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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目的,妳的影子。


3月17號,晴空萬里,就一個普通的上學日來說,天氣還算不錯。
正走在寬廣街道上的我,一步兩步的數著自己的步伐。這是第幾天了呢?每天都重複著相同的動作,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習慣」吧。

春天剛到,昨夜下的雨似乎擊落不少新生的嫩芽,真可惜呢。
空氣中混雜草葉、腐爛的樹木枝條和昆蟲屍體綜合攪爛的氣味,聞起來清新,又令人作嘔。

灰色的寬敞地毯兩旁站著汲汲營營於陽光的青色樹木,沿著這樣的道路,我終於到達了熟悉的校門前。
直走進正前方的校舍,從右手邊的階梯上到二樓,再往左手邊的第一間教室走去,我暼了一眼門牌上斑剥的「一年B班」,拉開沉重的木門。自教室裡傳出的嬉鬧聲震耳欲聾,女孩子正熱切地討論雜誌上的彩妝品和昨日新聞報導的名人醜聞,男孩子一如往常的打鬧,玩著可能會弄傷自己的遊戲,整個班級洋溢著快樂與青春。


和我完全相反。


走到我的位置後,將書包掛在書桌右側的掛勾上,拉開椅子,坐下,單手撐頭,由於我的位置在最後一排、最後一列,所以雖然和第一排同樣都是靠窗的,但窗外的景色是操場而非走廊,這對討厭和人相處的我來說是件要事,既然我無法逃到空無一人的世界,那就把自己的靈魂放逐到名為「操場」的空間吧,至少那裡的一切離我很遙遠。

我並不是個特別孤僻的人,只是在與人交往的時候,那種說錯一句話就可能讓整段自認為堅固的關係崩解的脆弱,即便是一般大眾覺得純真的、簡單的男孩子間的友情,也逃不過的脆弱,讓我害怕。

不需要任何言語,任何交際,只管遺忘所有。這樣的人生就可以了。

「早安!」甜美的像翻糖,溫暖的像朝陽。

那樣的嗓音是唯一可以將我從那塊虛幻角落拉回現世的繩索。
不出所料,從操場收回視線和靈魂的我看見的是妳。

「尹恩,妳今天怎麼特別晚到啊?」
「不小心睡過頭了啦。」連吐舌偷笑的樣子都像陽光一樣耀眼。

沒來由的,我突然想起剛入學的那天。

高中生活開始的第一天,同學們彼此互不相識,沉默是必然的,但當她一進到教室裡,爽朗的問早、清亮的笑聲,轉眼間,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幸福的彼端,即使招手也不會有人理睬的一個人。

正當我想著似乎又得和國中一樣默默待在自我世界的同時,我們兩人四目相交。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笑過,燦爛如夏日祭典的煙火。為我而綻放的煙火。

在那樣短暫的幸福過後,有個念頭閃入我的腦海。

身為一個男孩,該有什麼樣子?那身為一個女孩,又該是什麼樣子?如果是以社會的眼光去看,我絕對不夠格作為一個男孩,即便我就是。但說是女孩,又未免太貶低女性的地位了。

那,退而求其次,身為一個人,該擁有什麼樣子?

個性吧、人格吧,但這樣又不禁讓我思考,如果我可以算是一個人,那對我笑著,用嘴型和奇怪的手語對我說著「早安啊」的她又算什麼呢?把快樂毫無保留的分送給正渴求於此的人們的她又算是什麼呢?那些正因為快樂而笑著的人們又該算是什麼呢?那些除了我以外的,能確切體認到幸福的人,到底又算些什麼……

諸多的疑問。

就在那天放學後,我第一次在我自認為成熟的「我的世界」裡做了件蠢事。

血橙色的夕陽映照全身,有時候我會想,這樣飽和的令人窒息的紅色,如果沒有幾個生命體在裡頭走動陪襯,我絕對會將之誤認為末日。那天也不例外,但當我想得正入迷時,一幢黑影在我視線內晃呀晃的,搞得我不得不抬頭搞清楚是什麼擾亂了我的思緒,結果是她的影子。像鈴蘭一樣可愛的她輕笑出聲,腳下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在赤紅的夕陽下,連黯淡冰冷的影子也變得耀眼暖和,我望得出神,居然伸出右腳踏了一下她的影子,暗自竊喜的我嘴角一定上揚了。

