秀的哥哥知道,雖然把人嚇到飆出好幾句髒話,但後來還是歎了一口氣,表示你們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暗地裡也理解為什麼都暻秀總是搶著切水果的原因。

為喜歡的人切一盤水果,哪還需要分是男是女。

掛上電話,金鐘仁匆匆進浴室洗了個冷水澡後,換上衣服就出門。

老實說他沒有方向,也不知道都暻秀會去哪,因為打從兩個人認識以來,一直都是金鐘仁騎著摩托車載都暻秀到處兜晃。他從沒問過都暻秀想去哪,喜歡去哪,只要他先提起,對方總是會無條件地戴上安全帽跟著自己。

反而你不見了,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你。

他試著撥打都暻秀的呼叫器,雖然知道以這個人的個性肯定是不會回撥,但臺北就這麼大,是要上哪裡找才好。

三月的天氣陰晴古怪,昨天還是晴天今天就一副陰雨綿綿的樣子,像是有種不好的預告壟罩在上頭,烏雲彙聚的畫面讓人看一眼就不會想再看第二遍。

真是鬧心。

金鐘仁騎著山葉淩風沿著信義路一段試圖搜尋那個矮小的身影,卻只見往中山南路轉彎後的人潮洶湧。道路儼然已進行管制,成群及落單的人們個個從眼神裡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熱情,像是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不得不將車子停放在規定的區域,金鐘仁打算隻身前往這片茫茫人海。看著從身旁經過的人,他不覺得都暻秀有著跟他們一樣的理由在這裡,但就他對都暻秀的瞭解,那個人是說什麼都不會逃到深山裡面去的,即便他十八歲就離家。

他知道他怕什麼。他怕黑,他怕孤單。

離家只是因為環境,因為衝勁,因為憧憬。但怎麼會沒有孤單的縫隙,當你一個人處在無聲的空間裡。

「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挑款!召開國是會議!!」

馬路上有人搭建起野台,舉著麥克風就開始一連串的精神喊話,台下的人聽得抖擻,不分年齡,不分男女的跟著齊聲回應。

金鐘仁頭一回親臨現場目睹這種場面,有些舉步畏進,但他的視線還是不斷的從左掃到右從又掃到左,就怕是和那個人擦肩而過。

突然前方一陣騷動,爆發出嘶喊的聲音,一陣推擠,有人怒駡,有人尖叫。可就在那麼一瞬,金鐘仁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從人群裡被擠了出來,那個背影很平凡很無害,但他就是能一眼將他認出來。

還真的在這裡。

他快步走向前,從後面一把扯住那個人的衣袖子。對方驚恐地回頭,但還來不及反應,兩個人就又被人潮給擠到了一邊,還挨了幾聲咒駡。

「你怎麼在這裡?」

「我才要問你怎麼在這裡。」

金鐘仁帶著都暻秀退到比較寬敞的地方,眼前的他在白皙的臉上沾上了無名的墨漬,金鐘仁盯著那一處黑,心裡添得堵,搞不懂怎麼才三兩下的功夫,這個人就可以完全融入這個場面,完全入境隨俗。

而都暻秀好像知道他在看什麼,尷尬的摸摸那處污漬,假裝沒事的說:「剛不小心撞到人家的標板,上面的墨水沒幹,就沾上了。」

「那不就還好不是腦袋被撞出一個大洞,你不知道一個人在這裡頭亂竄有多危險嗎?」金鐘仁拿開都暻秀的手,試圖給他抹去臉上的墨漬。

「沒人支持我,只好跑來支持別人….」

「什麼?你說什麼?」

金鐘仁有點不懂,不對,是很不懂。支援什麼的,都暻秀需要什麼支援他都沒聽說過。他看著眼前的人,在喧鬧中沉下來的表情,心裡頭的那股悶氣好像就這麼散了。都暻秀就是學不會依賴人,才會自己跑出來,才會什麼都沒對他說。

自己怎麼這麼大意,連喜歡的人有了狀況都察覺不出來。

「鐘仁,你跟我來吧。」

才說完,都暻秀就拉著金鐘仁的手,再度往人海裡走去。

他們穿越一個個人群,吆喝聲依舊交織在空氣裡的上中下層。場面推擠的很嚴重,但他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只是向著一個看似沒有盡頭的地方前進,好像他們的未來就是如此,充滿吵鬧得障礙,但卻一同前行。

