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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3】《玻璃鞋》


村子裡的廣場上，常常會有許多商人擺攤售物。

他們都是外地來的商人，商品也多半會有集自世界各地的珍奇，總是吸引不少人的目光。他們會到不同的地點做生意，但每個地點停留的時間都不會太過長久，少至一兩天，多不過一個禮拜，然後他們就會離開，去尋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也許他們還會有機會回到同一個地方，只是那時他們身上所背負的商品和故事又和以前不一樣了。

許多的旅人進了童話村之後萌生了想要待久一些的念頭，但這些商人從未想過在這裡長久停駐。他們是村子裡最漂泊的一群。

*

今早，麥瑟正在常去的餐館吃著早餐，桌上擺著的是簡單的吐司夾火腿蛋以及一杯牛奶。他更喜歡未全熟的蛋，軟軟甚至還有些液狀的蛋黃讓他百吃不厭。拿起吐司，才咬下一口，一個人影忽然從他的視線一角輕巧的晃了出來，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優雅的坐了下來。

麥瑟微笑了一下。

「您也來這裡吃早餐嗎，愛麗絲小姐？」

眼前的金髮女孩神秘的笑，卻不答話，不久，服務生為她送上一盤豪華總匯三明治，一大盤沙拉，以及一杯伯爵奶茶。

麥瑟看了驚得微睜雙眼，但愛麗絲只是渾不在意的拿起刀叉，將三明治切下四分之一。

「怎麼了嗎？」她笑吟吟的問，但麥瑟只是搖了搖頭。他才不會問對方一個女孩子怎麼吃得了這麼多東西。

「這給您。」愛麗絲叉起切下來的的三明治，接下來的動作並不是咬上它，而是將盤中剩下的三明治推到麥瑟眼前。四分之三的三明治。

「等等，您這是？」麥瑟驚訝的看著自己面前突然多了不只一倍的食物，不解的問道。

「您一個大男人，早餐只吃火腿蛋吐司夠嗎？」愛麗絲笑道。

「可是這樣實在太多了。」麥瑟有些發愁的看著三明治：「我絕對吃不完的。」

「這樣啊，那我們交換一下。」愛麗絲說著將她手上的三明治與麥瑟面前的換了過來，這次倒是沒有再多說些什麼，乾脆的張口便咬。麥瑟見她吃的津津有味，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先專心的解決他手上的吐司再說。

「對了。」愛麗絲突然說道，麥瑟聞聲抬眼，發現她手上已然空無一物時差點將手上的吐司掉下來。但愛麗絲彷彿沒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般，逕自拿過了沙拉，一邊說道：「您應該知道村裡的廣場上常有旅行商人擺攤吧？」

麥瑟看著那盤沙拉正以驚人的速度消失，愣愣的說道：「是的，我知道。」

「聽說最近來了個販售鞋子的商人。」愛麗絲道，吃完了沙拉拿過奶茶：「要是您有興趣，不妨去看一看？」

不等麥瑟回答，她已經放下杯子，站起身：「我吃飽了，那麼我要先離開了，祝您用餐愉快。」

麥瑟看著愛麗絲離去的背影，他的吐司還在手上，從剛剛就沒動過一口，被他捏得有些變了形。用三句話的時間吃完份量驚人的早餐，她究竟怎麼做到的？

等他終於結束與早餐的奮鬥，正準備去櫃檯結帳時，服務生卻跟他說，方才有個金色頭髮的小姐已經替他付過了。

*

邊想著愛麗絲的話，麥瑟來到了村子的廣場上。他總覺得自己被愛麗絲請了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決定來看看她所說的，賣鞋子的商人。何況每回當愛麗絲來找他時，通常都會伴隨一連串奇妙的事情發生。

遠遠的，他便看見一群人聚在同一個地方，此起彼落的交談聲隨著他的走近而越發顯得大聲，甚至是嘈雜，可以這樣說。麥瑟選了一個靠側緣的位置站好，往中間瞧去，看到的是一大排各式各樣的鞋子被整齊的排列在攤位上，攤位後一人正招呼著群眾，顯得有些忙碌。然而仔細聽其他人的對談，比起這些鞋子，有個東西更吸引他們，而這東西就擺在攤位的正中央，偏後的位置。

那是一個塑膠製的透明箱子，類似於展示櫃功能的方盒，方盒裡頭，一只透明的的鞋子靜靜站立。估計那鞋是玻璃做的，因為陽光透進箱子，在鞋上折出淡淡光彩。鞋子做的非常精緻，雖然花紋不是繁複得令人眼花撩亂，但精巧的幾道小裝飾就自然帶出鞋子高雅的氣質。想像它應該是被穿在美麗的公主身上的，走路時輕輕踩踏，隨著她高貴的裙擺款款移動著，那該是多麼美好的畫面。

