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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是山神,不是他們想像中那麼了不起的生物。」 他說那些人只是因為這座山裡面正好有間不曉得是誰、又是從什麼時候遺留下來的神社,因為正巧他在山裡治療受傷的動物時曾被人看見過,所以誤以為他就是山神罷了。 牠問那他是什麼呢?他也是蜘蛛嗎? 他說不是,他是天狗。 牠問他那麼天狗是什麼呢? 他說天狗是怪。 於是牠又問,怪是什麼呢? 那個人拿著筆,耐心的在紙上一筆一劃勾勒著只有他知道的文字。他說那是「怪」的漢字。是被人灑在心上的一把土,坐立難安。 他說所謂的怪,就是我、和你。 我們這樣的,在「人」的眼裡,就是「怪」。 「人」在我們的眼裡,也是「怪」。 和「怪」是沒有辦法溝通的。 牠似懂非懂,卻隱約知道,說著這些話時他的心裡其實並不好過——儘管牠不曉得為什麼他感到難過。 於是在他有些意外的眼神下,牠爬上了他的手,輕輕的碰了碰,安慰著他。 他笑得燦爛。 接著,那一天來了。 ※ 在穿著奇異服裝的人的帶領下,住在村莊裡的人拿著各自務農、打獵時使用的器具,舉著明晃晃的火把將神社給包圍住。那個人讓牠躲到一旁的樹上,卻在連聲的呼喊下走出了神社,獨自面對那些曾經「山神大人」、「山神大人」的喊著他的人們。 村裡的人們或哭或罵的指責著他,他全都靜靜的受了下來。 他們說他們已經好幾年不曾打到過獵物了。放在山裡的陷阱總被解開,即使捕捉到了,獵物也會在他們來不及留意的一眨眼間消失不見,抓魚的網子總會被鉤破,用來伐木的斧頭總是鏽的特別快,而即使他們想靠著種植農作物來維持溫飽,神岳山上的土地也無法種活需要一季以上時間來生長的莊稼。 年邁的婦人舉起了懷中的襁褓,將其摔到了他的面前。 襁褓裡有著一副幼小的枯骨,被這麼一摔便散了出來,零落的他身前一地都是。 婦人說為了不餓死,村裡年輕的男人都選擇了離開,留下來的只有老人、女人以及小孩。為了不餓死,他們只能含著淚水啖食起了那些生病的、瘦弱的、活不久的人們。 他們說都是他的錯。身為山神卻不曾庇護自己的山、庇護山裡的居民,任憑荒蕪、任其生滅,那是他的錯。 他道了歉,可是沒有人聽。牠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向他們道歉。 他在人們指責的言語與責備的眼神中,低下了他驕傲而漂亮的頭,在人們的要求下屈膝跪了下來,以額頭與掌心抵著地面,為了他的錯而道歉。 「對不起。」他將那句已經在心裡練習了數萬遍的話語說出:「我不是山神,沒有辦法回應你們的祈禱。對不起。」 他反覆說著道歉的話語,祈求著能被諒解。 除了火把燃燒的聲音外,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話語。 牠不安的等待著,等待著有人問他那麼他是什麼呢?如果他們問了的話,他會告訴他們他是天狗。如果他們接著問天狗是什麼呢?他會告訴他們,天狗是…… 「妖怪!」 ……咦? 「妖怪!是妖怪!這個妖怪居然偽裝成山神欺騙我們!」 不不不,不是妖怪,是「怪」,只是怪。 「怪物!」 「啪!」的一聲,不曉得從哪飛出來的石頭砸中了他的額角,在短暫的靜默後,深紅色的鮮血順著滴了下來,落在深色的土壤上,飛快的被吸收到了底下。 他連眼也沒眨,好像那個被石頭砸到的人並不是他。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他卻只是執拗的反覆說著對不起,彷彿無法回應人們的祈禱真的是他的錯一樣。 拿著農具保護自己的人們在發現眼前的妖怪並不像傳說中的嗜血兇暴,也不在乎他們以石頭丟向他後,面對著不斷向他們道歉、將姿態反覆壓低的他,人們漸漸忘了他其實是隻妖怪。 是妖怪又怎麼樣呢?他們這麼想。就算是妖怪還不是一樣只能跪著顫抖朝人類道歉,說都是自己不好、都是自己的錯?原來他們一直以來所害怕的妖怪其實這麼弱小,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害怕啊。 這麼想著,膽小的人們膽子開始大了起來。 