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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微暗的體育館裡聽不見音樂聲。

燈光師傅在離地十幾公尺高掛的燈架上對著地面的人群扯開喉嚨大喊,一盞一盞地調整光線的角度。總有人在搬運著什麼,拔掉了一個插頭、再穿回另一條導線。腳步聲迴響在空盪盪的工人體育館中,此起彼落。

舞台上眾人放下了手中的樂器,暫時停住綵排,團團圍住拿著麥克風的冠佑,目視他伴著鍵盤老師冠豪指間的清脆鋼琴音符,一同唱出《相信》的旋律。與他老成持重的外表恰成對比,冠佑的嗓音極其清澈純淨,聲量微弱但堅定。一旁怪獸正神情曖昧地望向他,直勾住冠佑的臂膀,將頭依偎在冠佑的懷抱裡,眼神迷濛著:

你給我一個秘密
讓我觸摸到星星
在一個夏日夜裡

走入了你的森林
聆聽著你的呼吸
世界就睡在夢裡

唱畢後,他們又練了一次。這時換成和音小天使兼技師團團長士杰跑到舞台下,雙掌合十地裝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看著冠佑深情演唱,再衝上台去緊緊擁抱冠佑。怪獸在旁邊一副不關己事地鼓譟著:「親他脖子!親他脖子!」真不知道這句話是對冠佑還士杰說的。冠佑好不容易忍住笑,深情款款地擁住了不斷搞笑的士杰,努力將歌唱完。眾人繼續竊竊私語,討論著每一個步驟與環節,但盡量壓低了聲量,深怕消息事先走露。

這是一場眾人盤算好了的陰謀,只是劇情裡沒有密室殺人或屍體,只有鮮花、戒指與淚水,而故事的結果你們都很清楚。一場Tour只得有一名團員求婚,照五月天這個不成文的求婚進度下去,要等全部團員都成家立業,恐怕還得拖上一陣子呢。

二、

2005年11月4日,北京。工人體育館Final Home演唱會的前日。前進大陸耕耘近兩年之後,五月天終於來到了千年王城,走在摩天大樓與四合院的中央,走在王府井大街的熱情吆喝聲與地鐵的光鮮明亮之間,走在歷史與當下的交界處,走在京劇名伶花腔與搖滾節奏鼓擊的交匯點。

「因為有了《志明與春嬌》,所以五月天在台灣走的音樂路沒有真正經歷過什麼試鍊。但在中國,五月天才是真正的從零開始,每一站、每一座城鎮都印上了自己的足跡,唱盡了所有的校園。」阿信語重心長的回憶著。「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沒辦法走遍大陸各地。中國實在太廣大了。直到上海、北京這兩場Final Home演唱會,五月天在中國闖過的這一趟,才終於有一點小小的斬獲。」

在那一片灰撲撲的天空下,計程車司機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毫不吝嗇地使用著喇叭,催促著阻塞不前的車陣。人們在人行道上賣力地踩著單車,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靈活地穿梭,一邊捲起舌頭喊著:「讓讓!讓~讓!」三十來歲的大叔輕鬆地避開了擦過肩頭的單車騎士,好整以暇地吹起口哨,在嘈雜四起的喇叭聲、車鈴聲中響起一陣熟悉且走音的旋律,直教人不禁豎起耳朵聆聽。王府井大街前賣力的吆喝聲,在這人氣鼎沸的古城中奏起充滿活力的交響曲。

One Night in Beijing,僅此一夜的演出。

搖滾樂並不總存在於斗室之間。只是兩個人拿著吉他對座相望,看著電腦螢幕上的音波竄動,對上節奏默默地彈奏,將音符化為電腦硬碟裡無數個1與0堆疊成的密碼。更多時候,搖滾應當是更外放且不羈的,屬於灼熱的探照燈下,只適合淹沒在觀眾忘情的呼叫吶喊聲中。

