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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蠍座看著橫躺在床上的行李箱。
  皮箱動也不也動的,安安份份待在那裡,等著他把它帶離這個他待了十一年的家。

  他邁開腳步走過去,雙手覆上左右兩端的扣子,把皮箱打開。
  然後他看到的是,一隻有著蓬鬆毛皮的小貓正忙著把腦袋往兩件長袍之間的縫隙裡鑽,沒有藏好的大半個屁股就這樣曝露在外頭。


  天蠍座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繼續保持旁觀。
  大概是注意到自己是來不及躲好了,小貓在折騰一番後停住了動作,然後緩緩從布料間拔出毛茸茸的腦袋,一雙圓滾滾的眼睛改而轉向少年那邊,無邪的眼神可謂完美施展出每一頭寵物都會自動習得的特技:裝無辜。

  彷彿覺得這樣還不夠,小貓自喉間發出喵嗚的叫聲,賣力甩動著一般而言只會出現在獅子身上的奇異尾巴。


  天蠍座彎下身,雙手穿過小傢伙的前肢把牠捧起來。
  他將小貓湊近自己的臉龐,後者伸出小小的爪子按住他的臉頰兩側,像是在捧著他的臉。

  他握起準備作亂的貓掌,拇指輕捏柔軟的肉墊。
  稍尖的指甲瞬間冒出蹤影。他張嘴輕輕咬上。


  面對對貓咪而言理應充滿威脅性的動作,被抱在手裡的這一隻卻連掙脫的企圖都沒有,就連用尾巴拍打面前這個人類臉龐的舉動,也更像是在滿足愛玩的心。


  前幾天才剪過指甲的,現在又長回來了。
  直接把那團毛球按到自己臉上,呼出的氣息噴灑在毫無防備的肚皮,這讓一向怕癢的小貓不禁微微顫抖。


  臭烘烘的。
  他鬆開手,失去支撐的小貓馬上慌張地揮動四肢,最後抓上了男孩的髮,像是把它視作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開。


  他將小貓從臉上扒下來。
  「洗澡。」他對貓咪說。


  這次小貓馬上開始奮力掙扎。




  ※




  天蠍座提著行李箱下樓的時候,受刑完畢的小貓正趴在男孩淡金色的腦袋上打著呼嚕。
  撇除掉滿缸的溫水對貓咪來說是多麼可怕的劫難,經過細心清洗而變得乾淨的毛皮,可是能教每一隻貓咪都樂上大半天的。

  心滿意足的小貓感覺舒服透了,牠懶洋洋地緊瞇起眸子,垂落的尾巴在天蠍眼前一擺一晃的。


  不怎麼計較視野上的干擾,單手按住頭上寵物溫熱的背,男孩一步一步拾級而下,視線卻未有落向腳下:他瞥向起居室那張五人餐桌,然後透過廚房門框窺視燉鍋的一隅,又轉回前方那張多年來自己踏過無數遍的漂亮地毯。


  目光捕捉的細節一直在改變。


  比方說爸爸很喜歡的那張質感略硬的單人椅,他常常會在不用上班的早晨坐在這個位置,聚精會神地翻閱著那份攤在面前矮桌上的洛赫信使報;爸爸從來都不看預言家日報,他說他個人覺得那份報紙刊登的報導有點不夠客觀。


  比方說窗框旁艾菈奶奶送給媽媽的花盆,裡面的不是別的任何一種花卉,而是一株惡人掌。媽媽總是會站在旁邊,柔聲叮囑自己小心不要被植物的汁液濺到了,陪著自己完成澆水的工作。如果順利完成的話,媽媽就會摸摸自己的頭誇讚自己,然後當晚的晚餐桌上就會出現他最喜歡的土豆煎餅。


  還有某個整理得非常乾淨的角落,那裡曾經擺放著一個比當時的天蠍座還要大上許多的玩具箱,裡面裝滿了給小孩子看的故事書、扣在頭上會開始咕咕鳴叫的鷹馬帽子,還有他們或許永遠不會目睹本尊的爆尾釘蝦的布偶。天蠍座總是不讓妹妹那盒爸爸的朋友送給他們的多多石,深怕老愛找東西放到嘴裡咬的小妹就這樣把玩具吞下肚了。

  雖然玩具箱早已被搬到妹妹的房間了,但天蠍座還是悄悄拿走了那組多多石,藏在自己書桌的第一個抽屜裡。


  天蠍座輪番打量它們,總是在注目一個良久以後才轉向一下個,彷彿要將它們深深烙印在視網膜上、將它們背後的回憶牢記在腦海裡。




  ※




  男孩踏出家門來到屋外,南冕座在那大片嫩綠的草坪上等著他。
  她單獨站在一隅,而他的家人則聚在距離他較為接近的地方。

  天蠍座望了南冕座一眼,然後步向他的家人。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天蠍座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


