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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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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龍與他的夢境〉

「我就說、我就說、我就說……災厄果然降臨了！」
在目睹了眼下不可思議的畫面後又聽見這串尖叫，莫何頭都大了一圈。
「紺霞君，我想我們最好安──」
「極北的彗星無聲無息墜落在黑幕之中！我早就說過這次占卜必然應驗！」紺霞君激動的在原地繞了一圈半，帶起大片旋風。「彗星就是災厄象徵！莫何！看你以後還怎麼反駁我的預言！」
無奈地放棄繼續勸阻彷彿得了狂躁症的同伴，莫何轉過頭，盡量壓低了嗓門，向那顆『彗星』問道：「你是怎麼進去的？」
彗星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表情冷淡而戒備。
「莫何，你在做什麼？你在跟那個人類說話嗎？」他的同伴終於停止轉圈，收起背後那對紅色的肉翅不屑道：「你們地行龍就是這樣，跟人類還有什麼好說的？難道你們也跟身上的蝨子對話？」
「地行龍不長蝨子。」莫何不再理她，苦惱的自言自語：「難道是聽不懂通用龍語？」
但他記得人類的通用語跟通用龍語頗有相似之處……或者是自己龍谷口音太重？
赤翼飛龍毫不留情地恥笑道：「莫何啊莫何，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那個人類分明什麼都聽得懂，但是人類也不跟蝨子對話啊。」
莫何恍然大悟，接著為要不要告訴紺霞君她將自己罵了進去而躊躇片刻，最後還是決定以大局為重。
「人類，你現在身處一個非常危險的位置……」他看見對方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覺得自己的警告應該取得了效果，再接再厲道：「極端危險，千真萬確。我不曉得你怎麼進去的，不過你最好立刻──」
「我出不去。」那個人類低聲打斷他。
用的還是標準通用龍語。莫何沉默了兩秒，艱難地搖頭，「這真是太遺憾……不不、你究竟怎麼進去結界裏頭的，沒有經過仲裁大人同意的話──可是──」
他前言不搭後語，那張醬紫色的龍臉竟然透出幾分慌張。
──原來龍也是有表情的。
如果不是自己處境堪憂，靖滄浪簡直要可憐起面前這頭風中凌亂的地行龍來。
事實上，他已經困在這裡至少兩天了。
靖滄浪很清楚，考察團不可能會特地進入這類高危險區尋人，縱然天河領主這個身份有著一定的份量，但那些人既然敢在這裡對自己動手，恐怕早已做了萬全準備。
一直沒有鬆開過的眉心擰得更緊，靖滄浪輕輕呼出一口氣。
前因再多想，對眼下困境也無濟於事。
自清醒後這兩天以來，他根本不敢有太大的動作，也幸好身體沒什麼外傷，否則光是血腥味瀰漫開來，此刻世界上還有沒有靖滄浪這個人還是兩說。
但黑魔法造成的傷勢卻持續惡化。
靖滄浪並沒有攜帶聖水或任何藥品，只能暫時以自身力量支撐著，出不了這個透明結界，他連閉目休息也不敢真正鬆懈，就在漸覺束手無策之際，山洞口終於出現了其他生命體。
雖然是兩頭亞龍……靖滄浪原本以為運氣到此為止了，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意料──亞龍似乎比他更緊張目前這個情況？
比起另一頭雌性飛龍，那頭叫莫何的地行龍對自己顯然沒有太大的敵意，勸告的姿態甚至可以說是友善的。這真是相當奇怪，但他如今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脫困以外的問題了。
以及他提到了仲裁大人……
靖滄浪看了看周遭隱約反射出魔力波紋的結界，輕聲道：「僅憑身體的力量，我確實出不去，但是用上魔法的話……」他向身側瞥了一眼，「恐怕不妥當。」
說完他就見那頭地行龍驚慌的直搖頭，「這行不通、行不通。」
靖滄浪從他反應中得到了答案。「看來你也不知道出去的方法。那是否能詢問你剛才說的仲裁大人……」
地行龍的聲音居然更驚恐了，「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
「人類的肉體力量就是弱小。」旁邊急躁的赤翼飛龍似乎已經按捺許久，雙翅一拍又捲起一陣風，「莫何你的膽子都跟翅膀一起退化了吧！仲裁哪裡會怪罪這種小事，看我直接把他扔出來。」
地行龍莫何快不過她的飛行速度，來不及阻止，就見紺霞君雙爪已經探入了前方魔法結界之內。
那層透明結界彷彿是水做的一樣，雖被衝擊力打出大片美麗的瀑紋，卻始終沒有破開，靖滄浪下意識退了兩步，發現自己並未遭到龍爪摧殘，倒也不是太意外。
他早就無數次試探過這處結界的極限，現在看來，力度還要在他預估之上。比起結界被破壞，他反而更擔心另一種狀況……
地面突然微微震動起來。
靖滄浪臉色一變，知道自己的憂慮成真。
這處地穴入口處原本是透著光的，但此刻他的頭頂完全暗了下來，上方掀起的一片巨大黑色陰雲彷彿隨時會落地，靖滄浪緊緊盯著黑雲之中發亮的鱗光，本能防衛地聚起空氣中的水元素。
但他立刻知道不好。
魔法波動一起，整個地穴突然就安靜下來。
靖滄浪止住呼吸，慢慢轉身，對上了背後那頭黑龍睜開來的霧金色雙眼。
然後那頭龍又把眼睛閉上了。
靖滄浪：…………
遠處傳來砰地一聲巨響，他嚇了一大跳，卻不敢移開視線。
「紺霞君你、你沒事吧？」
「我好得很──你以為我會這樣回答嗎？」伴隨著砂石紛紛落地的響動，母龍暴跳如雷的吼聲炸裂開來，「你的眼睛難道只是兩塊特殊點的鱗片嗎？」
「好吧，好吧。」地行龍好脾氣地小聲問：「那結界沒事吧？」
這個洞穴迎來兩秒左右的寂靜，而後又是赤翼飛龍驚天動地的憤怒吼叫。
「莫──何──」
雖然不介意兩頭亞龍立刻開始同類相殘，但他們是不是忘記了結界裡的存在……不是曾有研究顯示亞龍智慧與一般人類相當的嗎？
靖滄浪看到黑龍眼皮抽了抽，終於又掀了開來。
也沒見他張口，一個低沉中帶了淡淡威嚴的男聲在洞穴中響起。
「紺霞君，你已經下定決心要以肺活量來一統龍谷了嗎？」
空氣中又傳來重物落地聲。
禁空……靖滄浪忍不住朝後方瞥了一眼，赤翼飛龍果然已經摔到了地上。
「我在這裡先行祝福你霸業可期了。」男聲語速不快，卻似乎天生讓人無可忽視，「舉辦就職典禮時記得發來一張請柬，我會尊重龍谷主人立下的新規矩的。」
那個聲音平靜地全不像在嘲諷，靖滄浪心中閃過一絲古怪，彷彿捕捉到了什麼，但他在這裡所遇到的異常現象多不勝數，一時也沒辦法釐清。
在結界裡的存在完全被吵醒後，地行龍莫何反倒不再如方才那樣慌張，恭恭敬敬上前喊道：「仲裁大人。」
好吧，這下他曉得地行龍先前說絕對不行的理由了。
「請原諒紺霞君的失禮，她並不是對仲裁訂下的規則不滿。」莫何求情道。
遠處母龍似乎不敢再作聲，只是附和般拍動幾下翅膀。
靖滄浪知道輪到自己了。在龍族內部對話之時，他已經謹慎退至結界邊緣，縱然很可能只是徒勞，他也不想放棄生存的希望。
況且，『仲裁大人』看上去是位講道理的先生……
人類為自己一瞬間荒謬的想法愣了愣。他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直感一向比較自信，雖然對象是頭巨大無比的黑龍，剛剛彷彿還發了頓起床氣，但他卻莫名地覺得這隻龍應當並不殘暴──起碼他沒有二話不說將在場生物全數撕碎？
天河領主態度堅定起來，深吸口氣，他抬頭再次對上那雙駭人的眼瞳。
霧金色的獸眼正半瞇著，好像在打量自己，又好像只是懶得完全睜開，也許是靖滄浪的錯覺，其中隱隱約約的豎瞳已經沒有初次對上時那麼可怕。
似乎有些吃驚於他的對視，黑龍眨了眨眼，問道：「這是什麼……新來的勇者？」
困惑的男聲少了幾分威嚴，聽起來竟有些無奈。
「那是人類！仲裁、極北的彗星──」母飛龍聞言差點又激動起來，但立刻被一旁苦命的地行龍抽筋般的示意眼神及時制止。
「嗯，謝謝你告訴我他是個人類，無懈可擊的回答。」黑龍慢吞吞道，目光沒有從靖滄浪身上移開。
不。他基本從頭到尾都沒有將那顆巨大的頭顱抬起過。
或者這位仲裁大人並非是講道理，而是……懶？思及自他進入這處地穴以來對方還是第一次清醒，靖滄浪懷疑的想。