在那天之後,她經常帶著我參與班上的活動,有時會笑著說我太害羞,有時又會說這樣也不錯,總是那麼善良、溫柔的對待每個人。那麼善良、溫柔的對待我。


*****
又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天。

在同學們的歡笑聲中,放學的鐘聲悄悄結束。
「有什麼忘了帶的嗎……」我伸手進抽屜裡摸索,指尖首先觸到的本應是光滑冰冷的鐵,但卻是紋理溫潤的觸感取而代之。

「紙?」我輕輕地將那薄片拿出抽屜,是個空白的米黃色信封,裡頭有張天藍色的信紙。
「這是—」6點10分的鐘聲響起,打散了我的疑惑,現在才發現教室裡空無一人的我,迅速地把信塞進口袋,提起書包,邁步走出被孤寂填滿的昏黃教室。


*****
信封沒有黏死,我抽出裡頭的天藍信紙攤平。
白色的蒸氣自我溫熱的手臂縷縷冒出,不知道是因為剛洗完熱水澡,還是信上文字的陌生排列組合,我的掌心微微滲汗。黑字整齊地在橫線上排列,看來沒寫寄件人的名字。而且內容下方的空白處還畫了一個醜醜的小圖案。

『夏禹桀:
我想,你應該很錯愕吧,一封匿名的信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抽屜裡,其實我手裡握有兩個你的秘密哦,但我不是要勒索你,我只想請你看看我的心情,不必回信,只要讀就好。如果你有感想的話,就先放心裡吧,沒有也沒關係。以後,每天都會有一封信喔!至於我是誰,就先當成……一個普通人吧。

3/17』

「特地匿名寄信對別人抒發自己的心情,哪能算是什麼普通人啊…… 」
「不過,」我將信紙收入信封,放進書櫃,看著斜立在書櫃中的它,不知怎麼著,心底有些暖流漾起。
是這樣啊,似乎是太久沒笑了,嘴角有些生硬呢……


「這樣,也挺有趣的。」


*****
經過昨晚的「祕信事件」,我抱持著異常雀躍的心情,走著和昨日相同的道路,前往相同的目的地,進到相同的教室,相同的喧嘩吵雜,相同的冰冷座位、熱鬧操場。

一坐到位置上,我下意識地將手伸進抽屜,果然,在相同的位子,單薄的信封橫躺。

就這樣,枯燥的生活行程表裡多了一項新行程,匿名信件闖進了我的生命,雖然信裡的內容多半都是平凡的學生日常,但是我卻情不自禁地希望能看到明天、後天、未來的信紙上寫了些什麼。

「是什麼樣的魅力呢?」有時候看完他的信,我會這樣問自己。

我想大概是他的文字,就像是日記一般質樸,而我是光明的、被准許的窺視者,有誰會抗拒接受他人的秘密呢?至少,我沒那麼正直。


*****
從四月中旬開始,信裡的學生日常變了。

『作為人的本分是什麼呢?』
『連那些都做不到的我,有作為人的資格嗎?』
『那,』
『單單只是存在著,這樣的罪過,可以被原諒嗎?』

無預警的,就像是常態一般,我不覺得訝異,只是深感惋惜。或許是我認為我們之間有幾分相似吧,總覺得要是就這樣放任不管,好像是要背叛或拋棄什麼重要的事物,於是我還是選擇了繼續「聆聽」。

但那些負面的情緒就這樣一點一點的累積著,那樣的哀傷、那樣的無奈,我越來越在意匿名者的生活,他究竟怎麼了?受到怎麼樣的打擊?可惜的是,無論我多努力試著從班上同學的言行裡找出有關「他」的蛛絲馬跡,除了以往的青春與活力,我一無所獲。


*****
懷著憂鬱的心,迎接晦暗的梅雨季節。

5月17號,兩個月如同細沙自我指間溜走,信中的黑暗持續著,我依舊無能為力地作我旁觀者的角色而我的心早已被信件吞噬,早晨、課間、放學、傍晚,每到了夜晚,我會開始思考當日信上的內容,再回想前幾封信的內容間是不是存在著關聯性。可是我依舊處在原地,這些新的資訊沒有成為線索,只是日復一日的出現,就像他的情緒,每況愈下。

我必須找到「他」。

但是,時間沖淡了希望,過了兩個月,一點跡象也沒有,他又憑什麼現在出現呢?