都暻秀將金鐘仁帶到離自由廣場更近的地方,管制區裡頭都是學生,不隨便開放給人進入,場外則是和他們一樣的一般人,許多人報紙鋪著就席地而坐,而這一坐就是幾天的漫長時刻,對抗議來說,這貌似是最和平的溫柔。

都暻秀向附近的人拿了幾張多出來的報紙,跟著鋪在地上後就意示金鐘仁也坐下來。四周都是人,有老人,有攜家帶眷的,如果這時再多加幾分緊張的神色,那畫面就像是劫難逃生。

這時一個老伯走過來拍了拍金鐘仁的肩膀,用一種鄉土的口音問道:「你們不是學生啊?不進去啊?」

大概因為他們是現場幾對少數的年輕身影,稚氣未消,細皮嫩肉,唇紅齒白,散發出涉世未深的新生氛圍才讓人好奇吧。

「嗯…啊…不是,我們已經出社會了。」都暻秀抬頭回答,臉上掛著幾分害羞的表情。

「這樣啊,挺辛苦的吧。來這邊支持學生很好啊,哪像我們老啦,做不動啦,以前誰要是敢出來說話馬上就被抓去關了。」老伯一邊說話,一邊不知道在背包裡翻找什麼。

「來啦,我看你們好像什麼都沒帶,這邊幾罐礦泉水還有雨衣你們拿去。」

確實,頭頂上的烏雲越來越密集,沒一會功夫便降下了毛毛細雨。

老伯沒再多說什麼,只說自己還要去四周晃晃就先離開了。金鐘仁和都暻秀將雨衣套上之後,各自安靜的聽著未曾停歇的喧囂。

經過一個早上的折騰,金鐘仁歎了一口氣後便向後躺下。雙掌交扣撐住腦後,看著雨水在燈光下打進自己的眼裡,好像雪,雖然臺灣的平地從不下雪。

他將視線移到都暻秀身上,那個人小小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金鐘仁騰出一隻手伸過去摸摸他,引來都暻秀微微的注意,但依舊什麼也沒說。

「說吧,反正我是最後一個知道了吧?」

都暻秀沒有馬上回答,但也像是屈服了金鐘仁一般,跟著躺了下來。

「我想去日本,最後一次。」

說到日本,金鐘仁才想起自從認識都暻秀之後,他好像就沒有再到朋友的旅行社幫忙。

有聽他說過一些關於日本的事,說那裡直到了深夜都還是很熱鬧,說有幾位阿姨曾經在他去駐唱的那段日子裡想包養他,也說當地的櫻花真的很漂亮,還說日本的小孩子最可愛的就是笑起來眼睛就會不見的那種。

──如果你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他總會這麼結尾。

「你要去多久?」

都暻秀眨了眨眼睛,像是又陷入另一場估算。而從金鐘仁的方向看過去,他差點就要開口叫對方不要離開他的身邊,可明明就不是從此說再見,但怎麼就是猶生了一種捨不得的感覺。

「三個月,就三個月。」

三個月,三個月是幾個禮拜呢?三個月沒有他的摩托車後座是什麼樣子呢?三個月見不到這個圓頭小矮子自己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三個月啊…

「去吧,才三個月。」

聽到這樣的回應,都暻秀側過頭來看金鐘仁,恰好對方也轉過來看著自己。金鐘仁見都暻秀一臉像是表達不出心中喜悅的樣子,覺得好笑,便用手掌蓋住他的臉,開玩笑的說:「你不要跟別人跑了就好了,知道沒?」

「你不會捨不得嗎?你會想我的吧?嗯?」換做是平常,都暻秀早就撥開了金鐘仁的手,可是這次他卻沒有,只是悶在手掌下,怯懦的問。

「你說呢?」才不會說,現在就開始想你了。

「我會寫信給你。」

「你記得按時吃飯就好,胃不好的人不要忘了。」

怎麼會忘,就算忘了你也會幫我記得,因為後來你告訴我,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吧。

5.