大約是為了防止同伴再度尋死，地行龍勇敢地站了出來。「仲裁大人，我們在新月夜出發前往龍谷時，莫何敢保證定鋒坡周圍絕對沒有任何人類的蹤跡。」
新月夜在十日之前，而考察團是七天前抵達這一區。靖滄浪默默推算著。定鋒坡？看來是龍族內部使用的地名，距離龍谷不遠，表示龍谷確實很可能就在這處山群之中，至少目標範圍能劃定在地行龍腳程十日之內。
前方黑龍彷彿陷入了思考，眼皮又下垂了些。
半晌後他唔了一聲，極隨性地說：「不怪你們，我也不記得他什麼時候進來的。」
說完在場的人與龍都吃了一驚。
紺霞君猴急搶問道：「那該如何處置這個人類？」
「處置？」黑龍小小打了個呵欠，音量明顯降低，「不必。他沒有違反我的規則。」
可能是這句話中意味著絕處逢生的希望，靖滄浪竟覺得巨龍打哈欠的模樣十分可愛，有些像他小時候撿回城堡裡的那隻黑貓……
「可是仲裁，這個人類是災厄的象徵──」
「什麼？人類什麼時候搶走了我的位置？」黑龍奇道。
『黑龍帶來無盡災厄。』確實是通用語中耳熟能詳的諺語，所以黑龍在民間形象中一般扮演著殘暴、止兒夜啼、負責綁架公主的角色，但靖滄浪因為研究的關係更加清楚，這句諺語其實出自龍語。
古諺的原句是：『黑龍帶來無盡災厄，於世間公義消亡之時。』
而好巧不巧，黑貓也是災厄象徵。他不合時宜地想。
那邊紺霞君急急道歉，「是我失言了，可是仲裁──」
「沒有可是。」黑龍的聲音並未透出不耐，有的只是疏懶。「既知失言，那便禁言。」
他不再出聲，在不曾挪動的巨大頭顱上，那雙眼眸已經瞇得只剩一條金色細縫，很睏的樣子。
因為不清楚黑龍的規則到底是怎樣的規則，靖滄浪也從未試圖開口，得了對方那句不必，心中的緊繃與戒備更在不知不覺間冰消瓦解。
體內黑魔法帶來的侵蝕再也壓制不下，他背靠著如霜壁般的結界慢慢滑坐在地，與那頭黑龍同時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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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滄浪判斷自己可能正在一個成形的夢境裏邊。
他感受不到傷勢對身體的負擔，卻仍能自主思考，按照自己的意識行動。
周遭看上去是個寬敞自在的廳房，通風而明亮，與傳統龍族巢穴毫無相似之處。
他是世襲天河領主，雖然不喜歡貴族追求奢靡的心態，卻也不乏對所謂上流事物的鑑賞力，身旁這些木質家具看起來暗沉樸素，造價恐怕絕不下於人類國王王宮中真金白銀打造的御用桌椅，但最有價值者，還屬廳內隨意陳設的一件件藝術品，無論是年代或稀有度，都能輕易讓任何一個自稱是收藏家的傢伙當場暈厥。
「你好呀。」他身後傳來一個斯文的嗓音。
空氣中沒有任何波動。
靖滄浪轉過頭，看向那個無聲無息出現的男人，緊緊皺起眉。
對方一頭黑髮，雙眼之中流光溢彩，反倒看不清顏色了。
「你好。」他拘謹地點點頭。
「請坐下吧。」男人彬彬有禮地單手示意。
靖滄浪注意到對方身上竟穿著當季最流行的黑色雙排扣款式小背心，卻沒有搭上嚴謹的大平直領結，而是敞著領口，看上去風流倜儻得不像話。
接著兩人按貴族禮節互通了姓名，靖滄浪心中的怪異感愈漸濃厚。
這個自稱憂患深的男人親手為他斟上一杯熱騰騰的不知名飲品，問道：「你說你來自天河領，那裏的冬天一定很冷吧？」
他看上去倒是頗有精神，興致勃勃的。
天河領主並不像一般貴族那樣喜歡談論天氣或季節，他回道：「恕我直言，閣下到底想要做什麼？」而後頓了頓又道：「確實很冷。」
不像他往常遇到的那些容易惱羞成怒的自持身份者，憂患深面色沒有一絲變化，執壺為他自己也倒滿一杯，開口的語調優雅悅耳，「我還以為會是由我來問出這個問題，學者先生。」
靖滄浪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通用語沒有口音──我是指通用龍語，通用人語來自北境……嗯，偏向北海一帶。不用袖扣，打了神聖同盟學院派習慣的垂帶長條領結……」以標準人語說完最後一個字，男人輕抿手中飲品，微笑道：「最好趁熱。」
愣愣捧起面前的杯狀容器，學者先生發現自己竟然不認得這種容器的材質。
難道就像人類有龍族研究學一樣，龍族也有人類研究學嗎？或者自己遇上了龍族的多元文化專家？他一邊想，一邊慢慢飲下杯中半透明的液體，至於味道，也不是特別注意。
見他如此聽話，憂患深反倒不再笑了。
「我能看出你的處境不是很好。」他微微偏著頭，像在注視靖滄浪的同時又望向遠方。「你願意告訴我，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嗎？」接著忽然又建議道：「可以的話，長話短說。」
靖滄浪就想起那個呵欠來。
「我對此處一無所知。」他比對方更想知道箇中原由，坦誠道：「雖然不曉得那些設伏追殺我的人是不是故意逼我進來這裡，但在失去意識前，我並未看到任何人……任何龍。」
「你能控制水元素，魔力也不弱，難道沒有感覺到那個結界？」憂患深修長的指頭輕敲著椅子扶手，聲音彷彿有些迷離，「或者在被追殺的途中，你曾目睹什麼異常？」
靖滄浪搖搖頭，「我清醒時，就在結界裡了。」
而後看見身邊有一頭沉眠中的、小山般巨大的、鱗片閃閃發光的，黑龍。
幸好他的睡姿不錯。呃、等等……
注意到對方神情微怔，黑龍先生問道：「想起了什麼嗎？」
「也許不算異常……」說出來反倒像個冷幽默。天河領主有些遲疑道：「我在山界邊緣，曾經看到一塊告示牌。」
「……告示牌？」手指停了下來。
「『眠龍勿擾』。」靖滄浪以生澀的龍語復誦道。「上面寫的不是通用龍語，而是龍語。」
當時情況危急，他一掃而過時只以為是山區常見警示，現在想起來，真是一塊誠實的告示牌。
黑龍沉默了一陣，喉間發出一個疑似抱怨的輕哼，「近墨者黑……」不等靖滄浪開口，他又道：「有時候，龍也是很無聊的。」
無聊得只能睡覺了嗎……？天河領主想道。
「在你清醒之後，我又睡了多久？」顯然不怎麼欣賞那個冷幽默，憂患深收起指頭，轉而撐在顴骨下方。「請不必顧及我的顏面。」
「……兩天左右。」
「看來錯怪紺霞君了。」仲裁大人懶洋洋道：「如果不是她，我八成能繼續睡到滿月夜。」
靖滄浪不解，「為什麼？」
他知道吵醒黑龍的其實是自己凝聚水元素時的魔法波動，但再怎麼樣，一頭巨龍也不至於遲鈍得感覺不到近距離有個人類？學界資料記載龍族都是有領域意識的，在近身領域之中，他們天然的龍威幾乎沒有生命體能抗衡……啊、龍威。
靖滄浪終於發現自己心中的古怪從何而來──黑龍一直沒有釋放龍威，不、這種震懾力場是龍族天生的，應該說他可能特地將龍威給收起來了。
「唔，待考證。」人形外貌斯文俊雅的黑龍此時看起來有些苦惱，這還是他第一次露出這種沒有把握的表情。「或許因為你身上味道很好。」
這頭龍還會開社交玩笑。天河領主自動忽略後，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你不對我釋放龍威？」
「你可真大膽直接。」憂患深像是吃了一驚，片刻後咕噥道：「如果不是個人類……喔，沒什麼，我習慣了。」
靖滄浪總覺得他話裡還有其他的意思，正想追問，卻見對方擺擺手。
「我那還有兩頭龍呢，不收好的話，他們進不來。」
說的也是，兩頭亞龍將完全遭到壓制；假使是自然狀態下的龍威，他當初或許在地穴外就能感受到，也不會出現後來的情況。
或許他會直接死在伏擊之下。
這麼算來，自己說是被黑龍救了也不為過。
「我是跟隨明巒學院考察團過來的。」靖滄浪忽然開口，眉間川痕不知何時已經抹平。「學界一直想找出龍谷確切的位置，雖然臨時出了點狀況，但這是我原先的目的之一。」
「哦。」憂患深意外的看著他，卻不像是擔憂的樣子。「這與剛才的問題無關，但你就這麼把目的告訴我？」
「不管考察團其他人是否別有所求，我無意與龍族為敵，但研究初衷……也不會改變。」靖滄浪低垂的眼睫微動，語調平靜。
「靖滄浪。」黑龍首次叫出他的名字，低沉的嗓音帶笑，「你……哎呀。」他彷彿要說什麼，卻遭到打斷。
靖滄浪疑惑地望著眼前的仲裁大人。
「時間到了。」似乎也不著急，憂患深瞇了瞇眼，只說道：「無論如何，你不必感到害怕。」
還沒弄懂對方話裡深意，周遭景色突然憑空扭曲了一下，而後化為萬千碎片。
意識倏然回歸到原本肉體內的真實感太過強烈，靖滄浪幾乎要呻吟出聲。
將喉間的躁動壓抑成一聲悶哼，他閉目感覺了下傷勢，卻察覺黑魔法的侵蝕已經停止，甚至有好轉的趨勢。
只是腹部出現一道未曾有過的沉重壓迫感。