他們一邊撿起地上的石頭扔向他,一邊以他們所能想到最惡毒的言語去詛咒、辱罵他。 他們認為,神岳山會漸漸衰敗死去、他們的不如意與逆境,都是因為這個妖怪作祟的緣故。他們忘了他們曾經崇敬的將他當成山神,供奉著他,祈求著他過。 也或許,正是因為他們曾經信仰過,所以才會格外的感到憤怒吧。 滴答,滴答。 濃稠的紅色血液跌碎在地上,發出了既響亮又沈濁的聲音。當他身下的土壤再也吸收不了後,那些滴落的血便漸漸的積成了一汪小小的水漥,朝著他們的腳下流去。 他們看著即使身上滿是血液,依舊不曾移動半步,也不曾攻擊人們的他,迷惘的看著彼此。 詭異的死寂後,有人率先打破了僵局,朝著伏首在地的他衝了過去。而當第一個人出現後,原先在後頭猶豫不決的人們也下定了決心,紛紛跟在第一個人的身後,裡裡外外將他圍的嚴實,將他們手中所有能用來傷害人、或者傷害妖怪的器具往他的身上砸去。 那個穿著怪異服裝的人一動也不動,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冷眼看著眼前一切,在已經被瘋狂衝昏了頭的人們放棄了手中的武器,以原始的爪牙撕咬著他,將他的血肉吞下時默默的離開了。 只留下一片荒唐。 牠在樹上睜大了所有的眼睛,看著底下的人們像發了狂的野獸一樣爭奪、撕咬著那個毫無反抗的人。看著牠所熟悉的,笑著教導了牠許多事情的人,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的,沒有了。 吧唧吧唧,咕嚕咕嚕,啪嚓啪嚓。 吧唧吧唧,咕嚕咕嚕,啪嚓啪嚓。 吧唧吧唧,咕嚕咕嚕,啪嚓啪嚓。 沒有了。 漫天滿地的血紅刺痛了牠的眼,牠嘶喊著、哭叫著,憤怒的質問著他們在做什麼——然而,一隻即使將腳全部攤開來也不到米粒一半大小的淺色蜘蛛究竟說了什麼,誰也不會注意到,誰也不會去聽。 唯一聽的見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不論外表再怎麼無害,也不會被相信,不論個性再怎麼溫和,也不會被接受。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對於怪異的事物,從來不曾釋出過友善。想著親近人類的「怪」,其實一開始就被註定了結局。 除了鮮血與淚,什麼也不會有的。 「怪」是無法用言語、行為去期盼得到回應的事物。是不能憐憫縱容的事物。是——一旦有所衝突,只能撲滅,不能也不必講道理的事物。 對人而言,牠和他是怪。 對牠而言,人也是怪。真好。 ——真好。 ※ 滴答,滴答。 令人打從心底感到煩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是雨天的聲音,是那個人的鮮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是——這個世界上,牠最厭惡的聲音。聽著那個聲音,牠有些恍惚的想著,自從那個人死後,神岳山似乎已經許久不曾下雨了。 那是這座山對於以血浸潤了祂的天狗唯一的哀悼,是牠對於膽敢殺害了那個人的人們不死不休的報復。 這座山正在一點一點的死去。 那些人不懂,正是因為他們,這座山選擇了自殺。 他從來不肯告訴牠,身為怪異的他們要怎麼跨過關鍵的那一步,從怪變成妖。他總是說現在這樣就很好,不要變成妖異,不要引來那些除妖的人們。 他比誰都怕牠會受到傷害。 可是牠本來就是背負著怨孽而生的生命。對牠而言,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踏過那一條線更容易,也更不需要感到負擔的事。 只要去怨,只要去恨就好了。 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 至於變成了妖怪是否會引來除妖師,牠不在乎。反正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著被人畏懼的牠說著你真漂亮的傻瓜,已經不存在了。 牠沒有什麼眷戀,也沒有什麼顧忌。 蜷縮在吸飽他血液的泥土裡,啃食著他屍骨上殘存未淨的餘肉,牠反覆記憶、回想著他血肉的味道,將它們銘入心中,記住了那些身上沾有他氣味的人們,以及氣味的去向。 