城市隨著日夜,每天以相同的速度運轉,可有時候會有例外,當你走錯了路、搭錯了車,或是覺得那一刻正在失去什麼的時候。時間,就會突然變得,忽快忽慢。

金鐘仁在都暻秀跑出去後,並沒有立即追上去。約莫半個小時才回過神來,家裡頭只剩自己一個。

心跳、吞咽、呼吸,任何焦躁的聲音都變得好大聲。

是啊,自己怎麼夠做出這樣的事。如同連續劇裡讓人厭惡的角色,被逮到了還藉口滿天,異想天開地叫對方冷靜,要對方留下。逞了一時的歡愉後開始後悔,腦袋裡嗡嗡嗡的,糊成一片。

金鐘仁從社區附近開始找起,外頭的風很大,吹得整個城市也跟著膨脹了起來。他到處詢問路過的人,著急地拿出手機出示照片,問對方有沒有看過這個人,那個在合照理頭,還笑得很開心的人。

直到上頭的天光被翻過了面,街道上的路燈被點亮,他依舊沒有找到都暻秀。

放眼望去,車輛從眼角邊快速飛過,像把自己的靈魂給一塊塊撞開,脆弱的就快抓不住。他蹲下身,對這座如迷宮一般的城市感到絕望,也對毫無線索的自己覺得失望。

──你為什麼這麼怕黑,睡覺還要開小夜燈。

──說了你不要笑。

──不笑。

──因為在我還小的時候,晚上睡覺曾被不認識的人給勒住脖子。

──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可當時太暗了,我什麼也看不到。而且房裡只有我一個,好不容易叫出聲,卻把對方給嚇走了。

──好危險…你能平安的活到現在真是…

──福大命大?我也這麼覺得。

後來,你只敢待在夠明亮的地方,就算有街燈的道路你也不肯相信。你會擔心地頻頻回頭,好像當時的魔掌就在身後,下一秒就可能朝你出手。

金鐘仁起身繼續找尋,帶著焦慮和擔心走入鬧區。他經過一間間透出亮光的店家,裡頭流動的全是剛下班下課的人。然而,就在睜眼閉眼間,他看見了一個不太清楚的背影,就在不遠處,拉開玻璃門,走進一家店。

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他加緊腳步,心中祈禱著千萬不要是自己的幻覺。

是一家咖啡店,而他找了一整天的人,就在裡面。

金鐘仁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近都暻秀,後者在看到他的時候先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接著是一陣沉默不語。

「暻秀,我找你一整天了…」金鐘仁坐入都暻秀對面的位置,想嘗試握住對方的手,卻被躲了開來。

「找我幹麻?你還需要找我做什麼?」

「我擔心你,而且,我真的不是…」

「如果你要說你不是故意的話,我不想聽。」都暻秀把話說在前頭。「金鐘仁,我跟你在一起這麼久,不是用來成全你的不忠貞。」

「…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暻秀,你一定要聽我說,那天晚上我沒接你的電話是真的手機沒電了,然後我…發生那種事情是因為我也喝醉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但不只一次了吧?」都暻秀看向眼前的人。「不接我的電話、沒回家吃飯,還有衣服上莫名其妙的香水味,我都告訴自己你不可能會這樣對我。」

生活,走到了這裡,無法相依,就只剩暗地裡消磨。

很多時候或許都不是故意的,火車會出軌不是沒有原因,只是在愛情的契約裡,毀約就等同於撕破了一顆心。

「我真的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我是壓力太大了才會…我還是那麼愛你,不然我不會找你找到現在,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還要我怎麼…」

就在這個時候,咖啡店的門再度被推開,進來的是一群黑衣男子。他們一進來就開始叫囂,把店裡面的客人都給嚇傻了,老闆娘急忙跑出來看發生什麼事,卻見到一張張被翻倒的桌子。

「哪個是金鐘仁?」男子大聲地問。

都暻秀皺起眉頭,金鐘仁不作聲。

「哪個是金鐘仁還不他媽快出來啊!」不見回應,男子一手拿起臨桌上的杯子就往地上猛砸,破碎聲響遍了整間店。

都暻秀沒來得及抓住金鐘仁,對方便緩緩站起身來,轉身應道:「是我,我是金鐘仁。」

男子端倪了一下,闊步走來,抓起了金鐘仁的衣領:「就是你這個狗雜碎。」接著一拳把人打趴在地上。

「鐘仁!」都暻秀叫出聲,瞪大眼睛慌張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去你媽的狗雜碎!上我的女人!敢上我的女人!」男子一邊咆嘯,一邊用腳種踹在金鐘仁的腹部上,一下兩下三下,沒有絲毫留情。

金鐘仁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只是讓對方任意的出氣,怎麼看都像是在贖罪。

「拜託你不要再打了,拜託你!」都暻秀跑去擋在金鐘仁面前,男人愣了一會,往旁邊吐了口水便又繼續打,只是這回全都打在都暻秀身上。

「鐘仁…唔!鐘仁你還好嗎…鐘仁…」他一面被打,一面忍著痛想喚醒昏過去的金鐘仁,可惜痛楚不斷在體內蔓延,都暻秀覺得自己的視線逐漸模糊。

最後一記打上了他的後腦勺,讓他雙手撐著一個不穩便趴在金鐘仁身上。取代光源的是一片黑暗,像是有人將電視的開關給切了一樣,沒了畫面,沒了聲響。

6.