天河領主無畏地睜眼看去，發現自己肚子上壓著一條黑色的……尾巴。
原本山丘般龐然的巨龍不知怎麼的縮成了人類大小，依舊臥在他身側，而那雙金色的眼瞳就像先前最常保持的狀態一樣，牢牢緊閉著。
難道他說的不必害怕是指這個？
靖滄浪立即否定了這個推論。剛剛的場景恐怕就是傳說中龍族的大夢境術，施法者若足夠強大，甚至可以於夢中隨心所欲自成一界，只是始終無人能證實這些夢境的存在。
許多龍語魔法連亞龍都無法施展，更別提人類了，自己意外成了一座夢境的訪客，倒是榮幸之至。
說實在……沒有什麼比那樣的魔法更適合這頭黑龍了。靖滄浪半撐坐而起，望著身側熟睡的縮小版巨龍，沒發現自己眼底泛起笑意。
「更像了……」他喃喃道，一邊試圖推開肚子上的龍尾巴。
比他想的還要重，如果摸摸看尾鱗硬度的話會不會太過失禮……
地行龍的聲音及時制止了他。
「靖滄浪先生，你醒了？」
他一回頭，見到結界外不遠處的兩隻亞龍。
「謝天謝地。」赤翼飛龍靈活地翻了個白眼，「這一個沒那麼愛睡……啊。」
她遭到莫何的怒瞪。
「紺霞君！你明知仲裁──」
「哼，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母龍擱不下臉，卻也表情訕訕。
在場唯一的人類輕聲咳了咳，引來兩頭亞龍的注目禮。「請問他、我是說，請問仲裁大人他……為什麼變成這樣？」
「當然是怕壓死你了。」紺霞君鄙薄道。
靖滄浪一怔，「喔……謝謝。」
「喔謝謝？就這樣？」紺霞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彷彿人類剛剛真的把黑龍的尾鱗給拔了下來。
不然呢……？靖滄浪為難地將目光移回自己的腹部，倒是不再去推那條尾巴。
他原以為縮小可能是大夢境術的副作用之類，卻沒想到只是這樣簡單的理由。
調整了下心態，靖滄浪又問道：「請問閣下是如何曉得我的名字？」
「當然是仲裁在睡覺時……」正不耐煩回著，又接收到同伴沉默而控訴的視線，紺霞君拍拍翅膀，「好的好的莫何先生，今日該我去巡山，巡山總行了吧。」
等她颳起一陣旋風離去，莫何才開口道：「靖滄浪先生身為定鋒坡的貴客，請安心在此休養吧，一切都是仲裁大人的意思。」
靖滄浪其實已經從紺霞君那裏大致肯定了自己的推測，他點點頭，「請替我謝過仲裁的好意。」
莫何反倒奇怪地看著他，「你為什麼不自己說呢？」
見人類露出疑問的神情，地行龍恍然大悟，替他解答道：「仲裁大人的夢境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平日他也不怎麼找我們。」
意思是這頭地行龍認為仲裁大人很快又會找上自己？靖滄浪低頭想了想，並不反感。「我使用任何魔法，都會吵醒他嗎？」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見到黑龍睏倦不堪的模樣。
「這倒不至於，我們平時也用些小魔法的。」大概是察覺了他的善意，地行龍熱心回道：「只要魔力波動不達到對結界產生威脅的程度，就絕無問題。」
靖滄浪鬆了口氣。
天曉得他已經多長時間沒有碰水，一生中對清潔咒語的需求更是前所未有的迫切。
「有任何關於人類的正常需要都可以找我，這也是仲裁的吩咐。」老學究般晃了晃醬紫色的大腦袋，莫何補充道：「當然了，找紺霞君也可以，只是、咳，先生明白的，她只是有些性別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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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迷夢〉

身為一個偏保守派的學者，雖然正職是天河領主，但這並不妨礙靖滄浪對研究精神的追求。
在日常生活問題獲得改善後，即使體內的黑魔法傷勢一時不能完全解決，他也情不自禁地將注意力轉移到這座地穴之上。
眾多冒險故事裡，龍族如果不是佔據了人類的城堡，就是住在崇山峻嶺的幽閉巢穴之中。
但這裡既不是前者，也不符合後者，更沒有滿地備受巨龍喜愛的金銀珠寶做裝飾。
仔細觀察後，黑龍的窩其實與他的夢境頗有相似之處，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寬敞。穴頂不知道用了什麼魔法，白天的時候，日光神奇地透過地層暖洋洋的均勻鋪灑而下，夜晚時涼風習習卻不感覺陰寒，一抬頭更能以不可思議的近距離觀察到天上星圖分布──靖滄浪就不只一次看見赤翼飛龍盯著夜空神神叨叨。
一言以蔽之，這是個適合深度睡眠的地方。
或許他出去後可以寫本老套的《我在龍巢的日子》作為紀念，但銷路必然不怎麼樣，因為龍巢的主人不是在睡覺，就是翻個身繼續睡覺。
此樣本毫無參考價值。
靖滄浪時不時關注著仲裁大人埋頭苦睡的姿態，愈看愈覺得眼熟。
唔，真像。
他初來時根本不敢一直盯著黑龍，唯恐對方察覺到視線醒來，但如今早把仲裁大人從頭至尾觀察個遍，也不見他動動眼皮。
一隻不食人間煙火的巨龍。
兩頭亞龍與其說是他的下屬，不如說是幫他打雜的，而憂患深似乎連進食也不需要……反正靖滄浪沒有見過。
到了滿月之夜，整座巢穴彷彿被夜空與月華完全包裹，連那圈結界都隱隱約約映照出漫天的流光。
天河領主沒有額外向莫何要一張人類用的床，也沒有特地離那隻縮小的黑龍遠一點，他坐在對方蜷起的尾巴邊，默不作聲盯著天幕。
銀盤般的滿月彷彿又離他更近了些。
隨著視線的專注愈來愈近。
直到將他吸入月光之中。
「晚安呀，靖滄浪。」月下黑龍輕快地向他打招呼，精神飽滿。「託你的福，這次我們時間很充裕。」
靖滄浪安靜片刻，問：「託我的福是什麼意思？」
「你好像並不覺得驚訝。」沒有正面回覆他的話，今夜依然作上流紳士打扮的憂患深比了個請的手勢，「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能邀你月下散步一會兒。」
以往如果發生這類曖昧邀請，天河領主是必然拒絕的，但思及彼此種族差異，他猜測對方大概是有話要告訴自己，於是點了點頭。
點完他就後悔了。
黑龍握住他一隻手腕，極其自然地攜起臂彎，帶著人往前走。
「等等、你……」
「抱歉，我太過粗魯了嗎？」立即將手上力道放輕少許，憂患深側過頭回望他，映滿月華的瞳仁光彩奪目。
這樣近的距離下，那雙眼果然是朦朧的霧金色。
「不是……」靖滄浪一時失聲，有些混亂地跟著對方的步伐往前進。
龍的眼睛難道有著特殊魔力，像梅杜莎一樣是不能直視的嗎？但這分明不是他第一次與這雙眼瞳對望……
「你早就知道我會再找你的，對嗎？」憂患深微笑地問。
靖滄浪驚醒般扭開視線，「你曾經說過，你會睡至滿月夜。」
「啊，人類真是敏銳。」黑龍嘆道，而後特意解釋：「如果你有頭赤翼飛龍部下，你也會這樣感慨的。」
天河領主倒沒有幫對方那位部下辯解的意圖。
他不想對向憂患深，只得將目光轉移到四周景物上；一樣是夢境，這片月下的林野美得像幅畫，遠方山丘與流水在夜間影影綽綽發出細響，天頂上巨大的滿月則無聲彰顯著存在感。
「滿月讓你想起什麼嗎？」仲裁大人狀似無意地問。
「金幣……」
憂患深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知道自己失言，學者先生未被遭受限制的那隻手窘迫地抬起，覆住下半張臉，「我只是奇怪，你的龍巢為什麼沒有金幣……」
這應該是個很簡單的問題。
黑龍卻想了許久，才鄭重說道：「龍族也是很挑剔的，我們只把喜歡的東西壓在身下。」
所以仲裁大人並不喜歡金幣……靖滄浪才這麼想道，又聽對方嫌棄地補充了一句。
「何況金幣睡起來實在不大舒服。」
好吧。
「但是你那裏幾乎什麼都沒有……」靖滄浪回想著空曠的地穴，脫口說道。
「人類的寢具睡起來確實很舒適，不過太不耐磨損了。」憂患深對他稱得上是侵犯隱私的疑問毫不介意，反倒一派認真的回答道：「而且不是有結界嗎？」
敢情那個堅韌強大的魔力結界用途是一種床鋪？
也許是一直以來都相當鎮定的人類眼中震驚難得一見，黑龍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瞧，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正色道：「是我疏忽了，你平常一個人待在那裏一定覺得很無趣吧。」
靖滄浪一怔，「還好……」