然後在黑暗,寂靜,以及滋生萬物的水中,用一整個漫長的冬天去孕育著牠再純粹不過的怨恨。 春天的第一道雷過後,破土而出的牠成了那些人最清醒的夢境,牠是他們噩夢中的怪物,以諸多不同的面貌出現在他們身邊,任由他們哭號、求饒,不曾給予半點名為解脫的仁慈。 牠將他們所期待的、所虧欠的,以自己的方式全數還給了他們。 獵人們再也捕捉不到獵物,任何踏出村子的人都會落入牠的網中,不管他們怎麼掙扎、抵抗、甚至企圖激怒牠,都不被允許輕易死去。他們被迫清醒的在不斷破滅的慘叫聲中,看著自己是怎麼被密密麻麻的小蜘蛛螫咬致死。 而他們辛苦種出的食物總會在成熟前遭遇蟲害,村裡備有的解毒劑已經不足以應付不曉得何時會在暗處咬人一口的毒蟲。唯一沒有受到波及,能夠安心食用的,只剩下井水而已。 然而人類是無法只靠著水過活的。 他們也不曉得,不再聚集雨雲的這座山林,還有多少的水脈能被他們使用。 忍耐了幾個月後,他們終究還是走上了過去的路。老弱的、生病的、被毒蟲螫咬過的人慢慢的消失在他們自己的家中,誰也不聲張,但也誰都知道,那些前一天還臉色飢黃的人,隔天在食飽饜足的摸著肚皮之餘,踢到角落的是什麼東西。 奇怪的是竟然也沒有人難過驚慌。或許是因為,這也不是頭一遭了吧。 在他們開始自己人吃著自己人後,村裡的人發現那些躲在暗處的毒蟲消失了。儘管想著離開村子的人仍舊會被包裹在蛛網中被蜘蛛撕咬吞吃,作物卻不再受到侵害,他們似乎找到了與妖怪維持和諧共處的路—— 他們開始將吃人的行為合理化,說那是不得已的,說他們是被怪物所逼……說服自己,他們其實並沒有上癮。 在認為人吃人是唯一平息妖怪怨氣的方法,以及不吃人就不能活下去的認知下,村子裡的人口銳減,於是最後還活著的幾個村民達成了共識以及協議:由這些活著的人來平分糧食,每個人都有得溫飽,而若是需要「獻祭」血肉給蜘蛛妖怪……雖然村裡的人不能出去,但村外的人,卻還是能夠進來的。 每一年,每一年,總有些商人、行者、甚至除妖者因為種種巧合或者難言的理由來到這個深山裡的村落。他們有的留下了貨物就離開,有的在村民的誘騙詐哄下成了牠的獵物,有的一覺醒來,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就成了別人餐桌上的大餐。 漸漸的誰也不敢再接近這座山林,這座山一如祂所期望的,真真正正的在逐步死去。 牠不再刻意引導他們什麼,只是將那些剩餘的村民圈養在他們口中珍貴珍惜的村莊內,看著他們自相殘殺,看著他們逐漸淪為披著人皮的吃人怪物卻仍舊找著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自己脫罪,牠很得意,牠很開心。 牠認為這是那些人應有的下場。 然而心中的咆哮與難受並沒有因此得到舒緩,心中的空洞一直在,每當風吹過時,便會傳出「嗚——嗚——」的鳴泣聲。 牠想,那或許是因為該付出代價的人還活著的關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牠期待著那些人在絕望中盡數死去的那天,並且為此等待,不論那必須花上多久的時間—— 蜘蛛向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而牠也沒有等待的太久。在暗地裡越演越烈的人吃人,讓牠的復仇節省了許多的過程以及時間,最後一個身上沾有那個人血肉氣味的年邁老人就要死去,而剩下來的、年幼的那些,既離不開這座山,也找不到其他的活路,只能選擇死在別人的腹中,或是為這座將死的山殉葬。 一切都快結束了,快結束了。 牠扭曲的笑著,在準備撕碎昏厥的獵物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在牠那些現實與過往不斷糾扭繁纏,真偽難分的狂亂夢境中,只有一個聲音能穿透那些虛虛實實的幻影,反覆敲打著清醒的節拍。 那聲音是這樣的: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牠停下動作,順著這聲音茫然的左右看了看,接著抬起頭,看向蒼藍的天空。 ……天氣很好,陽光很暖,是好天氣呢。 噗滋。 牠的身體突然震了一下,銀白色的冰冷長刃從牠人身的胸口處穿出,牠低頭一看,才發現腰間那也有一把造型相同的白刃。 