他做了一個夢,一個關於海的夢。

他站在沙灘上,卻感覺不到沙,像是飄在上頭,居無定所。他看著遠方的天空,雷雲交加,貌似有一場暴風雨,將迎面而來。

海水突然開始退位,彷佛被吸進什麼大洞,他感到一陣慌張,因為約定好要一起看海的人還沒來,海怎麼就先消失了。

他過身去,發現那個人就在後頭,他走向前,試圖要解釋剛剛的意外,但那個人卻始終沒有一點笑容,反而失望地看著他,像是準備要走。

走,你們怎麼都要走。

他想伸手抓住對方,卻發現自己沒有手。斷臂殘軀,連挽留的能力都沒有。

他喊出聲,吐出一口沙,他覺得喉嚨難受,便不再說話。

他便用眼睛問:你要去哪裡?

卻流出了海水,像是眼淚。

7.

金鐘仁在得知都暻秀早就從醫院離開的當下,瞬間失去了理智。他沖出病房,在充滿藥水味的走廊上跌跌撞撞,還不小心推翻載滿手術用具的鐵車,手掌上多了幾道疤痕。

最後動員四五位護理人員才把人順利帶回病房,一路上金鐘仁不斷吼叫,問的全是都暻秀在哪裡,都暻秀怎麼就離開了。

幾個小時後,出現在金鐘仁病房裡的不是都暻秀,而是他哥哥,正沉著一張臉看著病床上的人。

「要不是我弟拜託,打死我都不會過來。」他拆開塑膠袋,從裡頭拿出還熱著的便當,遞給金鐘仁。

「他去哪裡了…?」

「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你短時間內是看不到他了。」見金鐘仁沒接手,都暻秀的哥哥只好將便當先擱在病床旁的櫃子上。

「什麼意思?」

「你覺得他還會想見你嗎?」

「……」

「唉,一個是我弟弟一個是我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摸了摸口袋,找出了一張紙。「拿去,這是他寫給你的。」

一聽到是都暻秀寫給自己的,金鐘仁馬上回過神來接過紙張,但上頭除了簡單的幾個字外,留下的是更多的空白。

──好好照顧自己。

心再次揪成一團,他認得這個筆跡,真的是都暻秀寫的沒有錯,但為什麼明明沒有寫著再見,卻像是在跟自己道別。

「他…除了這個之外,就什麼都沒有說了嗎?」

「沒有。」

「告訴我他在哪裡,我要去找他。」此話一出,金鐘仁又作勢爬下床。

「金鐘仁你不要鬧,他不會想見你的。」

金鐘仁抓住了都暻秀哥哥的衣袖,雙眼發紅,提高音量的問:「告訴我他在哪裡!」

之後他看著他,他看著他,他們停格在短短的幾秒內,沒有說話。

金鐘仁在醫院待了兩個多禮拜才出院,其實應該更短的,如果他沒有不安分地想偷跑出去,導致接二連三體內出血的話。

在那之後,過了五年,他沒再找過都暻秀。那個人就像是完全消失在自己生活裡頭,彷佛從未相識過。但金鐘仁比誰都還明白,如果思念是一場雨,又怎麼可能會停。

恍恍惚惚獨自一個人生活,什麼都像被留下來又什麼都像被整理過。都暻秀的東西他都還留著,怕會生灰塵所以全都裝進了紙箱。反而自己才像是從紙箱裡走出來的外人,剛要接觸這個世界。

原先的生活沒有停止,丟三落四也就上了軌道。因為不會煮飯,所以三餐幾乎都吃外食,在沒有都暻秀的第二年,金鐘仁去做了健康檢查,發現自己肝臟出了毛病。家裡也跟身體一樣,經常亂七八糟的談不上整齊。

原來被慣壞,本身就是一場病。

「這樣就好了,稍坐一下。」

「謝、謝謝。」

金鐘仁一手接過健保卡,一手捧著自己的左臉頰。

都幾歲的人,怎麼還會犯牙疼。

連續痛到第三天再也忍受不了,只好向公司請了一天假來看診。金鐘仁看著牆上的電視,天氣預報說下個禮拜氣溫會下降,有一波新的鋒面要來。他在心中皺起了眉頭,冬天要來了代表一年又要過了。