這樣的奇遇太過驚心動魄，他倒是沒有考慮到無不無趣的問題，學院、伏殺、龍谷的事都還沒能整理出明確的關係線，何況他還身處於一個真實的龍巢之中，即便龍巢主人沒辦法任人隨意研究，光是旁聽兩頭亞龍間的拌嘴就能讓他從中獲得不少訊息。
「我之後會更注意的。」這句話說得像是經過了深切反省，憂患深依然眉目溫和地望著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瞳卻看得人不好意思起來。
亮晶晶的，簡直像貓看到魚一樣。
靖滄浪又轉開臉，低聲問：「為什麼一直看我？」
這句話說完，他終於感覺到不對。
自進入這個夢境以來，似乎心中一旦產生什麼想法，就再難以掩飾住……或許類似的情況，從第一次被拉入那間廳房時就出現了。
他考慮將自己與黑龍交纏的手抽開，卻見對方終於放棄盯著他，而是將視線移至夜空之上。
「今晚月色真美。」憂患深的聲音仍是一樣的平和，說著與方才話題全無關聯的字句，「很適合療傷。」
顧不得質疑前一句話的曖昧性，起了點戒備的靖滄浪重複道：「療傷？」
「你體內黑暗力量再不驅逐，會與本身魔力逐漸融合的吧？」憂患深又看向他，語氣十分自信，「這方面我是專家呢。」
「就算融合了……」學者先生慢慢沉默下來。
「不行，至少表面上，神聖同盟從不允許黑魔法合理存在。」憂患深搖搖頭，嚴肅地分析道：「加上你又是天河領主，他們不會再讓一向穩定的北方也出現異端了。」
天河領主一時無以反駁。
他不會天真地將每個人都想得聖潔無私，這次失蹤回去，不論自己有何苦衷，一番審問排查勢必無法避免，屆時遭到暗化的魔力性質就可能會成為有心人攻訐的證據。
縱然天河領一直都處於權力中心之外……
他握了握拳，抬頭發現黑龍又用那種亮晶晶的目光看來。
「但你已經是我珍貴的客人，憂患深當然會負責到底。」
雖然告誡過自己別再被對方的眼神所迷惑，靖滄浪卻發現實行起來仍是相當困難，他壓下心中彆扭，張了張口，「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代價啊……」黑龍想了想，彷彿答非所問，「人類的話，我也不曉得會不會痛，但應該是沒問題的。」
「什麼？」靖滄浪茫然道，接著被突然貼近的黑髮男人嚇了一跳，想要抽手，卻完全無法動彈。
他這才猛然想起，就算外型再怎麼紳士，眼前的仲裁大人本質上一直都是頭巨龍。
「多虧了滿月之夜，才能這麼盛大的來一次呢。」憂患深垂下頭，好像在他頸窩間輕嗅了嗅，而後將他一把抱住，「當然，還因為你太……」
他最後的嘟囔化作一聲滿足的嘆息，散逸在人類學者耳邊。
靖滄浪僵硬地看著黑龍背後那輪滿月迅速放大，暈染上未知魔力的冷亮清輝一下溢滿整座夜幕，甚至他目光所及之處。
而後又聽見黑龍唔了一聲提醒道：「倒是有一點，最好不要睡著了。」
後面的聲音漸漸有些模糊起來，他又陷進了月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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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問，躺在雲朵製成的床墊中是什麼樣的感覺？靖滄浪覺得自己現在就可以回答他。
全身彷彿被一種溫暖而柔軟的物質托起，地心的重力再也束縛不了他，四肢連帶腦海裡的意志都輕飄飄的，既像浸潤於水中，卻未被潮意侵擾，又像飄盪在風裡，但始終無畏無懼，只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痛什麼呢，簡直舒服得讓人但願永不離去……
如果龍族入眠都是比照此例，那他想他完全可以理解仲裁大人對這項行為的喜愛程度了。
當然，靖滄浪知道這只是自己的玩笑式猜想。
除了靈魂昇華般的舒暢，他再無法感覺到其他，更不曉得這一場『盛大的治療』對他的身體會造成何種程度的改變，只記得憂患深說的那句話。
最好不要睡著了。
放在此時此刻，實在是項艱困至極的任務。
也不管自己對黑龍的信任能不能稱得上是盲目，靖滄浪花了絕大的意志力咬住舌尖，發現仍是一點感覺也沒有，這反倒激起他身為人類的抗拒意識，隨著力道的加倍，他終於又逐漸接收到外在環境細微的聲響。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黑龍彬彬有禮的嗓音突兀地撞進他耳中。
緊接著從遙遠的彼方竟又傳來另一個男人的笑聲，「……撞了個正著……想不到……汝卻是體貼。」
「滿月之夜，古語……擾亂魔力……」黑龍回應道，似乎對訪客語氣中的嘲笑不以為意，「上次……事情，有回音了？」
就靖滄浪所知，古語──在龍族而言即為龍語，但他剛剛親耳所聞的……分明都是通用龍語，只是來客的口音與他聽過的並不相同。
他們似乎要商討什麼重要的事情。
但既然憂患深曉得自己可能是清醒狀態，卻未曾避諱，那麼重要性也許沒有他想的那麼高。
外頭對話聲漸漸清晰起來。
「前陣子……難得線索，確實查出……在針對龍谷。」那名訪客語速不緊不慢，但由於口音的關係，靖滄浪辨別得有些吃力。
「不只一股勢力？」黑龍沉聲問道。
他腦中便浮現仲裁大人微微皺眉的表情。
「吾推斷……如果是掩護……再查。」訪客道：「知道汝今晚醒著，吾特地……卻連入座也不可得，仲裁大人好大的官威──」
「這個時間，扇宇不便待客。」吃了這樣的調侃，黑龍一點也不惱怒，「龍首大人同是過來者，就不必試探了。」
龍首，應該同樣是龍族中的重要角色？
靖滄浪聽得專注，卻忘了那場療傷還在持續，一個失神，意識就彷彿踩入無底棉花之中，讓靈魂又昏沉起來。
「哈，汝倒是輕鬆……連消息都是……送上門。」
「……還沒跟你算告示牌的……」
看來那個冷幽默的始作俑者出現了，他們之間的交情顯然相當不錯。
「不說……汝可以考慮……龍島……」
龍島？不是龍谷？
乍然聽見一個前所未聞的名詞，靖滄浪試圖再讓自己清醒，這次卻不管用了。
他又恢復到那個什麼也接收不到的狀態。
似乎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又似乎只過了一分鐘，銷魂蝕骨的迷離之中，他竟聽見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
明明周身毫無感知，靖滄浪卻產生一種正在被誰觸摸的錯覺，彷彿有隻手漸漸自眉梢下滑，在他嘴角溫柔輕拭著什麼。
「可以了。」他又聽見黑龍的嘆息，「你可以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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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領主的人生中有無數次自沉眠中毅然清醒的經驗，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具備挑戰性。
他剛從朦朧的恍惚中將意識拉扯出來，就在嘴巴裡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大約是先前舌尖咬得太過用力。
身體似乎十分懷念那種透入骨髓深處的愉悅感，四肢仍有些發軟，靖滄浪閉著眼，慢慢等候知覺回籠。
閉合的眼簾第一時間接觸到陽光暖融融的熱意，他猜想現實中應該已經不早了，而後身上微微生起沉悶的束縛感，人類抬了抬手腕，發現挪動有些困難，他屈起指頭，將底下柔軟的織物抓了滿掌。
柔軟的……織物？
靖滄浪睜開眼，看著身上那頭不只將尾巴纏上來的黑龍，出神了好一會兒。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仲裁大人的尺寸好像縮得更小了些，四肢加起來都沒有先前的尾巴重了。
但還是不輕的……靖滄浪眉心蹙起，打量了下四周後又吃了一驚。
如果不是來自頭頂的陽光照射方式依舊，他甚至會以為自己已經不在那處龍巢之中。
在若隱若現的魔力結界之內，這座地穴格局幾乎發生一種根本結構上的改變，床鋪、桌椅、書、墨水和羽毛筆，除了那頭沉睡的龍，無處不人類化。
陡然想起憂患深在療傷前做的莫名保證，學者先生的目光一下變得不可置信，一下變得猶豫難決，他沉默好半天，終於小心翼翼地將身上的黑龍推開來。