若說一張唱片是部經過細心剪輯、添上配樂的精彩電影,適合一再拿出來反覆聆聽;那麼演唱會就像是一齣舞台劇。舞台上站著五位演技嫻熟的主角,樂器與麥克風就是他們說故事的法寶;時而情緒高漲、時而又得低迴蕩漾,有時耍溫馨、有時搞搞笑,旋律忽而讓你惆悵落淚,下一刻又逗得你破涕為笑;一首首歌曲串連起來,便成了血肉豐富、嬉笑怒罵的絕妙故事。


1997、2001、2005,台北高雄苗栗,上海成都北京,同一首《溫柔》、同樣一首《志明與春嬌》曾傳唱過無數遍。但在不同編曲的演繹手法、不同觀眾的呼喊聲中,站在不同的土地上歌唱,便有著千百種不同變化。

「其實我們每一場演唱會的Rundown很少一樣,」結束了休息時間,石頭走上舞台繼續綵排,一邊走上階梯一邊說著:「台灣場跟中國場不一樣,添加了一些後來寫的新歌,上海場的曲目也跟北京場不太一樣。我們會把最重要的中心部份保留著,再在細節上作變化。像如果在香港演唱的話,也許就加些粵語歌好應時應景。」

「北京的觀眾最難討好。上海的觀眾只要一看見你上台,就扯開喉嚨開始尖叫。廣州觀眾也是。北京的觀眾則要先觀望一下,瞧你搞些什麼把戲再說。」阿信也說:「在泉州、漳州、潮州等地辦演唱會時,現場氣氛最熱烈,因為台下觀眾全都聽得懂閩南語!」

為了這場北京Final Home演唱會,長期合作的李琪老師特別新譜寫了弦樂的編曲。剛與北京的弦樂老師們練習出來,怪獸也不禁滿臉讚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之前我們還沒聽過李琪老師新編的弦樂段落,這次綵排是第一次親耳聽到,實在精彩得令我太訝異了!」

雖是不變的演員陣容、相同的熟悉戲碼,但隨著觀眾反應、場地限制、國土民情等的不同,每個夜晚卻又能上演另一番新滋味。觀眾將難以自抑的熱情與渴望面對面毫不保留傳達到舞台上,激發出樂手們的表演慾望,用音符來回報台下的觀眾。表演者與觀眾的區別不再如楚河漢界一般嚴謹分明,不是單向的施與受,而是一體的兩面,沒有觀眾便沒有表演者,也不成為之一場演唱會;雙方互相要求、互相激盪,碰撞出細膩且嶄新的火花。

三、

時間已過中午,樂器與音響的設定告一段落,眾人開始調整內場的Monitor Balance。首先便要試調怪獸耳機裡的音量,石頭湊近麥克風說話,開始試音:「昨天晚上呢,怪獸作了…。」

聽到這裡,怪獸急忙出來制止:「這音量OK、OK了!換下一位。」此時換鍵盤樂手冠豪靠著麥克風,拋著媚眼、故意裝出怪聲怪氣的語調:「怪獸好大哦。」怪獸則完全無視於冠豪的搔首弄姿,轉身向內場音控豎起大姆指,示意再將音量調大。被忽略的冠豪只好哭喪著臉:「嗚,怪獸嫌我的(音量)不夠大。」

一群將近三十歲的大男孩聚在一塊兒,永遠少不了鬥鬥嘴、黃色冷笑話跟美食話題。綵排告一段落,午休時間眾人圍坐著一塊啃便當,客席吉他手國璽一邊翻揀著看起來不甚精彩的菜色,一邊直嚷嚷著:「晚上我們要吃什麼!吃小羊肉好不好?那小羊肉真是又肥又嫩。」