  「願你一切安好。」麗安慕彎下身,柔軟的嘴唇印上男孩光潔的額頭,如同過往的每個晚上一樣。
  這是她給予自己孩子的道別的吻,包含著她所能付出的所有祝褔與依戀。


  天蠍座闔上眸,試著把這份溫暖的觸感銘刻在感官的記憶裡。
  接著他感到有什麼在拽著自己的腳。


  剛才被他硬是放到地上的獅尾貓,正鍥而不捨地巴著自己左腳不放,小小的前爪在光滑的小腿上留下了數道很淺的爪痕。


  天蠍座揪起貓咪頸邊的一圈毛,將牠拎離自己身上,然後塞進跟在媽媽身側的女孩懷中。
  「洛維、妳。」他遲緩地開口。


  身上仍穿著睡袍的天兔座抱過揮爪在空中亂抓的小貓,她和天蠍座對視,最後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天蠍座也跟著向妹妹頷首。


  「如果南冕座那邊的人欺負你,一定要寫信告訴我。」這是來自艾菈奶奶的叮囑,她張嘴又噤口了許多遍,最後還是只說了這麼一句。直到這個時刻,老婦人仍是無法真正感到釋懷。


  天蠍座望向正佇立在前方不遠處的高佻身影,對方正環抱著手臂等候。
  他想告訴艾菈奶奶毋須擔心,他知道南冕座不會這樣做的。


  「切記早睡早起,不可以挑食;要以禮待人,尊重師長;除了唸書,也要記得多去曬曬太陽。」細長鏡片後方的眼睛默默注視著自己的長子,彼得里希的語氣是一貫的嚴謹,卻從不嚴厲。


  不同的是,天蠍座幾乎沒聽他的爸爸像這樣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過。
  他仔細聆聽爸爸的訓勉,將這些都刻劃在心上。


  「我以你為榮。」最後,天蠍座從爸爸身上收到了一個結實的擁抱。
  感受著額上微涼的觸感,男孩在收到第二個親吻時眨了眨眸。

  他回以自己的父親一記大大的擁抱。



  彷佛這是一個訊號,他的家人接連和他摟在一起。
  比起傷感,所有的人都選擇帶著笑容歡送他。


  除了天兔座。她把腦袋壓得低低的,被圈在胸前的獅尾貓正抬爪按住她的臉頰。
  在天蠍座摸摸她蓬鬆的髮時,她只是默不作聲的僵住了身體,然後繞到媽媽背後把自己藏起來。


  見狀,男孩收回伸出的手,沒有多說什麼。
  「拜拜。」這是他向他的家人們所作的道別。




  ※




  由於他們家也施展過多重的反消影咒,所以今趟他和南冕座仍是得先走上一小段路,才能施展那道便利的魔法。
  兩個人不急不徐地沿著草坪走,前進的方向是鋪滿鵝卵石的主徑。