按著床沿坐起，靖滄浪不自覺地怔愣片刻，忽而又回過頭，為仲裁大人蓋上了那張嶄新的柔軟毛毯，然後陷入思考。
他原本以為，黑龍再次找上他，必然是為了獲取更多關於學界與龍谷的情報，卻沒想到對方非但什麼都沒問，甚至提出了……想到這裡，靖滄浪不禁啊的一聲，發現他清醒後至今，居然都不曾記起身上的黑暗魔力。
這表示體內早就沒有什麼黑暗魔力了。
「……靖滄浪。」
後頭睏倦的低喚讓學者猛然轉過身，眼中的緊繃清晰可見。
「過來點兒。」黑龍打了個呵欠，有氣無力地說：「我得看看你身體適應性怎麼樣。」
靖滄浪皺了皺眉，似乎想問什麼，但終究順從地靠了過去。
這次他肯定對方確實變得比先前更小了。
仲裁大人把兩隻爪子按上他的手及胸腹之間，差不多呈趴臥姿態後，慢慢定住不動了。
直到人類不安地縮了縮，他才回神般稍稍抬頭，「嗯，沒事了。」
沒等靖滄浪鬆口氣，黑龍閉著眼蹭了蹭下方的身體，彷彿隨時會再睡過去似的咕噥道：「這幾天、唔，大概還有些……後遺症。」
接著龍巢裡就安靜了下來。
後遺症？
靖滄浪呆了呆，終於還是伸出手想推醒對方，「……憂患深──」
那頭龍勉強地睜開眼睛看他，半閉的眼皮下霧茫茫一片，又是睏極了的樣子。
靖滄浪張張口，再也問不下去。
濃重的睡意突然重新爆發開來，簡直像傳染病般襲至腦海，他奇怪地看看趴在自己身上的那頭龍，竟也不得不跟著閉上雙眼。
甚至都沒來得及發現黑龍的尾巴尖得意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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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先生的疑惑〉

莫何感覺自己特別傻。
他不適應地整了整脖子上的領結，不知道人類為什麼要這樣找不自在，衣褲雖然整體有些累贅，他還能接受，但這個時不時阻礙呼吸的裝飾品就讓龍很難理解了。
他的赤翼飛龍同伴就聲稱打死都別想讓她穿上那些足以勒死巨角犀的古怪裙子，而後搶走了所有巡山的時間段。
於是今天他也盡職地依照仲裁的吩咐，以地行龍專業的步伐，敏捷閃避了最近地穴裡新添的簾幔、屏風等重重關卡，準備向尊貴的客人詢問有沒有其他需求。
他探頭一看，發現結界中靖滄浪先生單肘靠在那張單人床尺寸的躺椅邊緣，膝上正擺了本大部頭書籍，那雙冷淡的眼睛卻是閉著的。
人類腰間隱隱閃出鱗片的流光，莫何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那是他家上司的尾巴，而仲裁大人的軀幹必然還埋藏在那些柔軟的抱枕毛毯之間。
比起直接縮小本體，化成人類的變形術反倒簡單得多。地行龍忍不住又扯了扯領結，猜測大約是龍的肉體結構涉及太多魔力奧秘，他不清楚其中原理，只好怪自己學藝不精。
看那邊一人一龍睡得如此香甜，莫何心中不禁升起一絲羨慕，但沒過兩秒，他立刻警覺地將這種情緒掐滅。
真是危險。他冷汗涔涔，一邊為自己的克制力大感自豪。
咳，如果你有位鎮日睡大覺的黑龍上司，你也會時常處在這種天人交戰之中的。谷裡老愛傳訟星山群這邊工作有多麼清閒，卻不知道清閒背後的種種險惡……
「莫何？」
躺椅上的人類突然醒了過來。
「抱歉，我又睡著了。」他似乎想要起身，但隨即面色一僵，身形紋絲不動。
可憐。莫何悲憫地想。仲裁雖然縮小了，但纏住一個人類哪用得上什麼力？
「靖滄浪先生，你不用特地起來了。」地行龍好心道：「昨天那一批書怎麼樣？有好幾套是仲裁放了好些年的呢。」
說的就像市集裡的廉價商品一樣。
想起那些龍族秘藏本，靖滄浪彷彿還能感覺到自己觸碰上書籍時指尖的微顫，「他們很好、很……謝謝你。」
人類型態是個文雅中年紳士的莫何笑了一聲，「不用客氣，自從先生來了以後，仲裁精神就特別好，做屬下的自然也要盡一點心力。」
精神、好？靖滄浪不禁懷疑地看向身側的縮小版巨龍。
彷彿因為感覺到他的目光，黑龍背後聳起的雙翼微動，出現清醒的趨勢。
莫何立刻訓練有素的閉口噤聲，同時不忘投給他充滿欣慰的眼神，接著活像個老管家似的躬立在結界外……那副隨時候命的模樣，讓他不禁也想起天河領城堡裡的管家凋寒先生。
那邊黑龍慣性打了個小小呵欠，沒有絲毫收回尾巴的意圖。
「啊，好早。」他從兩顆抱枕間探出頭來，又被陽光刺激得瞇起眼。
結合莫何剛剛的語意，這句好早彷彿是在驚訝他自己起床的時間……
雖然這些天以來，那條尾巴幾乎成了他的專屬腰帶，但靖滄浪始終無法習慣這種近距離接觸，一方面對方畢竟是頭龍，另一方面，那條腰帶偶爾不輕不重勾勾繞繞的力道總是弄得他發癢。
而且，他的貓當初可沒有這麼黏人。
有如下定什麼決心，天河領主慎重地低聲對黑龍說道：「你不必……不必這樣，我不會逃跑的。」
自從那次匪夷所思的療傷過後，黑龍憂患深先生的睡相就變本加厲起來，無論靖滄浪入眠前離他多遠，清醒時第一眼總能看到那些黑得發亮的鱗片。
其實無此必要。人類學者澀然想道。
雖然擔憂著家鄉接到他失蹤訊息後的情況，但在坦承學界的企圖與自己的目的之後，他就做好短時間無法離開此地的準備了。
仲裁大人稱他是尊貴的客人，恐怕不過是拘禁的委婉說法。
身側那頭黑龍聞言，倒是驚奇地睜大了眼，「你願意留下來？」
而後他看了看結界外的莫何，似乎在質疑自己睡著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意外。
「跟他無關。」靖滄浪聲音不大，卻很凜冽，「每個人都該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黑龍眨了眨眼，突然語重心長道：「也該對自己身上的味道負責。」
人類沒能反應過來，口中還在說著，「我依然無意與龍族為敵……」
他身邊的龍族贊同地點點頭，問：「那我能舔你嗎？」
「但是……舔？」確認自己重複的是舔這個單字後，靖滄浪下意識地也朝莫何的方向看去，那隻地行龍仍舊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好像毫無所覺。
「結界歸我掌控，他現在聽不見。」此時黑龍不但身體慢慢朝人類窩了過去，纏在對方腰間的尾巴也收攏起力道，「我一直想把你全身都舔一遍的。」
龍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像平時那樣溫和，只是多了幾分高興。
「……你說什麼？」靖滄浪聽得呆住，任由那隻龍湊到了自己鼻尖之前。
「很開心你願意為此負責。」仲裁大人纏在他腰部的尾巴又用那種令人發癢的力道勾了勾，「雖然已經確認得差不多了，但人類不是有句話叫做──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嗎？」
靖滄浪只覺得自己忽然聽不懂通用龍語了。
他單手擋住龍冰涼的吻部，邊努力回想剛剛的對話。「求證是什麼意……啊！」
手心已經被舔了一口。
黑龍並不執意向前，只是拱拱他的手，彷彿指望他自己挪開。
這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靖滄浪滿腦子的荒謬感，試圖在『拘禁』與『舔』之間找到聯繫，他納悶道：「那麼這是龍族的刑訊……不、求證方式嗎？」
他其實原本想說嚴刑拷打，但在對方並未實際威脅到自己生命的情況下，這種敏感詞彙還是不提的好。
黑龍歪頭思考片刻，正經答道：「我倒是不曉得族中使用這種方式的多不多，但他們一般不找人類。」
……很有道理。龍族對人類哪裡還需要求證，往往一口烈焰或者踩上一腳，事情就得到全面性解決。
不管其他巨龍怎麼樣，靖滄浪知道像仲裁大人這麼友好的肯定不多。
「……只能、用舔的嗎？」他躊躇問道：「沒有別的方法了？」
向來好說話的黑龍這次依然沒有讓人類失望。
「好吧，或者再讓我聞聞。」他換了個要求，漂亮的霧金色眼睛商量般望來，「你希望我用人類外型嗎？」
腦中猛然冒出那個黑髮男人將臉埋向他頸邊的畫面，靖滄浪心頭一跳，隨即強迫自己從那次窘迫的記憶中脫出。
完全鎮定下來後，他變得更加疑惑，「只是聞聞……就足夠了？」
難道這也是什麼龍族祕法？簡直聞所未聞。
黑龍憂患深先生已經像平日入睡前那樣趴上了他胸口。「當然不。」他說，語氣似乎有些憂鬱，「你的確不喜歡我的人類外型，對嗎？所以一直拒絕我的邀請。」
靖滄浪怔了怔，「什麼邀請？」
「我能感覺到你不願意入夢。」仲裁大人眼皮又半瞇了起來。