一個人迎接一個人的,第六年。

放空之餘,他看了一旁的書報欄,八卦話題沒有興趣,商業週刊又看得太多,索性拿起擺在最後面的那一本,角邊已經翹起,顯然被翻閱過很多次。

那是一本日本攝影雜誌,市面上好像很少能夠看到。封面上大大的兩個字寫著「福隆」,底下是一張被評選為年度特賞的照片。

金鐘仁看著,不知為何就是覺得熟悉。這個畫面好像在哪裡看過,但又不完全相似,可你說海邊這麼大,怎麼拍都差不多,要如何剛好才能吻合自己的記憶。

他快速翻閱到專欄的部分,簡介全是日文沒有一句看得懂。排版上的照片都是攝影師歷年來的作品,有的是城市的燈火通明,有的是大自然的細言綠語,唯一一張比較格格不入的,是一塊擱在桌上的卡帶。

很模糊,拍得不是很清楚,但依稀能夠看見卡帶上頭貼著的標籤,標籤上是早已褪色的字跡,寫著「說聲珍重」。

──為什麼喜歡這首?

──因為我覺得他說的再見,比較溫柔。

他緩緩歎了一口氣,將雜誌放回書報欄後走身走向櫃檯。

「不好意思,我臨時有事,可能沒辦法看診了。」

櫃檯裡頭的護士看了他一眼,隨後點點頭,和裡頭的醫生知會一聲後和金鐘仁說這樣就可以了。

走出室內,城市裡的街車依舊不停的流動,像是潮水一般,把人、建築,都給全面包圍。

金鐘仁從口袋裡拿出電話,撥了一串號碼。撥通後二十餘秒獲得回應,電話那頭還能聽到打字以及人們交談的聲音。

「你好,請問是ASA出版社嗎?」

「啊,是。請問哪裡找?」

「我想問一下,你們是不是有在代理ONONE的攝影雜誌…」

「是的是的,你是看了上一期的雜誌嗎?那一期賣得非常好呢,得特賞的那位攝影師下個月回來臺灣舉辦攝影展,有興趣的話可以跟我們出版社事先報名。」

「謝謝,我知道了。」

他拿下耳邊的電話,覺得有什麼要併發。

卻依舊邁開步伐,朝著他知道的方向走去。

8.

曾經有人說過:「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再見,而是視而不見;最揪心的等待不是漫長,而是漫漫無期。愛情最燦爛的時候,也許就在它轉身離開的回眸中,回憶和承諾都變成愛情燃盡時最耀眼的結晶。」

展場裡頭很安靜,純白的壁面,深黑的毯地,一切從簡。

外頭天氣冷,金鐘仁把自己包得嚴實,一進到室內才發現暖得不行,便將羽絨衣折掛在手臂上。

因為是首展日,來得人不少,大家都輕聲輕言的,細碎的話語穿梭在空氣裡。

金鐘仁看著牆上一幅幅攝影作品,不自主覺得陌生起來。今天來到這裡,目的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見到那個人,還是看看這些年不在身邊的他,眼裡看出去的盡是些什麼。

他搓了搓手,停在一張照片前,黑白的畫面裡沒有半個人,只有一盞燈光,和定格在光線中,不知道是雨還是雪的群聚小點。

「這是什麼?灰塵?」一位女子把頭湊近照片,隨後問了一旁的男人。

「不是,這是一盞路燈,然後這是雨,在臺灣拍的。你平常都不抬頭看的嗎?」說完,便摸摸女子的頭,往下一張照片的方向走去。

好像雪,可臺灣的平地只會下雨,不會下雪。

金鐘仁環顧四周,決定先去找那張福隆的沙灘照,卻沒料到那張照片前面站了好多人,有記者架起攝影機拍攝,也有人偷偷拿起手機,想在成群的細縫裡記錄自己的足跡。

在低矮參差的人牆外,他看見了他。

小小的,還是沒有長高,正用五年前就已經離開的聲音對著鏡頭說話。

都暻秀沒什麼變,說要變也是臉上的神色似乎比當初更加明朗。隔著一段距離,金鐘仁心中不禁翻騰起那些舊有的問題,包括這幾年來都暻秀是怎麼過的?身體還好嗎?胃還疼嗎?或是,有沒有喜歡的人了?接婚了嗎?有孩子了吧?

