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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之歌

《其一》

年邁的祖母說那是種毒品，只要朝它伸手，便會輕易被迷惑得昏頭轉向，而接觸的後果就好比有對猙獰的魔爪跩著人魚尾鰭，拖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海溝，活生生磨在岩面上，每一下都是淒厲的慘叫，直至柔軟的肉身像擰扁的水果、被磨碎成淌著鮮血的扁狀肉塊為止。

「別碰愛情和人類。」

露琋曳永遠忘不掉，老祖母在吐出最後一團氣泡前，總叨叨唸唸著的忠告，她知道人類是什麼，但她壓根不知道什麼是愛情，自小以來都生活在海裡，身邊也盡是人魚姊姊們，從出生到現在也只體會過祖母及三胞胎裡的兩個姊姊所帶來的親情罷了。

「姐姐、愛情是什麼？」她曾問過聽說已有戀情的大姐，而大姐只是露出了笑容，然後拍拍露琋曳的頭，給出「你不需要懂啦」的回答。
露琋曳問遍了所有認識的生物，但卻沒人肯告訴她愛情是什麼，只能透過周遭的討論，才拼湊出零散的答案，愛情是種「心跳加速」、「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只想和對方待在一起」的感覺。

關於愛情，二姊也經常談論著大姐的話題，只因大姐最近經常神秘的單獨行動，獨自遊向陸岸的方向，然後帶著滿臉的春光洋溢回來，光是帶著笑容這點，就明顯的比從前只待在海裡時更來得快樂了。

但拼湊出來答案後，卻讓她更加不解了，愛情明明是聽起來這麼雀躍的事情，為何老祖母卻在最後還耳提面命的說著別碰呢？

祖母一定是哪裡誤會了愛情。
——今年十六歲的露琋曳如此下了定論。














《其二》

大姐已經離家好幾天都沒回來，以前頂多就是晚歸而已，但這次情況顯然不同以往。
她的失蹤讓平時很可靠的二姐都慌了起來。
露琋曳和二姐輪流著顧家及出門尋找的工作，日以繼夜的執行，只求趕快找到大姐。

在經過漫長的看家，總算輪到露琋曳探尋大姐下落。露琋曳比起等待，更喜歡主動把事情給解決，於是邊用尾鰭奮力的遊，邊大喊姐姐的名字：「姐姐、姐姐你在哪！快出來！」

在海中苦尋無果，她突然想到海中有位具有魔力的占卜師，在這海底占卜師是先知，是創造與毀滅的徵兆，是幸與不幸的透視者。
在找到年邁的占卜師麥埔後，他只是摸了摸水晶，然後任誰都看得出來在敷衍地打發著：「何不去陸上看看？啊、對了，不要說謊喔。」
露琋曳雖然知道對方根本沒有占卜，只是亂回答，而且還隨意附了個警語，這個答案只比何不去問問神奇海螺好一點而已，但因為是占卜師的建言，還是抱著些許的希望，打算遊往陸岸。

越接近水岸，海水就變得越淺，雖然害怕擱淺，但還是持續往上。四周的景致從深藍的海水慢慢變淺，再繼續遊上，隱約能看見從水面照射進來的溫暖光線。
雖然一開始向上游、想起「別接觸人類」的警告就感到恐懼，但有著從上頭照射下來的奇異暖光，總有種被包容的溫暖感，於是更堅定地加快了遊速、決心不逃。

她首次衝破了水面，露琋曳那頭好似柔軟緞綢、總在水中舞動的珊瑚色長髮在出了海面後變得濕重，濕漉漉的貼在臉頰上，她試著在空氣中睜開雙眼，但卻乾燥得不斷滴淚，直到雙眼被自己的眼淚浸溼，才感到舒服些，但一時還無法適應海風撲上臉部的乾澀感。
露琋曳一開始還慌亂的閉起了呼吸，就怕自己沒辦法在空氣中活下去，沒想到張開嘴、順著半人類本能用肺呼吸的人魚族，不到幾秒就順利把空氣吸進肺部，但卻隨時有種要嗆到的窒息感。