在察覺夢境中出口的言論常常不由自主之後，靖滄浪確實就產生了抗拒的心理。
他遲疑地問：「你的大夢境術，不能將人強制拉進去嗎？」
但自己初次入夢時也不能說是自願……
「可是你不樂意。」黑龍先生用爪子無害地耙了耙他的胸前，重新趴下，「我想我得紳士點。」
人類學者目光複雜地看著他。
龍族，真是神秘的存在──
剛剛還口口聲聲說要求證的黑龍，似乎因為心情低落的緣故，又悄無聲息臥在那睡著了。
靖滄浪猶豫地想，如果只是依照『聞』這個字面意思做動作，那麼就算讓那個黑髮男人趴到身上……
不，還是拒絕吧。他抿抿唇，邊將躺椅上的毛毯拉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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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裁大人的秘密〉

黑龍先生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
直到下弦月轉成殘月，都不曾醒來過。
也不知道是在反駁莫何的精神論，還是在向靖滄浪做無言的抗議。
反倒是人類學者自己，發現從療傷後時有睡意襲來的身體漸漸恢復正常，甚至在各方面都獲得了改善。
比如體內魔力運行速度變快、閱讀那些珍本時記憶更加清晰，讀久了也並不感到疲倦……他原想與黑龍分享這些事情，只是身邊一直沒有傳來一聲懶洋洋的早安。
他因此詢問了地行龍莫何，而後得到尊敬的客人不必擔心這樣的回答。
不是沒聽出對方的敷衍，但也知道以自己的人類身份，亞龍願意敷衍大約已經是看在龍巢主人的面子上。
新月夜、滿月夜……到今天已經是殘月的最後一夜。
靖滄浪隱隱察覺這或許關係著龍族秘辛，如果為了生命安全計，自己最好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直到離開龍巢。
但是偶爾瞥過那對久久沒有睜開過的眼簾，他就想起下方霧濛濛的迷離目光。
穴頂夜幕之上，月影幾乎化作虛無。
他仍是習慣性待在仲裁大人身邊，因為那頭縮小的黑龍總會無意識地朝他靠近。
如果即將到來的新月夜，憂患深依然不醒……靖滄浪看向那層沒於黑暗之中卻真實存在的結界，回想著地行龍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只要魔力波動不達到對結界產生威脅的程度，就絕無問題。
即使他知道動手的結果，恐怕會違反仲裁大人的『規則』……
「違反就違反吧。」他輕聲自語。
卻突然聽見一個帶著淡淡威嚴的低沉男音。
「就算違反，你也想要見我嗎？」
靖滄浪愕然抬頭，看見憂患深站在他身前，背後是漆黑一片的林野。
這次天頂不再掛著明亮的滿月，夜色之中，男人的神情看上去顯得晦暗不定。
是他的夢境。
「原來我已經願意入夢了。」對於心底突然吐露的話語，人類不再感到驚訝，他注視著對方於黑暗中特別閃耀的雙眸，點點頭道：「是的，先生，我想要見你。」
天河領主雖然是位保守派學者，研究領域中堅持歸堅持，卻向來不吝承認錯誤，而這一點在他的性格表現上，也是同樣。
「你想必察覺了，在大夢境術中，沒有人可以欺騙施術者……」憂患深站在原地凝望著他，好像在等待什麼。
靖滄浪接過他的話，「即使如此，我依然進來了。」
憂患深輕笑起來，「敏銳的學者先生，恐怕還發現了我每天都像在冬眠的秘密……」
這次人類靜默片刻，似乎在心中做了些掙扎，而後開口道：「只要你沒有說出來，那就依然還是個秘密。」
黑龍終於走了過來，握住他的手。
「你願意聽，我很高興。」
靖滄浪任他牽著自己，像上回那樣行走於這片林野之中，彼此氣息時而交錯，對方身上的味道，與睡在身邊的黑龍是完全相同的。
「你曾說過想要找出龍谷，對嗎？」黑髮男人側過頭，以和平日剛睡醒時截然不同的語氣肅然問道。
問題內容卻似乎與他的秘密毫無關聯。
群龍之谷，傳說中龍族的發源地。自從巨龍統治時代宣告結束，幾近所有文獻都被銷毀於龍炎之中，那裏自然而然成了隱藏聖域般的存在。
靖滄浪點點頭，「毋庸置疑。」
龍谷一直都是人類學界的第一尋找目標。
「這裡就是。」黑龍先生露出一個矜持的微笑，用沒有牽著人的那隻手臂在半空中作出介紹的手勢，「雖然今晚沒有月光，但這裡就是你想要找到的地方。」
除了不遠處傳來溪水流淌之聲，人類學者此時確實沒有辦法看清黑暗中的景象，但不妨礙他回想上次滿月之夜的記憶。
在短暫驚訝之後，靖滄浪由衷道：「我並不了解大夢境術，但能擬造出實際存在的龍谷，恐怕並不容易。」
原來正是因為存於虛實之間，這處聖域才能隱藏至今。
「夢境並非萬能。」憂患深搖搖頭，「現實中的龍谷仍存在於群山之間，只是變革的時代將臨，那裏隨時都可能被捨棄。」
靖滄浪蹙起眉頭，問道：「我只是個人類，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不，你為什麼要讓我進入龍谷？」
他初次入夢，明明並不是被拉入這片林野。
「其中一個理由，我想要在你一直想要找到的地方跟你說話。」仲裁大人又對他微笑起來。
──憂患深沒有說出來的是，他曾經有以此作為試探人類學者的想法，只是當時在滿月下見到靖滄浪後，他突然就改變主意了。
對他明顯的善意，靖滄浪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覆。
「今晚沒有月光，但我可以再帶你來……幾次都行，只要你希望。」憂患深那對眼睛實在太過璀璨，此刻在黑暗中就是唯一僅有的光芒。
靖滄浪不自覺地再次陷入如受蠱惑般的狀態，他低聲道：「我不會再拒絕你了。」
那隻握著他的手力道有些加重，讓人類想起黑龍喜歡勾在自己腰間的尾巴來。
「大夢境術的力量是有限的。」仲裁大人的口氣似乎摻雜了一點忍耐，他繼續道：「如我第一次邀請你進入的夢境，大約就是普通龍族的極限。」
人類學者對此倒是不覺意外，如果隨隨便便都能形成聖域那樣的存在，豈不是可以媲美創世神了？
「所以讓你足以擬造出龍谷夢境的……這項條件，就是你的秘密了。」既然都認清自己其實更在乎那頭黑龍，靖滄浪也不再去擔心知道龍族秘辛後會是個什麼下場，他直接問道：「是什麼樣的條件，才能讓一頭巨龍為之付出日日沉眠的代價？」
「真是一點就通的學者先生。」黑龍以一種近乎親暱的口吻說：「以你的博學，想必聽過龍族的公平鐘吧？」
靖滄浪頓了一頓，「『公平鐘響，再無反覆。』的公平鐘？」
「唔，就是因為這句子流傳太廣，公平鐘都被神話了。」黑髮男人聳聳肩，「雖然並不是真正的神器，但公平鐘在我族確實有一定的號召力。」
「因為能形成龍谷夢境？」
「這是部分原因，我先前也曾經拿它……嗯，公器私用。」黑龍嚴肅的掃了人類幾眼，卻在唇間促狹地豎起食指。
靖滄浪沒有感受到他的幽默。
因為他立刻曉得對方指的是滿月夜下的那場盛大治療……說是治療，得到的效果恐怕要遠遠超過那些昂貴的聖水與聖藥。
人類突然有些不明白了。「為什麼？」
這讓他不再有辦法……單單將自己假定為一名囚徒。
「它也不是普通龍族可以使用的。」黑龍彷彿沒有聽見他的低問，只是解釋道：「你也猜到了，代價就是抽取持有者的靈魂之力。」
不是魔力也不是體力，而是靈魂之力，因此他明明成天都在昏睡，卻依然能維持那個強大的結界。
靖滄浪忍不住問道：「所以……才是仲裁大人？」一個對公平鐘持有者的敬稱。
「我更喜歡你叫我的真名。」仲裁大人又笑了笑，握著他的手微微一動，那裏就變成指間交扣的樣子。
靖滄浪沒有在意，仍專注於先前的話題，「但為什麼是你？」
憂患深倒是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也不隱瞞，「因為現存龍族之中，我的大夢境術學得最好。」
換言之，大夢境術是控制公平鐘的先決條件。
人類有些焦急的垂下眼眸，語氣躊躇地問道：「只能……由你來嗎？」
黑龍立刻捕捉到他的不安。
「你不希望我持有公平鐘？」他扣緊人類的手指，追問道：「你怕我靈魂之力枯竭，從此沉眠不醒？」
指尖傳來的痛楚讓靖滄浪下意識想縮手，卻抽不回來，他張了張口，「我不知道……」
夢境中無法說謊。
憂患深凝視著他，神情彷彿嘆息。
「靈魂之力被大量抽取的時候，就算在睡眠中，也會感到疲倦。」事實上黑龍並沒有嘆出這口氣來，他以一種不經意的語氣說道：「可是有一天，我遇到一件怪事。」
這句話來得很突兀，靖滄浪不禁停住縮手的動作，等待著下文。
