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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師與舞姬

在黑暗中，我們仰望。
一排排、上百張臉一致地揚起。
一束又一束的目光著迷似地盯著唯一的光源，重疊於佇立亮點正中央的身影。
自上方直落下的光束打亮舞台，光線勾勒出一個纖瘦而立得標直的輪廓。頭髮緊緊束在後腦，鑲著亮片的戲服反射點點閃亮。獨自在巨大的舞台上理應顯得單薄的身子，卻從毫無破綻的站姿散發絕對的存在感。
馬戲團的舞姬。

承載所有群眾的目光，立於懸在舞台上方的跳板，彷若高傲的女王。
舞台的女王揚起手——背景琴聲驟響。席捲的音符奏著序章——舞姬踏向前，身子滑行般優雅輕巧，她翻身、敏捷沿著跳板輕跳、力展雙臂，躍入空中。

鎂光燈照的下方舞台一片雪亮，戲服亮片也隨著空中旋轉翻滾劃出閃爍的弧線。
就像展翅的鳳凰躍入火焰中。
這是，最華麗的馬戲團之夜。

※

輕快的旋律迴盪在空廣的場館裡。
觀眾已散去，清掃人員也結束閉幕後的工作。沿半圓弧形成列的觀眾席空無一人，鎂光燈卻還打在舞台上。舞台邊緣擺著一架三角鋼琴，漆黑的琴身融入深色的舞台背景，連演奏者也半掩在布幕後。
玥海抓著背包，愣愣地在舞台前聆聽著。

身上綴有亮片的舞裝沒換，舞台裝也沒卸。原本沒想到表演廳還有人，而在門旁猶豫是否離去，卻不知不覺間走到台前聽著演奏。
她認得這首曲。上一曲也是。這些全是各個表演節目的配樂，不論表演或練習，日日迴響在馬戲團裡的旋律。
平常只看的到舞台中央的表演者，而沒多注意到彈奏背景音樂的鋼琴師呢。玥海想著。
正忘我彈奏的是名黑髮青年，他閉著眼沉醉在旋律裡，一邊靈巧操縱著雙手在黑白琴鍵上飛舞，似乎連多了個聽眾都沒發現。

「啊。」轉了個調，旋律轉成叮叮咚咚的節奏——她極為熟悉的節奏，每個音節她都能無誤哼出。這是舞姬領伴舞團舞一小段的伴奏。跟著打節拍的腳倏地停下。

幾近下意識地，玥海隨手把背包丟到地上，向前雙手撐住欄杆，翻到舞台上。沐浴在鎂光燈下，戲服開始閃閃發亮。她挺直身子，隨琴聲延展、扭曲肢體，電起腳尖、輕盈躍於舞台上。身體早就記憶下這些動作，就像每次練習時一樣，彷彿肌肉受音符牽引著，不需思考極其自然地擺動。
接著節奏漸快，玥海卻在此時頓了下。接下來的部分是舞姬的獨舞。她在腦海中播放所有應做的動作，深吸口氣，擺好預備姿勢。
仔細算好節拍，玥海佃起腳尖旋轉。然後跳躍。然後——碰！

膝蓋與地板撞出一聲悶響。音樂嘎然停止。

從鋼琴後冒出一顆頭，茫然地張望。青年環顧兩圈後，視線才落在玥海半跪著的方向。「啊，沒事吧？」他探出上半身問。
青年的形體偏修長，外貌還算秀氣、黑髮卻有些凌亂，整體帶有些自由隨性的氛圍；雖然不覺得過於普通，也不至於讓人留下特別的印象。自從玥海來到馬戲團後曾看過他幾次，隱約記得那張臉——馬戲團隱沒的擔綱演出者，琴師。
玥海趕忙搖頭，卻見琴師仍盯著她，「真、真的沒事！只是跌了一跤……」玥海愈說愈小聲。但意識到這點，她立即甩頭振作精神、站直身子：「不好意思打擾了。」