呼吸的空氣和水面上的重力都讓人難以習慣，但一想到大姐也許就在前頭，只好抹了抹臉，逼自己更往前遊，直到腹部上的鱗片甚至磨擦到了細緻的沙粒，她這時才回過神來，已經來到沙灘上了。

她下半身壓在淺淺的海水中，直到這時才終於有餘裕抬頭看看陸岸的情況。
才剛抬起頭，就和一名坐在岩石上的金髮男子對視，男子愣了一下，望著露琋曳、滿臉驚訝：「......露琋塔？」他喊著的是露琋曳大姐的名字。

男子身著鬆垮的白灰袍子，襯著裡頭同樣寬鬆的黑色襯衫，衣著看上去雖不夠簡潔，但也稱不上髒，頂多就是品味奇怪。

露琋曳不懂人類的審美觀，不懂長相如何定論美醜，但卻看得懂那世界共通語言——笑容。
金髮男子朝露琋曳笑了下，不顧袍子角會浸到海水，逕自走到她面前，朝露琋曳伸出纖白的手 ：「原來妳在這裡，我找妳好久了。」

男子很顯然的將露琋曳誤認為她大姊，雖然想解釋，但看見男子臉上的喜悅後，便不忍出言打斷。

看著金髮男子朝自己伸手，露琋曳愣住了。
不管是眼前的人類男子或陸上的事物，又或者這佈滿天的美好淺藍色、來自天際的和煦光芒，都和老祖母口中遍地橫屍的陸地煉獄不一樣。

——就算朝他伸出手也沒關係。

心中對陸上世界的恐懼，都因上了岸而瞬間消散。她看著眼前笑得溫和的男人，儘管聽說過人類很危險，儘管他是將自己誤認為姊姊，卻仍選擇伸出了手。

露琋曳那隻生活在深海中而蒼白的掌，覆上了對方的，仿佛將手伸入耀眼的光彩般，感到刺眼地笑瞇了雙眼，心中卻暗自不安著，要何時才把「自己不是姊姊」的真相告訴對方。

《其三》

那天依然沒有找到姐姐，但以往總令露琋曳焦急的搜索行動，在遇上人類男子後從此變得快樂，甚至到了期待的地步。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小人魚雖掛心著姐姐的蹤跡，但其餘的心思全被那名喚作「里奧」的男子給佔據，她只要靜下來，里奧那好聽的嗓音或溫柔笑容便會浮上腦海，容不下其他事物。

露琋曳與里奧總約在夕陽沉入海洋前、那最美的暮色晚霞中會面。
他的身影總跟著遠方還殘留著些許藍天的燦紅晚霞到來，趁日落前又隨著餘暉黯淡而去。

每當兩人待在一起，里奧總會提著一個木箱，上頭有著圓圓的洞，洞上蓋著玻璃片，說是要替露琋曳拍照，紀錄她的美麗，而露琋曳總會把在海底撿到悅目的貝殼或石子送給里奧，並獻上美好歌聲。

聊天時露琋曳總會興奮的談論著自己在海裡發生的事，而里奧微笑回應，卻不曾提及自己的事情。

隨著這樣幸福的時光流逝，露琋曳上岸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原本只是在找姊姊以及傍晚時才會來，現在變得一有空就趴在沙岸上，喜孜孜的等待落日。



有一天，里奧特別晚才來，夕陽早沉入海平面，小人魚都等到快睡著了，他才出現在眼前。

「抱歉、露琋塔，剛才路上耽擱了下。」里奧依然提著木箱，但天色太暗，已經沒辦法照相了。
他笑了笑，接著遞出一個用料奢華的深藍色小袋，開口用澄黃緞帶繫緊成蝴蝶結：「這個送給妳。」