「那是新月夜後沒幾天，我還處於恢復狀態。」黑髮男人摸著下巴，回想般道：「訟星之山……喔，這是我們的叫法，也就是你目前所在的這座山脈，附近一般沒有其他高等智慧生物出沒，就算有，也會被我的部屬趕走。」
但是擁有低智力的魔獸卻很多，而且幾乎都是群居生物──這也是這處山群被列為高危險區的原因，你也許上一刻剛脫離上古災異炎獸的地盤，下一刻就又踏入食肉刺形蟲的勢力範圍。
這些資料都是考察團到來前就準備好的，靖滄浪當然親自閱讀過，他沒有打斷黑龍的發言，隱隱有預感對方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可能與自己有關。
「新月代表重生，因為這段時期魔力和靈魂之間的聯繫比較紊亂，我一般睡得很淺。」仲裁大人深切地注視著他，「周圍有什麼異動，都能很快察覺。」
「但是……」靖滄浪目露訝異，他誤入龍巢的時間，正是新月夜後。
「是的，很奇怪。那次新月期特別完美，屬下們不在，山裡一片安靜，公平鐘也很穩定，靈魂與魔力不再躁動，新月灑下的月光彷彿都帶著香氣──」黑龍像朗誦詩句般，口氣中充滿懷念，「所以當紺霞君氣勢磅礡的把我叫醒後，我也認真考慮過把她調回龍谷當個高海拔巢穴掃除小隊長呢……赤翼飛龍向來很受那裏歡迎的。」
人類學者有些困惑地問：「可是讓你醒來的，不是我的魔力波動嗎？」
「不，我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你的存在。」仲裁大人拉了拉他的手，聲音帶了點莫名的愉快，「就像你本來就該待在那裏。」
「所以你是指……」綜合對方的論述，學者先生糾結地問道：「讓你睡了個好眠的，是我？」
憂患深想了想，突然笑起來。「或者可以這麼說，你就是我的金幣。」
知道他是拿之前金幣的問題來開玩笑，靖滄浪卻覺得自己現在看上去更像個優質抱枕。
「但我只是個人類……」他不禁皺眉辯解道。
「我記得我曾經說過的吧。」握住他另一邊的肩膀，黑髮男人突然靠近了些，提醒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好。」
他當時只以為那是對方言語上的幽默。
人類徒勞無功地掙扎了下，這次黑龍卻沒有放輕力道。
「你欠我一次的。」憂患深貼在他耳邊，輕聲細語道：「你真的討厭我的人類外型？」
這一次的答案，靖滄浪卻忍住了。
他瞪著黑髮男人，咬牙道：「這沒有科學根據。」
「我不需要科學根據。」黑龍像是被他逗樂了，「我是龍，我只要金幣。」
「我也不是金幣。」他就是個抱枕！
「好吧，如果你堅持。」似乎察覺了人類語調中的怒氣，憂患深眨了眨眼，不再爭執，「莫何並沒有說謊，自從你來了之後，我的精神確實比往常更好。」
他溫和的態度讓靖滄浪冷靜了下來。
「所以你把我留在這裡，並不只因為我透露出考察團的目的，是嗎？」
「應該說，龍谷的位置，從來不是問題。」仲裁大人不錯眼地望著他，坦誠道：「甚至我懷疑，當初是我睡昏了頭，才會把你直接弄進結界裡的。」
雖然他於此全無印象。
「我瞭解了，這確實是件怪事。」對這頭誠實的黑龍，靖滄浪覺得自己不該責備，他壓下心底不明的焦躁情緒，盡量以平常的語氣說道：「也許我們可以從我身上攜帶的物品開始分析……」
「我已經求證過了，不是物品。」目光變得有些詫異，憂患深漸漸收了笑容，「我能將身體連同意識一起拉入夢境中，記得嗎？在用公平鐘替你洗禮的時候，我就確認了。」
洗禮？
指的是那次療傷……靖滄浪醒悟過來，「化實入虛，也是公平鐘的力量嗎？」
「單純以大夢境術也可以辦到，只是在時間上會有所限制。」憂患深耐心答道：「比如我第一次邀你入夢，當時就沒有借用公平鐘的力量，但後來因為你的緣故……」他停了停，似乎在思考用詞，「我可以更快的恢復靈魂之力，最近甚至超過了公平鐘抽取的速度。」
聽完黑龍的解釋，人類沉默了片刻。
他原本就是因為擔心對方才會出現在這裡，如今能幫上忙，自己應該高興才對。
心中釋然，靖滄浪面上也放鬆開來，毫不含糊道：「雖然不清楚為什麼是因為我，但既然都知道了這些秘密，我會為此負責的。」
──就算再也無法離開龍巢。
他被握住的指尖與肩頭突然雙雙一緊，對方光華粲然的眼眸自下而上掃來，如同審視。
被一頭龍審視的感覺，並不是很好。他沒有實際感受過黑龍的龍威，在此刻的目光下卻可以想像那種震懾力。
或許這才是『仲裁大人』這個敬稱的由來？
靖滄浪腦中思緒紛亂，卻聽見對方以淡漠而低沉的嗓音說道：「龍與人類的立場本就不同，也許哪天我們就站在了對立面，但請記得我親口對你承諾過的……無論如何，你不必害怕。」
這是黑龍先生第二次做出這個保證。
人類仍舊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有足夠的時間發問。
「害怕？」
「是啊，害怕。」憂患深點點頭，「你們人類的故事裡，黑龍不都扮演這樣的角色？比如入侵人類王國後，總要做點什麼……」
靖滄浪滿頭霧水地望著他，重複話尾，「什麼？」
「靖滄浪先生，以後你就是我的財產了。」宛如法庭的判決宣告，一改方才的面無表情，黑髮男人露出一個優雅得體的笑容。「我第一次綁架公主，你覺得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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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金幣、愛情詩集〉

大地在搖晃。
夜空無星無月，卻有一層藍色的光幕如水銀般平鋪於山川湖海之上。
曠野間一隻夜行魔獸的抬頭，人類王國逐漸亮起的點點燈火，古老而連綿的山脈中此起彼落的騷動嘶吼。
他猛然望向北面，他的故鄉，卻依稀只見到那片藍色的光幕，隨著加劇的搖晃溶化在黑夜之中。
破碎的低哼直達耳膜。
靖滄浪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他想著剛剛夢中的景象，心裡有些古怪。
一陣陣稀微規律的熱氣拍打在脖頸處，讓他不禁縮了縮肩膀，隨後手邊也就熟門熟路地摸索到那頭黑龍糾纏過來的尾巴。
在過去天河特別冷的幾個冬季，那隻貓也總喜歡睡在他頸邊。
那些熱氣變得紊亂不少，原該冰涼的龍鱗被人體熨得溫熱，有意無意地擦過他的下顎，接著聽見仲裁大人懶怠地說了聲早，身邊翻坐起來的黑影就化成那位成年男士形象。
男人的背影讓靖滄浪發覺這仍是夢中。
「為什麼在這裡也能睡著？」他自躺椅上起身，看了看周遭，是對方那處名為扇宇的夢境沒錯。
而後他就感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因為先前在公平鐘洗禮的末尾，他同樣也睡著了。
「也許是古語太過枯燥乏味了吧。」憂患深轉頭對他笑道。
學者先生總算回憶起來，他原本正在向夢境的主人請教一個龍語魔法的構成原理。
「抱歉。」面上微紅，他卻忽然想起剛剛的夢中夢。
那層藍色的光幕，有股熟悉感。
如果那些短暫的景象是憂患深想給自己看見的，那究竟蘊含了什麼意義？
「你是該補償我。」黑髮男人同意道，邊將手中冒著熱氣的杯子遞來，「畢竟我是族史上第一位把公主綁回家開學術研討會的黑龍。」
靖滄浪單手接過，沒有多想就抿了一口，「你不必遷就我……」
杯中同樣是種不知名的飲品，但這一次的充滿了甜味。
自從進入新月期，兩頭亞龍又往龍谷而去，黑龍先生就開始經常性讓他出入夢境之中。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憂患深模仿著他過去說這句話時的語調，肅聲道：「這樣就算有勇者上門，公主也不會想被他救走了吧。」
靖滄浪沒有捧場，反而皺眉問道：「我在療傷、不，洗禮之後，能感覺到體力與各方面的一定提升，為什麼剛剛會睡著？」
這也跟大夢境術有關？
憂患深聞言一怔，朝他靠近了些，也不見他做出什麼動作，就又開口說道：「但我感覺你的身體很正常，除非洗禮出了問題。」
「也許因為我不是龍族──」
「或者我再做個詳細檢查？」黑龍捏住他端著杯子的手，毫不在意地送至唇邊，「這次可以用舔的了嗎？」
靖滄浪無力地任他握著動作，「不要對人類開這種玩笑……」
「玩笑？」仲裁大人搖搖頭，「這比白魔法來得更迅速有效。」
聯想到黑龍上次提及這個單字時，還是用在所謂的求證方面，學者先生也不得不懷疑自己又犯了種族觀念上的錯誤。