奇妙的是，鞋子只有一只，而且——

「不好意思，這是非賣品喔。」

看上去是個青年模樣的商人不停的說道，看起來像是已經被問過了很多遍，但他的臉色並沒有絲毫不耐，只是不停的重複這句話，提醒買家別將腦筋動到這只玻璃鞋上。

麥瑟在一旁仔細觀察著，有的人聽說不能買玻璃鞋就馬上離開了，有的人是顯得有些失望，但還是留下來看看鞋子，有的人則是完全不管玻璃鞋，逕自挑選著想要的鞋子款式。麥瑟拿起幾雙靴子來看看，其實青年商人的鞋子品質都不錯，估計沒有那只玻璃鞋招生意行情也不會太差，只是麥瑟還是不禁好奇著，單腳玻璃鞋所代表的意義。

許是注意到有人拿著同一雙靴子太久沒動作了，青年商人主動向麥瑟說話：「你好，請問有想要的鞋子嗎？」

其實他不是來買鞋子的，麥瑟心想，但如果針對這句問話搖頭似乎不太妥當，因此他只是另外說了一句：「我想知道玻璃鞋的故事。」

青年商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又展開笑意，半開玩笑般地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您可能要等下午我收攤了再來。」

「好的。」麥瑟異常認真的回答又讓青年商人愣了愣，想來是他沒有想過有人會這麼認真的問他玻璃鞋的故事吧。雖然玻璃鞋的確有故事，但他確信自己並沒有提過任何一丁點相關的事情，眼前的人怎麼會這麼肯定的說想要知道呢？

「那麼，我們下午見。」商人笑道，麥瑟聽聞只是點點頭，轉身離開，而青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後，又回去招呼客人，彷彿剛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

廣場被夕陽披上橘紅衣裳，衣襬拖得好長好長，將路人的影子一併拉遠了。麥瑟依著約定來到廣場，只見人群已經變得三三兩兩，沒了早上的熱鬧聚集。同一個地點，青年商人正將商品一一收進袋子裡，麥瑟看到之後走上前去，開口詢問是否需要幫忙。

「那麼就麻煩你了。」青年說道，兩人一同將攤子收起，回歸原狀。麥瑟幫忙收了幾雙鞋子，但他識相的沒有去碰就擺在那裡的塑膠方盒。他覺得那是不可以亂碰的。

將所有東西收畢，青年背起大背包，提著大袋子，捧起方盒，與麥瑟一同走到附近的樹下。那裡擺設著桌椅供村民聊天泡茶，麥瑟自己來坐過幾次，多半是邊看著廣場人群邊寫作。

「你說你想知道玻璃鞋的故事？」青年開口，聲音卻顯得有些乾澀，想來是說了一整天的話的緣故。

麥瑟點點頭，但說道：「您要不要先喝些水？」

「啊，好的。」青年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去去就回。」

麥瑟看著他跑向噴泉，停下，又跑了回來。青年回來時，麥瑟注意到他臉上精神了不少，想來是工作太忙碌，可能連停下來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原本是想著故事不能白白說給你聽，但你是第一個問我玻璃鞋故事的人，所以就算了。」青年笑著說，麥瑟這才發現他私底下的笑容總是帶著那麼一點靦腆，與早上招呼客人時那樣熱情的笑容似乎不太一樣。

「那麼，我有榮幸傾聽這個故事嗎？」麥瑟問道。

青年從懷中取出一副手套戴上，將塑膠方盒打開，小心翼翼將玻璃鞋取出放在桌上，緩緩的說道：「這個故事發生在幾年以前……」

*

村子裡住著一對夫婦及他們的三個女兒，這個家庭看似與其他家庭沒有什麼兩樣，實際上卻是由兩個家庭組合而成的。最小的女兒是由父親與前妻所生，然而因為前妻突然染上急病驟逝，為了不讓孩子覺得孤單，父親另娶了一個女人。女人以前離過婚，她身邊也帶著兩個女兒，因為年紀較大，進了家庭後便成了大姐與二姐。

夫婦感情融洽，三姊妹也處得非常愉快，破碎的兩個家庭重新組成了圓滿的世界。他們過得很幸福，然而幸福卻維持得並不長久，自從小女兒去了森林一趟之後，一切就都變了樣。

女孩在森林裡遇見了正出來打獵的富商。富商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惡霸，誰也不敢惹他。富商一見到女孩，一眼就愛上她，下令要手下將她抓回做妻子。富商是個醜老頭，女孩當然不願意，況且又這般粗魯無禮的對待她，她心中只有滿滿的厭惡。她逃跑，慌亂之中掉下了一只鞋子，但拚命奔逃的她來不及撿回。

不幸的是，鞋子被富商的手下撿到了。富商得知之後，要手下帶著那只鞋子走訪村子，尋找能穿上它的女孩。要是誰的腳合適，誰就是他的新娘。

女孩的家人聽聞這個消息，害怕得不得了，女孩自己更是成日以淚洗面，不曉得該怎麼辦。最後大姊看不下去了，她找出女孩其中一雙鞋，比對了自己的腳。她的腳比女孩的腳大上一些，對完尺寸後她便拿了一把刀，在所有人都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切下了自己的腳趾。