*****
校門前的廣場上,樹木赤裸枝幹的剪影是一把把尖銳的黑色利刃,刺殺了天空,將之染成血紅,滴落的鮮血在地面形成零星水漥,學生們踩著輕快的步伐離開校園,女學生竊竊私語的模樣、男女打情罵俏的常態、隔壁班的匆匆跑過的身影,像是一部無聲的電影,一幕幕從我眼前經過,卻不在耳畔留下任何痕跡。鮮豔的紅色逐漸擴張,淹沒了所有在走動的生命體,如同末日一般,沉重、死寂,對應著我的絕望。

鮮紅、死寂、一絲絕望,這是今天的夕陽。

閉上眼甩了甩頭,再度睜開眼時,景色和聲音都恢復了,世界還在運轉,我也該恢復了。
「好冰!」跨出一步,冰冷的雨滴直落在我頭頂,這才想起我似乎忘記拿傘了。
我翻了翻背在斜右側的書包:「還真的沒有啊……。」轉過身,我往教室的方向前進。

最近匿名者的事害得我常這樣心不在焉的,也該清醒了吧,腦子。


拉開沉重的木門,
沒有快樂和青春,
只有錯愕、沉默的
視線交會。


「你—」
站在我的座位旁,白淨的手指微微顫抖,連帶米黃信封微顫,黑色瞳孔透著驚慌。

就像是時間停止了。

也是啊,
是我太執著於我的惰性,只是單方向的思考一個悲傷的人會怎麼生活,卻忘了假設,如果這個人「要」別人覺得自己很快樂,而他也不辭辛勞的將偽裝做得完美、滴水不漏,那個人該是什麼樣子。

為什麼呢,尹恩……

「啪!」手中的信滑落,她迅速轉身逃離‧驚嚇地等待頃刻的空無消逝,我奪門而出,追逐她的身影,我使盡全力奔跑,經過無數轉角、樓梯,直至衝出像是盡頭一般的鐵門。


頂樓。


纖弱的身影佇立在水泥牆上,烏黑的髮絲被略帶水氣的冷風陣陣颳起,背景的紅色雲彩鮮亮刺目,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尹恩!」試圖劃破一切的語音,笨拙踏出左腳,我一心只想著帶她離開。
「別過來!」微側著頭,背對我大喊,幾點銀光自她眼底輕灑,潔白的指間在她的手臂上刻出多道鮮紅的爪痕,而我則聽話地傻愣在原地。

「對不起,」
「給你添麻煩了。」
帶著些微鼻音,她輕輕說了一句。

「一點也不麻煩。」
聽到我說的話她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垂下頭,看她僵硬的身影放鬆了不少,我才鬆了口氣,但還是直盯著她的背影不放,深怕她從我眼前消失。

「跟你說喔,」
「妳先下來,好不好?」
「我啊,一直都覺得自己,」
「等妳下來,無論妳說什麼我都聽!」
「應該可以算是一個」
「上面很危險!」
「你可以,先聽我說嗎?」

我噤聲,細細聽著她說的每一個字,但腦子始終無法冷靜思考這突如其來的事件。
「我應該可以算是個認真的人吧?」
「…」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在我眼裡她當然是個認真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完美的人,但會問這樣問題的她,又是怎麼看自己的呢…

「你有想過要找到我嗎?」
「當然。」不只是想,是渴望。
「那你有想過找到之後要怎麼做嗎?」
「讓她快樂。」

我只是依著直覺回答,完全不經思考的說出我的答覆。

這時候我們沉默了下來。全世界寧靜的只聽得見我的心跳和她的脈搏。

而我這才意識到我們之間奇特的氛圍,雙頰頓時竄上一陣緋紅,我慌亂地低下頭試圖冷卻發燙的自己。

「你真是個貼心的人。」
「妳也是啊。」
「我?」
「恩…剛開學的時候,」我壓著胸口,有些擔心自己快速躍動的心跳聲會不會被她聽見。
「妳是的一個對我笑的人。」終於,說出口了,而她又會怎麼回覆呢……