「謝、謝謝。」露琋曳慌張接下小袋子，然後直接打了開來，裡頭擺著一張她的相片和一個裝著液體的小玻璃罐。

里奧看見露琋曳仔細端詳著玻璃罐的神情，不禁笑了出來，接著開口：「我還沒有錢買戒指，可以先用這些代替嗎。」

——戒指？
露琋曳聽見那個名詞，愣愣的抬起頭來，望見里奧滿臉溫柔的笑意。

「我愛你。」里奧單膝跪了下來，手輕拉過露琋塔正捧著玻璃罐的手，並傾身輕吻了下：「以後就跟我住在一起、好嗎？」

在對方訴諸愛語時，心裡好像被什麼溫暖的物質被填滿了，她心跳劇烈而行為慌張得不像自己。
這時才突然想起以前聽說過的愛情是「心跳加速」、「只想和對方待在一起」，還有「奮不顧身」。

「我現在很開心，這就是因為愛情？」她忍不住問出口。
露琋曳這時才明白，原來最近心心念念都擺在這個男人身上，每天茶不思飯不想，只想到岸上來，都是因為愛情。

「如果你喜歡我的提議，就是因為愛情。」里奧習慣了告訴這位小美人魚些常識，卻差點忘了她不懂什麼叫做愛情，但看來她也很喜歡自己的樣子，所以里奧並不擔心對方搖頭。

既然「心跳加速」、「只想和對方待在一起」都有了，是不是應該為了里奧奮不顧身一次？
因為太過緊張，露琋曳甚至感到有些心悸，她雙唇抖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用力點頭，表達自己願意。

「那、」里奧湊近身，親吻了下露琋曳的額間，笑著說：「剛剛給你的那罐是用來保濕，好讓你能夠挺過一路的乾燥無水，直到我們的家。」
「明天請在落日前喝下那一罐，這樣我明天到海灘後，就能直接帶你離開了。」里奧說得認真，但露琋曳滿心都是剛剛落在額頭的那個吻，腦袋一片空白。

《其四》

小美人魚回到海中後，躺在自己柔軟的水草床上，左翻右滾的、滿腦子都是和里奧的回憶。
正當沉浸在美好思緒中時，門突然傳來緩緩的扣聲，以及年邁占卜師的聲音：「開門，露琋曳。」

一聽見是誰來了，露琋曳立刻打開門，因為厲害的占卜師到來，通常是會有什麼特別事情降臨的徵兆。

「很多人魚都是在和人類的戀愛期過後，就因為照料上太麻煩，所以漸漸被人類給冷落。」麥埔一開門，開門見山的說道，接著銳利的問：「我說妳這小魚仔，難道不怕尾鰭造成那個男人的負擔？」

眾人說占卜師是先知，是創造與毀滅的徵兆，是幸與不幸的透視者。
他眼周已垂著蒼老的皺皮，臉也因歲月而鬆垮，但眼神卻銳利的直視著露琋曳，她不敢輕舉妄動，連心臟恐懼的跳動都嫌太多。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尾鰭消失、變成貨真價值的人類，就能和那個心愛的男人一起度過餘生。」麥埔說著說著，遊近小美人魚，枯瘦的指頭撫上對方那纖細的喉嚨，發出了格格的笑聲：「變成人類的代價是聲音，這妳應該很清楚。」

露琋曳被碰著的喉嚨不敢起伏著呼吸，一股力量悶在喉管。
她心裡在掙扎，如果用聲音換來當人類的資格，那是不是就無法再回到海中了？

但剛才在海灘上，她暗自下決定，要為了愛情而奮不顧身一次。
為了和里奧、那個說著愛她的男人，為了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為了兩人的未來，為了愛情。

露琋曳思及此，已經做好決定，那聲音雖顫抖卻異常堅定：「好，我答應，我們來交換。」

才剛說完，露琋曳連眨眼都來不及，意識便瞬間融化在海水中，有股森寒將她從軀體裡拖曳出來，隱約間能看見自己的因痛苦而伏地哀嚎的模樣，纖細的手顫抖的抓著沙，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尾鰭像灼燒般泛著火紅的光芒，而一片片鱗在火紅間融化，裡頭白嫩的肉也隨之腐爛凋落，直到尾鰭融化成似人腿，又不像的條狀肉塊，粉紅色血管在一顫一顫地跳動。