  拒絕了南冕座幫忙提行李箱的提議,天蠍座拎著略顯沉重的皮箱,一路上頭也不回,熟悉的樹木景色循著他的腳步逐漸往後移。


  下次來這裡的時候,就不會是以這種角度打量這一切了吧。

  不論是物理上,還是其他更為複雜的因素。



  毫無預警地,天蠍座停下腳步。

  和他並肩前行的南冕座掃向他一眼。

  男孩放下行李箱,轉過身。


  一路目送他背影的奶奶、父母沒有錯過男孩的舉動,同時還有他的妹妹。

  藏在媽媽身後的天兔座攥緊了媽媽的裙襬,和兄長相違的、總是靈動的可愛眼睛越過布料,悄悄地窺看著。



  天蠍座蹲下身,單膝跪在草坪上。

  他朝女孩張開雙臂。


  他看著那個嬌小的身影猶豫了好久好久,接著最大限度地踏出她總是小巧的步伐,朝著這邊一路奔跑過來。

  在女孩狂奔的時候,懷裡的獅尾貓被她無意間脫了手,順勢在草地上滾了一圈重新站穩的小貓咪了一聲,拔腿跟在孩子後方跑著。

  女孩把少年撲了個滿懷,連同積存在眼眶已久的豆大淚珠。


  「哥哥、哥哥……嗚——!!」

  屬於孩童的胖呼呼的手臂緊緊摟住天蠍座的脖子,再也無法壓抑的眼淚連同哭喊聲一起缺堤,剎那間男孩的世界只剩下女孩縱情大哭的聲音。


  天蠍座安靜地聽著,素來缺乏起伏的表情仍是未有變化,摟抱的力度卻也沒輸給女孩。




  ※




  真正消失在眾人視野以外的範圍時,天蠍座聽見南冕座這樣問他。


  「你有恨過嗎?恨你體內的血。」他聽見南冕座開口,語調仍是那般平淡。

  ——你有恨過我嗎。彷彿聽見女人這樣問。


  天蠍座抬頭看著南冕座。
  他沒講話,逼使南冕座只能側首過來看他。



  男孩非常清楚,撇除初識的那天,女人總是避免著與他四目交投。
  起初他以為女人只是不想要被逼和他分享太多,那些女人極力封閉在心靈深處的灰暗情感。


  但隨著他和女人的接觸增加,他發現事情不盡是如他猜測的那樣。
  女人拒絕對他敞開心扉,同時亦在阻止自身侵犯他的隱私和想法。


  天蠍座明白那是為什麼。南冕座的行為,緣由與絕大部份試圖與自己建立對話的大人基本一致。
  他們都無法理解天蠍座意欲傳達的訊息為何。


  而南冕座有能力解決漠視這道難題。
  女人優異的破心術有條件打破這一切。


  只是可能是基於原則,也可能是出於喜好,女人不願意這樣做,即使她在初次見面時已經做過一次,而在往後相處的日子中亦有好幾遍幾乎要故技重施。



  其實天蠍座不介意這點。
  甚至說他還比較喜歡這樣——如果有誰能夠全面理解自己的想法,那他會真心感到高興,即使這種手法完全脫離了言語。


  所以這次,他決定完全保持沉默。
  南冕座想知道他的答案,他覺得應該要把握利用這點。



  「……如果每個小孩想的事都跟你一樣深沉,我一定不會喜歡和小孩相處。」
  他聽見南冕座如此幽幽細語,帶點嘆息的成份。


  他知道事情已經如他所願了。




  ※




  要不是締結誓約的時候,自己有將啟動條文的對象與狀況限制得一清二楚,南冕座絕不懷疑自己花不上幾天就會裁在她和艾菈之間的不破誓上頭。


  她很清楚為了自己的目的,為她所犧牲的是什麼東西。


  不可能沒有半分罪惡感。
  悲傷與分離素來迎合南冕座的喜好,但這斷不代表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假裝這算不上多大的事情。


  然而,面對方才上映的一切,南冕座選擇維持自己的冷漠,當一個置身於圈外的觀眾。

  她不會安慰男孩,她知道自己沒有這份資格。
  不能慰問,不能憐憫,男孩不需要她這個罪魁禍首的施捨。



  在南冕座的想像裡,她會從天蠍座身上讀出悔恨和怨懟。

  天蠍座是自願的,但南冕座心裡明白要不是別無選擇,男孩根本不會想要離開家人身邊——沒一個生活美滿的孩子會想要離開父母,改而和一堆陌生人同住;為此,她甚至曾經暗自在心底感謝過海德拉,對於人的惡劣行為無意中帶給她的巨大收獲。


  前人的恩冤,不應該由小孩來背負。
  所以遭到牽連的天蠍座當然有充裕的理由恨她,以及她的家族。


  可事實上,男孩的內心是如此毫無陰霾。
  半分埋怨都沒有,僅是坦率地接受了現實。



  往昔的種種從今以後只能是回憶,男孩把它們擺放在內心最為重要的一隅。
  他會珍惜、會緬懷,但這一切終將會化成助他前行的輕風,而不是絆住腳步的泥沼。


  南冕座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祟高,因為男孩的出發點終究還是為了利己。
  她只能說,換了是她,她辦不到。


  更教她窒息的是,男孩的思想美好純粹得堪比最為潔淨的光輝,過於正面的深層景象比最為毒辣的酷刑咒都要折磨她的心。



  預見未來的能力,是最偉大的魔法師賞賜給他的後人最美麗的祝褔之一。
  人們都這樣覺得。


  但南冕座堅信,那是來自湖中妖女最為惡毒的詛咒。


  男孩的心靈,和她呈現截然相反的面貌。

  她的瘋狂不能渲染男孩的純白,男孩的平靜亦無法穿透她的幽暗。


  只是當中亦不乏一些相同的點與線。

  例如說,他和她,皆是如此扭曲。



  ——獵戶座可以幸褔的話,我不幸褔也沒關係。


  那雙眼睛這樣對她說。





  =




  GOOD MORNING & GOODBYE .
  27-JUL-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