「烤鴨!吃北京烤鴨。」有個聲音響起。

「豬呀!午餐還沒吃完就在想晚餐。」怪獸出聲制止。

眾人安靜不了片刻,又開始討論起Kiss的問題。鼓手技師小猴故作神秘地說:「其實你們都不知道,冠佑的真實身份是Kiss的鼓手。」

「他有哪點像Kiss鼓手呀,聽聽他都打些什麼東西!」怪獸一向最愛跟冠佑作對。

「不不不,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是幫Kiss打鼓打到後來手都斷了一半,才不得不加入五月天。」小猴補充道。

「不如我們找一天表演時,團員們全都畫上Kiss妝,然後冠佑再在濃妝外戴上眼鏡,好保持他的個人特色。」石頭突然異想天開。

「哈哈哈,那只有他一個人不管畫什麼妝都會很快就被認出來。」怪獸一聽,毫不留情地放聲大笑,毫不給冠佑留情面。

眾人風捲雲殘地掃光了桌上的菜餚,留下了無數個空便當盒,如蝗蟲過境般來去無痕跡,又一窩蜂地湧向出口,坐在體育館的階梯上悠閒地伸著懶腰。北京的十一月天,陽光難得的露出了臉,從雲端灑落和煦的光芒。瑪莎慢吞吞的走出大門,也跟著一屁股坐下,口中唸唸有詞:「曬陽光,曬陽光。」怪獸白了他一眼:「你是烏龜呀!」瑪莎沒有回嘴,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忽然間一隻毛色漂亮的黑色狼犬從眾人面前快步跑過,頓時引起一陣騷動,大叫「可魯」者有之,呼喊「靈犬萊西」者亦有之。眾人作出各種奇怪動作,想要吸引狼犬的注意。騷動稍歇,就有人開始模仿起「彆四與大頭蛋」,一時賤賤的低笑聲在四處響起。


體育館場內,當地的京劇演員正被鋼絲吊在半空中,伴著《孫悟空》的節拍俐落地揮舞著棍棒。地面上另有兩名京劇角兒快速地翻滾跌撲,一旁舞者們也張開片片紅旗,耍弄靈活柔軟的身段。體育館外,熱愛運動的怪獸一看到羽球場立刻見獵心喜,三兩下便除去外套,拿起羽球拍跟技師組隊,與當地人玩起雙打來。怪獸一個揮拍,成功回擊得分,引來圍觀者的一陣掌聲。國璽興奮的大喊:「唷,藝人之光!」

玩的時候很瘋,工作的時候也不忘輕鬆。還是一樣的五月天。每天十數小時的長時間排練,每首歌曲早已練得爛熟在胸,仍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技術問題有待解決;而在燈光照射不到的舞台背後,他們能擁有的樂趣僅僅是七嘴八舌地猜測每一餐的菜色如何,並把握住每一個空閒時光盡情放縱。

四、

11月5日,演唱會已如箭在弦上。阿信在前日凌晨已代表全團飛往新加坡領獎,雖不負眾望所歸的抱回三項大獎,但卻直到演唱會當天才飛回北京。為了這趟領獎奔波,在二十四小時內,阿信便來回飛越了2800海浬。到了下午五點,阿信的身影仍遲遲未在工人體育館裡出現,他也沒有跟團員們、舞者與弦樂團排練過。場中充滿了一股焦急緊繃的氣氛。

等到祈求演唱會順利的大拜拜結束後,病懨懨的阿信才在舞台上現身,滿面倦容的他不發一言、雙唇緊閉,只有咳嗽時才會張口。其他團員們也都沒有出聲,臉上盡是緊張的神色。直到阿信拿起麥克風,一同排練起《知足》時,他的歌聲才顯得飽滿嘹亮起來,嗓音傳遍了整座體育館。歌曲走到了尾聲,阿信輕輕將麥克風放下,等到樂聲結束,他才將手舉至嘴邊,小小的咳了一聲。