「這樣妹妹就不用嫁給那傢伙了，對吧？」

她忍著痛微笑，但其他兩個妹妹卻早就哭得不成人形，她們的父母也心疼不已，但既然大姊都這麼做了，他們也只能不斷搖頭說著真是傻孩子。

富商的手下來了，兩個女兒躲了起來，只剩大姊出面見人。她將腳伸進鞋子，正好合腳。然而手下細看大姊，覺得她好像不是那天在森林裡追逐的女孩，於是冷冷的請她將鞋子歸還。

大姊眼見計策失敗，正想著幸好妹妹們已經躲起來之時，那手下卻盯著她，問道：「你們家有沒有其他的女孩？」

大姊一楞，可是就該死的這一楞，手下已經在屋子裡搜了起來，夫婦倆跟大姊怎麼阻止他都是徒勞，最後終於被他搜到了躲藏在衣櫃裡的兩姊妹。

「請試穿鞋子。」那手下說道，雖然用的是敬語，但語氣卻是冰冷。

二姊試穿了，不合腳。最後是女孩要試穿，她垂首不願與那手下對上目光，接過了鞋子，她停了幾秒，忽然拔腿就跑。

手下沒想到女孩會這麼做，一時沒反應過來，等起步要追，卻被二姊及趕來的其他人壓制住。女孩趁著這段期間瘋狂的跑著，然而她現在的目的並不是逃跑。她去找一個她認識的男孩，將鞋子交到他手上。

「這只鞋子請你幫我留著。」她哀傷卻語氣急促的向男孩說道：「因為以後你可能再也不會看到我。」

男孩還來不及再多問什麼，女孩又道：「要是它發生了什麼變化，請不要太在意，屆時請你將它拿給我的父親，他一看就會明白。」

女孩匆促的走了，而正如她所說，男孩再也沒有看見過她。他每天晚上都拿出鞋子來看一遍，心想著她到底哪裡去了。

有一個晚上，當他拿出了鞋子，卻驚訝的發現原本看起來普通的鞋子竟然變成了玻璃鞋。他嚇著了，但沒有忘記女孩的話。他想要拿去給女孩的父親，到了她家門前才發現，女孩的家已然變成一團灰燼。

鄰居說他們是被富商害死的，但也有人說他們是搬家逃離之前燒了房子以免留下線索讓富商追蹤。男孩不曉得該相信誰，眼前的灰燼卻飛得真切，乘風緩緩飄上天際，失了蹤影。

男孩長大之後踏上了旅途，為了尋找女孩的家人也為了尋找女孩。他隨身帶著那只玻璃鞋，也不吝於將它展示出來，只為了吸引他想找的人的注意。他至今還沒有找到他們，但他仍然在追尋，往後也要這樣繼續追尋下去。

*

聽完了故事，麥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呆呆望著前方。夕陽變得更加火紅了，但在這個時候，即使再豔麗的顏色也要立刻消失，化作虛無揉進夜色。

「我至今還想不通鞋子變成玻璃的理由。」青年帶著手套輕輕撫摸著鞋子，動作輕柔得猶如撫摸情人的臉龐。

「但我還是會完成她的交代，將鞋子交到她父親手上。」

麥瑟不曉得該說什麼比較好。說要安慰他，青年早就已經不需要；說要請他繼續加油，青年的目標堅定的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他。沉默良久，麥瑟才開口說了一句：

「謝謝您的故事。」

青年笑了，一樣帶著些許靦腆：「這是個有些不太真實的故事吧？」

「但我會選擇相信。」麥瑟認真的說道：「因為您也選擇了相信，不是嗎？」

青年一愣，隨即笑笑。

「是的，我選擇了相信。」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飾品遞給麥瑟，仔細一瞧，那是個鞋子的形狀，幾乎跟青年手上那只一模一樣，只是規模小了許多。

「這個送給你，這是我請人做的……應該算是迷你複製品吧。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還不覺得我在胡言亂語。」

麥瑟接過了飾品，輕輕握在手心。

「我才要謝謝你跟我說了玻璃鞋的故事，我會好好的記下來的。」

青年微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

回到旅館，麥瑟的腦海中不停的想著青年的玻璃鞋故事。他將青年送他的玻璃飾品拿了出來，一邊看著它一邊在房間中來回踱步。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蹌，身子向前摔倒，手上的飾品也跟著飛了出去。

「啊啊——」輕呼出聲，眼前的畫面彷彿開始變慢，他清楚看著飾品在空中旋轉、墜落、觸地、四散。他伸出了手想要挽救什麼，然而就在伸手的那一瞬間，一個畫面卻先強行占據了他的腦袋。

灰燼、血漬、焦黑的屍體、殘破的景象。這裡像是發生過一場惡鬥，不，更像是掠奪，單方面暴虐的掠奪。經過蹂躪後的殘骸令人心驚，他感到極度不安，他開始奔跑，找尋記憶中的地點，他也的確找到了，然後他看見——

畫面戛然而止，他陡然驚醒。他還是不知道最後自己看見了什麼，但他突然開始不受控制的哭泣，淚水嘩啦啦散落地面，猶如滿地碎玻璃。










20150719 490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