「就這樣?」
「就這樣。」

「什麼啊,沒想到你這麼可愛!」
她的笑聲化作繁星點亮我的夜空。聽著連我自己都害臊了起來。

在笑聲過後,她用輕甜的嗓音開口。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我嚥下緊張屏息等待。

「幸好—」轉身,她的微笑猶如一整個春季的萬花齊放:「—我能遇見你。」

看見她的笑容,我的心裡起了一波波漣漪。
確切的感受到了,「幸福」啊,正隨著我的血液流動,溫暖正佈滿我的軀體。

「我也是。」
我真心的笑了,真切的希望她也能感受到我心裡的悸動。

「那……來聊天吧!」
「先下來啦!」
「喔!說的也是!」


我伸出雙臂,以燦爛的笑容輕語:「來!」
她也以同等的笑容回覆。


但就在此時。


她的身體向後傾斜,
離我好遙遠,
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渺小,
我的靈魂被抽離,
她清秀的面容隱約帶著一抹苦笑,
而我伸出雙手卻什麼也搆不著,

阿,聽見了,全世界的嘲笑。

她閉上雙眼,雙唇輕輕動作,
下一刻,鮮紅四濺,今夜的樹木浸染上純正的罪惡。

尖叫、慌亂,而我在荒無的頂樓盯著被貫穿的蒼白的她,身旁似乎多了一些莫名的氣息,但我只是呆站著任由時間和人群撕裂我所有的情感。

斷了。好像有什麼在腦子裡斷開來了。妳的笑聲呢?怎麼就這樣不見了?我緩緩站起身,猶如行屍走肉的走下一層又一層的階梯,一條又一條的走廊。

向著教室的方向走去,妳給我的最後一封信牽引著步履蹣跚的我,輕輕地,我將信紙抽出:

『夏禹桀:
還記得嗎?我在第一封信裡說過我有兩個你的秘密,為了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傾聽」,我決定告訴你了!但首先,我想先向你道歉,最近因為家裡和我自身的問題讓你很煩躁吧,給你添麻煩了,只是我希望能找個人說自己的煩惱,而我又自私的希望那個人是你……總之!希望你別被我感染到難過才好。

第一個秘密是,其實我知道,你在開學那天的放學踩了我的影子還偷笑!那時候我也在偷笑,因為覺得你應該是個很有趣又可愛的人,這樣你應該就知道我是誰了吧!

從那之後就一直纏著你真是抱歉,只是覺得你比其他人單純,相處起來很自在。就男生來說,你是那麼的正直…如果那些禽獸不如、噁心的人都能像你一樣……該有多好呢?

第二個秘密是一句話,和你相處了這麼長的日子,我一直很想對你說,但卻遲遲不敢說出口—』


瞪大雙瞳,從我眼角滴落的溫熱渲染模糊的天藍:


『—我愛你。
尹恩 5/18』

屈膝一跪,世界正在旋轉,我所熟識的一切正一點一點地崩解,她的文字混亂地散落一地,該怎麼重組、該怎麼恢復,不管怎麼挖掘我的內心,混沌霸佔了所有空間,我找不到答案—

「為什麼!!!!—」
我的身體劇烈顫抖,像是要毀滅什麼般的嘶吼,條條淚痕橫越雙頰,地面上是一灘灘晶瑩的痛苦。


『世界啊,你滿意了嗎?』


「我……我—」用盡所有殘餘的力量,我向天際輕訴:

「—也愛妳啊……。」

化為一縷虛渺的蜘蛛絲,飄散在金黃閃爍的空氣中,窗外是一片寂靜的溫暖橘紅,就和那天一樣。
我們是兩段可悲的生命,相遇,使我們的生命出現一線契機,但在我的生命裡,希望有如曇花,一現即逝,而妳也的確消失了,消失在我們初遇的夕陽下……。



只留下那天,炫目的,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