卸下了心頭一塊大石,排練結束後,怪獸便拿起了攝影機,躲在體育館一隅,逼問著冠佑求婚前的感想。

怪獸取笑著他:「從今天以後,漂泊的靈魂再也不漂泊了。」

冠佑滿臉狐疑:「我沒有漂泊過呀。」

怪獸繼續說:「空虛的肉體再也不空虛了。」

冠佑更加摸不著腦袋:「從來也沒有空虛過呀。」

怪獸放下攝影機,大叫:「你一點也沒有進入狀況嘛,居然還要我誘導你!」

冠佑神情緊張得目光四處遊移:「其實我現在心情還滿害怕的。」

兩人繼續就求婚事宜開始密談,商量拿起花束的時機、有沒有套出女方的戒指尺寸,戒指到時又該由誰傳遞;又要冠佑問清楚演唱會開始後女方坐在幾排幾號,不要臨到求婚時還四處東張西望,找不到女方人在哪裡,多難看呀。討論到最後,怪獸下了結語:「總之,你把一切細節都交給導播來處理就對了。在你一開始說話時,我們就會在後方的大螢幕打出你登上蘋果日報時的照片,好不好?」

冠佑反瞪了怪獸一眼,急忙喊了一聲:「喂!」

開演前的休息室裡瀰漫著緊張的情緒。角落裡傳出琤琤琮琮的吉他聲李宗盛大哥抱著一把木吉他,片刻也靜不下來地來回走動,不停練習著待會要表演的歌曲。大哥放開喉嚨,對著每個經過身邊的工作人員唱著《憨人》的旋律:

我A心內感覺
人生A沈重
不敢來振動

大哥一時唱錯了台語歌詞,瞬時整間休息室裡群情激憤,引起了一陣喧嘩。大哥不好意思地羞赧一笑,低下頭繼續練習。他不時停下歌聲,詢問身邊的人:「下一句歌詞是什麼?」得到答案之後,大哥又陶醉地接著唱下去。團員們輪流坐在鏡子前,讓忙碌的造型師這邊噴霧、那邊撥撥的處理髮型,阿信則躲在衣物後方換上了演唱會的服裝。

大哥突然冒出一句抱怨:「喔!又是『不敢』、又是『振動』,這歌詞實在很難記耶。」

怪獸以台語跟著附和:「對啊,這歌詞不知勒寫啥,青菜寫寫A啦。」他的回答引起了全場的爆笑,只見一旁阿信表情尷尬。

工作人員忍住笑,安撫雙方:「沒關係啦,唱意思到就好了。」

另外一邊,瑪莎正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舞台裝,調整蘇格蘭裙的長度,一旁吸引了不少女生圍觀,齊聲讚嘆道:「你看你這屁股夠翹,穿起裙子才好看。」一邊說還一邊伸出祿山之爪,在他臀部上一拍。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瑪莎與怪獸便爭著要與冠佑的女友行芝合照,故意將手大方的摟在她肩上、臉頰相貼,好不親密,擺明是要來氣(即將求婚的)冠佑。坐在造型師前動彈不得的冠佑,透過鏡子看到這幅景象,直急得用台語大喊:「手!手啦!」


五、

關於11月5日那個晚上的記憶,且容先賣個關子。文字將不足以形容那股狂熱欣喜的氣氛,以及全身隨著樂聲而難以自制的燥熱。當一萬餘人的歡呼聲在耳邊響起時,所有的文字修飾都是多餘的。

當演唱會進行到最後一首安可曲《倔強》時,原本一臉嚴肅、不輕易露出表情的便衣保安大哥,雖然背對著舞台、臉上強作鎮定,但仔細觀察,他腳底也開始打起了拍子,嘴中不由自主地跟著舞台上的五月天一同唱和。就像場中一萬多名觀眾一樣敞開心防,一同在五月天的音樂中融化。

每一個夜晚都是獨一無二的,只屬於舞台上的表演者與觀眾席裡的你們。像是一種秘密的約定。一種共通的群體記憶。一場演唱會在熄燈散場後便永遠再也無法被重現,只活在參與者的腦海裡。

One Night On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