種種,他希望他過得好,但卻又不敢去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將距離拉得更遠,希望在都暻秀看不到的視線以內,能夠順利的不被發現。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雖然有好的事業,但生活一蹋糊塗。嘴裡的牙齒還在隱隱作痛,像是警告自己不能夠再越界,不要輕易去打擾他已經建立起來的生活。

金鐘仁突然想起,他擁抱都暻秀的時候,是那樣子的密不可分,他曾是自己最順理成章的愛人。

如今卻。

正當他決定轉身就走的時候,剛才那對男女突然走到他面前。

「先生不好意思,我的戒指好像掉了,你能不能幫我找找?」女子搓揉著趾關節,看起來非常緊張。

「喂…你幹麻非要麻煩人家啦!」男子在一旁顯得不悅,口氣不小心就引起了周圍的注意。

「啊、啊,沒關係沒關係,我幫你們找找。可以告訴我你們剛剛走過哪裡嗎?」

為了不造成太大的騷動,金鐘仁決定硬著頭皮幫忙找。但會場這麼大,戒指這麼小,這豈不是有點海底撈針嗎?

他彎著身,不放過任何角落,這一生在尋找的東西可真多,這下連別人的幸福都給承包了。黑色的地毯應該不難看到閃亮的戒指才對,它應該會發著光,而且非常明顯。

跟找尋心愛的人一樣,一模一樣。

「那個…」突然有人拍了拍金鐘仁的肩。「我找到了…啊不對,是這位先生幫我找到的。」

略過女子,她後方站著的正是禮貌微笑中的都暻秀。

「大攝影師,真的謝謝你欸,這是我老公第一次送我的戒指,比結婚戒指還重要,要是搞丟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跟你說過松了就別帶了,你看這樣東丟西丟的,還麻煩人家。」男子的表情緩和了些,想必是看見女子開心的表情,而軟了心。

他們向都暻秀道謝後,就逕自離去。

留下他和他,他和金鐘仁,都暻秀和金鐘仁。

「…我……」

「好久不見。」都暻秀的聲音,越過距離,直傳到金鐘仁耳裡。

真的是,好久不見。

「你怎麼來了?難道是我哥…」

「不是!」沒等都暻秀說完,金鐘仁就把話搶在前頭。「…是…我在雜誌上看到你拍的照片,所以就…」

「啊…原來如此…」相較於金鐘仁的內心,都暻秀看起來沒有太多的緊張,只是不斷的點頭微笑。

這時一個帶著眼鏡,身材比一般人都還要嬌小的女孩跑過來:「都先生都先生,等一下C台的記者要採訪你,可能要請你準備一下。」

「我知道了,請他們等一下。」

「那個,如果你忙的話,我…」

「不忙。」說完,都暻秀把那個女孩再度喚了回來:「彩琳,你有沒有紙和筆?」

「有的有的,這邊。」女孩遞過紙筆,雙手看得出來還有些微的顫抖。

都暻秀輕按了下筆頭,接著在紙上抄寫下一字。

「這個是我的電話,你應該有時間出來吃飯吧?」

金鐘仁拿過騰在半空中的紙,想說些什麼,卻又吞吐不止。

「暻秀…我想問,那個,你…」

這時都暻秀舉起右手,將手背朝向金鐘仁。那只套在無名指上頭的環狀物,被燈光照得一閃一閃。像是走了好幾光年的約定依舊,從未蒙上一層灰,從未被破毀。

金鐘仁的指節貌似也有了溫度,那一環銀制的戒指有著不能摘取的意義,雖然他曾告訴自己,到最後可能只有自己固守在原地,但先逃離的是自己,如今要背著大片寂寥孤等一生,也是自己種下的因。

「我應該,不用把它拿下來吧?」他的視線落在金鐘仁的手上,像是小心翼翼的確認著這幾年的時間,是不是還能夠回到從前。

「暻秀…我真的…」

「鐘仁。」他走向前,離金鐘仁近了一點。如果這幾年的等待能夠換來這幾步路,或許任誰都會覺得值得。「你知道,我們會走去哪裡嗎?」

我們會,走去,哪裡?

都暻秀笑了,看著一時語塞的金鐘仁。他知道答案,他也知道,金鐘仁會知道答案。

Where are we going?

要知道我們在哪裡,必須先找到Where當中的he。

而他已經找到「他」了,離我們,也就不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