原來我的血也是紅色的嗎?啊,因為是吃了他的血肉化成的吧? 牠這麼想著,在那兩柄刀刃抽出時晃了一晃,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能力,在踏著凌亂步伐的腳再也無力支撐龐大的身軀時往一旁重重倒下。 所有的腳不受控制的縮成了一團,在牠逐漸變的鮮紅的傾倒視野中,一雙長皮靴大步的跨過了牠,將兩把長劍隨手一甩後順手插入背後的劍鞘中,朝牠昏迷的獵物走去。 「嗯——這就是傳說中的……?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很普通嘛……算了,只要能讓姑獲鳥欠下人情,管他是圓是扁……」 長皮靴喃喃自語,兩手在巨大的蛛蛹前比劃,完全無視於身後的牠。 在確定對方並沒有任何殺意後,牠忍著疼痛爬起來,拖著沉重的身軀往樹林裡爬去。巨大的蟲腹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血跡,牠不斷將顫抖蜷曲的蟲足伸直,顫顫的往前爬出。 要回去才行……要回……才……要…… 「啊,不好意思。原來你還沒死嗎?」長皮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訝異,但毫無誠意。 唰。 啪沙。 ……骨碌骨碌。 ※ 牠在滴答滴答的聲音中醒了過來。 外頭還在下著大雨,從老舊的屋簷底下看出去,細密的雨簾像極了一面灰色的布幕,將晴朗的天空遮蔽的嚴嚴實實的。 牠看著這樣的場景,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怎麼了?做惡夢了嗎?」 牠轉過身,看見他正好將筆放下,拿起剛畫好的紙張就著微弱的火旁烤了烤,而後輕輕朝著未乾的墨跡處吹了一口。 牠嚇到了,就這麼愣在那裡,他覺得那看起來有些有趣,於是彎下了身,對著牠「呼!」的吹了口氣。 牠就在他這麼輕輕一口氣中往後吹翻滾了兩個圈。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空著的一手拍著曲起的膝,笑的極沒形象。 牠大怒,蹭蹭蹭的一路爬上了他的手,就著老位置一口咬了下去。 「哎喲哎喲,有、有點麻!哎哎哎居然真的用力咬,生氣了?」 牠轉過身,背對著他縮成了一團,以蜘蛛的方式生著氣。 「別生氣了,我跟你賠不是嘛。對不起,原諒我吧?」他用指甲輕輕碰了碰牠,牠不理他,他又碰了碰牠。「原諒我吧?」小小的蜘蛛被推的晃了晃,但很快的又站穩了腳步。 牠慢慢的轉過了身,將頭仰高,四對鮮紅色的蟲眼同時看著他,閃閃亮亮的,像寶石一樣,裡面全部都是他的影子。 「不生氣了?」 不生氣了。 在他第三次說出請求原諒的話語前,牠已經不生氣了。 能再見到這個人,已經是無上的喜悅了,怎麼生氣的起來? 「你作了什麼惡夢?快說,說出來就不會實現了。」 牠搖了搖頭。 「這麼固執?好吧,那麼我們交換。你告訴我你的夢,我也告訴你我的。」 牠微微歪了頭,困惑的看著他。 他將手中的畫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攤開,並且找來了石頭將紙張的四個角落壓住,然後站起身,讓在他手背上的牠能夠看清楚紙上的畫像。 他說他夢見自己一直醒醒睡睡,在半夢半醒間,看見了在許多年以後,終於有了人型的牠。他說雖然在夢中他們沒有交流,他只是遠遠的、片段式的看了一眼而已,可他知道那個是牠。 牠仔細的看了看那張據說是他夢中的牠的畫像,覺得眼前的景物漸漸被水光弄的模糊。 那是牠曾經在倒影中看見的自己的樣子。 「——你看,我就說你很漂亮吧。」 他的聲音溫柔,即使不曾回頭,牠也能夠想像的出來,這麼說著的他臉上的笑容有多驕傲多滿足。 「啊,雨停了。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他朝牠伸出了手,掌心向上。牠也伸出了手,輕輕回握。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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