琴師不以為意地笑。「我就是專門伴奏的。而且妳也不是第一個，人偶那傢伙也是一聽到她的配樂就開始表演。」他坐回琴椅上，重新彈起另一首曲子，這次是慢節奏的輕柔旋律。「我是琴師。妳是舞姬的新舞者嗎？」
「啊、是的、我是其中一個伴舞者。」被琴師一問，玥海顯得有些慌張。再怎麼被遺漏，琴師也是擔綱演出者之一；即使沒有自己的節目，卻能一直在舞台上佔有正式的席位。「今天好不容易得到機會上台……」
「懂了。」琴師點點頭。「不過任誰都會經歷過的嘛，會緊張、會失誤。」他瞇起眼看向空蕩的觀眾席。「這個時候，很多人就會來到舞台這邊呢。」

玥海跟著望向表演廳。半圓型的巨大舞台給予馴獸師足夠的空間，觀眾席繞著舞台的弧度、高度漸層伸高，前排另設有第二層的包廂座位，可容納上千人。玥海想像座位上坐上觀眾，一排排人們在黑暗中鼓噪等待著；鎂光燈打在身上，戲服閃出一圈光暈，而琴師奏著舞曲。她不禁露出微笑。

「站到舞台上一次就會上癮哪。馴獸師說的。」琴師的聲音傳來。

玥海回頭，看著琴師半掩在布幕後彈琴。琴師每場都能上場，從開幕到閉幕，卻一直在鎂光燈外的角落彈著配樂。
「請問、琴師不會想要有自己的表演嗎？」她忍不住開口問。「像是獨奏之類的……」她不好意思地晃了兩下。
琴師低頭望向黑色與白色交錯的琴鍵，再瞥向觀眾席。玥海突然意識到，從他的角度只能瞧見一部份的表演廳。就像她準備上台時從布幕後窺見的景色。
「我——一直都在表演啊。」琴師露出微笑，以十分確切的口吻說：「我一直都在舞台上。」

那個平淡的笑容卻看似在傲氣地宣告著，那個被遺落的角落就是他的專屬舞台。
「那妳呢？」琴師拋出問題。「為什麼想當舞姬呢？」

「因為我覺得，」玥海不加思索就仰首。高掛在舞台上方式開幕時舞姬登場的平臺與跳板。
——當時我坐在觀眾席上，等著開幕。在黑暗中，我們仰望。上方落下的光束照耀俯視群眾的舞姬。那時尚且年幼的我不禁幻想，我們處在一片漆黑的宇宙中，而舞姬是散發光芒與能量的恆星、牽引著群眾的目光隨她旋轉。站在那裡，以她的亮度，一定可以看得比任何人更高更遠、看見與所有人不同的景色，或許是那另一個宇宙的一角。
「站在那邊，一定可以看到很美的景色吧。」

琴師呵呵笑了出來。「是啊，小丑那孩子都說舞姬的舞很美。連魔術師都說了舞姬就像是女王呢。」
「那在琴師眼裡呢？」玥海好奇。
琴師揚起有些困擾的笑容。「可惜的是我沒辦法仔細欣賞舞姬的舞。」
玥海愣了下。「那麼那個傳言……？」說到一半又立即打住。
「我沒瞎，只是眼睛有些毛病。」琴師一笑置之。「反正並不會影響到我上台，樂譜都在腦海裡了，而且我的表演傳達的是聲音。」他閉上眼繼續舞動雙手。

「對我來說，舞姬的舞是很尊貴的存在。她總是聽起來充滿自信呢。」飛躍的指尖停在最後一個音，後緩緩提起，結束了演奏。

琴師起身，小心翼翼把防塵墊鋪在琴鍵上、闔上琴蓋。「啊不過，那傢伙倒是說過總有一天會跳出連我也看得到的舞呢。」他愉快地說。
玥海思索著不甚了解的舞姬，一邊爬下舞台。對於早些時刻的失誤以稍感釋懷，現在更想要趕緊回去練習。提起背包時她又想到什麼地抬頭：「那麼，琴師是為什麼來到舞台這邊呢？」
琴師停下蓋上鋼琴布的動作。

「這個嘛，或許是為了給這個馬戲團伴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