此刻的露琋曳看著她自己在疼痛受苦，心裡卻沒有絲毫波瀾，意識中的自己除了方才把自己拉出來的森寒外，也沒有感受到任何不適，眼前的一切彷彿只是虛構的影像。

意識被抽離的她，能聽見占卜師的聲音，他說「睡吧，醒來後妳就是人類了，為了自己的選擇與謊言付出代價。」
於是露琋曳聽話地閉上雙眼，睡眠時隨著沉澱下來的心，意識便層層堆疊成海浪打上的沙。

睡了很長一段時間，夢裡是大片無盡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卻讓人感到安心。
她恍惚著連什麼時候到了現實都不知道，眨了眨迷濛的眼，手撐著地能感受到沙粒在掌心滑動，下身隱隱作疼，露琋曳向後一摸，缺少了鱗片的陌生觸感讓她明白，自己已經擁有了雙腿，但卻站不太起來，她只能顫抖著身體，爬行著移動。

身後的海浪聲大得像要將自己捲下，滿天積著厚重的黑雲，就像要下起暴雨。
但露琋曳感到一切都飄飄然然，彷彿停留在夢中一樣，她微笑著望向滿天，盡是繽紛的粉藍色，海水是粉紅色，一切都是粉嫩的美麗色彩，佔據了露琋曳每一分視線，這個世界燦爛得她不開心都難。

化為人型的露琋曳一絲不掛，吃力而狼狽爬行在沙上，海灘上的樹枝和碎玻璃刺進皮膚內，淌滴出了鮮血，但她絲毫不在意，只想趕快見到心愛的人。

「......露琋塔？」

聽見里奧驚訝的聲音，嗓音還是一貫的低沉而好聽，露琋曳朝他伸手，但對方卻沒有接近，更沒有將手覆上自己的。

「......」她想呼喊對方的名字，喉嚨卻發不出聲音，乾澀的喉間只發出了咻咻的呼氣聲。

「不、妳不是，妳不是、不是露琋塔，根本不是，不是。」理奧眼神空洞的望了過來，反覆碎念著「不是」，不理會露琋曳拉住里奧的袍子衣角，逕自甩開露琋曳的手、搖搖晃晃的走到總是在一起的沙岸邊。

在地上爬行的她，搆不著里奧，他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遙遠，恍惚間露琋曳能看見他輕輕地踏進了粉紅，
一波一波打上的也是粉紅，沖刷上岸的氣泡也是粉紅，混著遠方傳來的海水氣味，露琋曳開始不確定里奧走進的是什麼。



一陣甜蜜美好的粉紅拍上海岸，里奧的背影沒入那陣溫馨的色彩中，接著就沒了蹤影。
心愛的男人彷彿融化在那溫潤的顏色裡頭，露琋曳微笑望著眼前這副景象，滿地沾染了自己的粉紅，沙灘也是粉紅，視線全是粉紅，卻再也沒見到他。



這個世界太夢幻，她不得不感到快樂。













《其末》

在愛麗絲的委託下，亞絲准踩著小小的步伐，來到海岸邊，只見蜷縮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紅髮少女。
雖然說是人類，但下半身卻不是腳，而是像硬削出腳型的肉塊，無力的垂掛在臀後，腿上還隱約能見到殘缺的鱗片嵌在皮膚中。

她還有呼吸。

亞絲准小心翼翼的走近，只見前人魚顫抖而傷痕累累的手中還握著罐玻璃瓶，身子多處被樹枝和玻璃劃破而流血，將沙攤染上屬於血的暗紅。

｢為什麼姐姐會變成這樣呢？」女孩蹲在身旁輕輕的問。

——因為愛情。
亞絲准彷彿能聽見少女在低語，事實上是一片寂靜。



【END 】 (2015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