憂患深再度就著他的手啜了一口，忽然問道：「你還記得你問過我龍威的事情嗎？」
當然。
他問黑龍為什麼不向自己釋放龍威。
靖滄浪點點頭，而後見對方揚起一隻手，手中就多了本書籍。
「第一百一十一頁。」黑髮男人將具現出來的書遞給他。
這是一本龍族的……愛情詩集。
看見精美的手工封面時人類顯得有些驚詫，等看完內容後驚詫就成了一陣恍惚。
第一百一十一頁開始通篇描述一頭巨龍如何因為他的龍威太過強大而痛失所愛，終其一生再也不曾釋放出這種天然力場──詩句後頭的註釋明明白白寫著：不要向另一頭龍詢問他的龍威，除非你想邀他締結伴侶契約。
「這本詩集有許多經典名句，很受族中年輕一輩的歡迎。」黑龍莫名感慨地告訴他。
雖然生活距離更為接近，但人類學者覺得自己愈來愈不瞭解巨龍這個種族了。
看著他通紅的耳尖，憂患深沉吟道：「不過就算不締結契約，你現在其實也不必擔心我的龍威了。」
他什麼時候說要締結……好吧，他說過。
靖滄浪忍著臉上將要燒起來的溫度，低聲問道：「為什麼？難道你的龍威──」只說到一半，他又閉上了嘴。
仲裁大人透亮的雙眼盈滿笑意，及時解答道：「洗禮的功效可不只讓人提升體力。」
公平鐘畢竟是龍族的寶物。
靖滄浪恍然。他這幾天對於龍語魔法興趣濃厚，也是因為發現洗禮後自己在龍語的使用上更加精深的緣故──龍語可不是通用龍語，一字一句，都運用著上古符文與深層法則。
「洗禮中清醒時間愈長，得到的提升愈完善，你當時既然能堅持到結束，也許……」憂患深目光微微閃動，最終仍是沒有把話說完。
靖滄浪未曾注意到這些，他腦中思考著對方為什麼要把龍威的事情告訴自己，卻愈想愈混亂。
難道就為了說服他這種檢查方式並不是個玩笑？
人類又有些浮躁起來。
還有金幣的玩笑、綁架公主的玩笑，如果都不是玩笑……靖滄浪猛然闔上手中的詩集，直覺自己不該因為幾個玩笑而失去冷靜。
這不是個合格學者該有的風範。
他早就明確表示過，他會留下來。
憂患深當時卻緊接著就聲明自己是他的財產，那樣帶了點強迫意味的話語，似乎顯得有些多餘。
這是不信任的警告？不，黑龍先生不是那樣的性格。
他看出了自己只是受迫於得知了那些秘密，並非自願留下？
但他真的不是自願嗎？那天幾乎是自己主動要求入夢的……
收回了詩集與杯子的男人似笑非笑望著他，好像已經感覺到靖滄浪心中的紊亂，卻只是任他揣測，什麼也沒有問，就算彼此身處於這個無法說出假話的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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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彷彿海裡一串串紛亂繁多的氣泡，看似一戳就破，卻在浪潮起伏間，離他時近時遠。
靖滄浪幾乎不曾有過這種漫無頭緒的體驗，過去不論在學術領域中遇到多麼艱困的挑戰，他也能依據研究計畫一步步朝著大方向前進，總不至於如今像隻無頭蒼蠅一般。
有些東西終究不是他所擅長辨別的。
其後數日，還沒將仲裁大人的玩笑分析出個所以然，他就不得不被另一件事情吸引走注意力。
那個夢中夢。
其實在夢中睡著的次數並不多，只是隨著黑龍頻繁帶他出入夢境，那個恍如被驚擾的世界就經常不期然地降臨。
那個世界總是由輕微的搖晃開始，一片黑暗做終結，他沒有辦法控制夢與外界的相對時速，自然也沒有辦法控制夢的長度。
但在夢中，凡是那片奇特的藍色光幕所能覆蓋之處，他都可以一一盡覽。
大地的震動從未停止，東部王國中驚慌的人類與西部荒野上狂奔的獸潮都清晰映入他眼底，一次又一次，而北方由一片漆黑景象，逐漸被光幕照得透明，這次他見到那些熟悉的冰層如山堆般拱起，慢慢破裂開來，下一次他又看到碎裂的冰岩下沉，生出海嘯，淹沒了陸地。
他發現這恐怕不是憂患深特意讓他所做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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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北方的消息〉

新月期早已過去，黑龍現今清醒的比例提高不少，而自龍谷返回的兩頭亞龍其實並不如靖滄浪所想的那麼懼怕仲裁大人，龍巢內外反倒常常能聽見他們的走動聲響。
只要不違反規則，黑龍果然是很好說話的。
就像往常一樣，赤翼飛龍那一嗓子女高音最好辨認，此刻正配合了地行龍的腳步聲，從洞外由遠而近。
她的語調照舊充滿不悅，「所以我說這是尊嚴問題，你為什麼不反駁那些傢伙？」
「你忘了仲裁的吩咐。」老好人地行龍說道：「如果要駁回，豈不是要把定鋒坡的大小事都交代出去？」
母飛龍哼了一聲，「災厄的象徵可以得到庇護，我回來卻還得先用變形術。」
「紺霞君。」莫何警告地喊。
兩頭亞龍已經靠近結界外，這幾天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憂患深更常清醒，赤翼飛龍終於妥協地化作了人形，只是那身像修士袍的長裙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
靖滄浪朝他們點頭示意，得到女士一個不友善的目光做回禮。
「靖滄浪先生，今天感覺還好嗎？」莫何向他問候。
人類常常覺得地行龍其實把自己當成黑龍的寵物在養……也許是差不了多少。他自嘲地想。
還沒應答，就聽見旁邊的女士幫他代為發言。
「就這樣待在結界裏頭，還能哪裡不好？」她似乎被勾起什麼回憶，怒氣咻咻道：「你不能問點有效率的問題嗎？那群吃素的蠢貨八成就是被你這麼一問，才火氣都勾上來了。」
地行龍面色不大好，人類覺得他可能在想要不要回答我也吃素。
「那群白背龍是從北邊來的，他們比較常吃魚。」莫何乾巴巴回道。
「你都知道他們是從北邊回來了。」似乎因為不習慣少了翅膀，紺霞君動作奇異的甩甩手，沒好氣道：「那心情能好嗎？莫何先生，你有時可真沒眼色。」
說得就像她自己多麼善解人意。
靖滄浪不禁看了她那位睡得依然故我的黑龍上司一眼，記得他還曾就此感慨過。
「我只是一時沒有聯繫上。」莫何有些蒼白地辯駁著，「畢竟北方的消息才剛傳來。」
「啊哈，才剛傳來。」
紺霞君還想譏嘲兩句，卻突然被人打斷。
「抱歉。」平常並不加入他們談話的人類學者緊緊皺著眉，冷淡的眼睛像施展了霜刃術般看過來，「請問北方的消息是怎麼回事？」
地行龍像是被他嚇了一跳，愣了片刻才答道：「聽說……北方水元素被大量抽取，冰層都裂開了。」
「確定是冰層裂開？」人類重複問著。
「萬年的冰層都裂開了。」莫何點點頭，「否則白背龍也不會急著回來。」
白背龍正是冰河帶唯一能生存的亞龍。
「哈。」赤翼飛龍突然冷笑一聲，「這不是也從旁印證了我當初的預言嗎？極北的彗星……現在北方果然發生異變了。」
「紺霞君。」地行龍不贊同地望向她。
「龍谷的消息是能四處傳的嗎？何況造成這場異變的很有可能就是人類。」紺霞君比他更為不滿，「你未免也太聽從這個人類的命令，依我看，災星就該早早──」
不及說出什麼難聽的話語，母龍就遭到打斷。
「哦，我身軀都還沒有消亡，你就已經打算幫忙分配財產了嗎？」
慵懶的嗓音自結界內響起，迴盪於整個龍巢間。
兩頭亞龍紛紛低頭恭呼仲裁。
紺霞君仍未放棄，力爭道：「仲裁，恕我直言，這些人類顯然在計畫著一項重大陰謀。」
「是嗎，有多重大？」
「不只是北方異變，此前各處亦有這種元素大量流失的情況，谷內普遍認為是人類魔法師的手筆……」
「推論與直言，這很好，有思索的空間。」點點頭，黑龍漫不經心的語調一變，「但需要我再次強調嗎？他是──我的財產。」
放低的尾音彷彿將結界都無形震了震。
這對平日不怎麼干涉屬下想法的仲裁來說，已經是極為強烈的表態。
不再管對面赤翼飛龍接下來是個什麼樣的神情，靖滄浪一邊放不下剛剛才得到的北面消息，一邊想著自己是否該對人身所有權的公開轉移感到羞辱。
但這樣的情況，不正是為他尷尬的人類立場做了限制嗎？
他不必再鑒於尊嚴問題而掙扎兩難，因為前路已經被強迫定性了，因為他知道太多秘密，因為視他為財產的，是一位自己根本無法抵抗的巨龍。
靖滄浪忽然整個人愣住了。
所以這才是那些玩笑的用意嗎？
所以黑龍才要告訴自己，不必害怕。
他潛意識中希望自己是被動的，所以憂患深就成全他。
所以他心安理得鬆了口氣……
腰間微緊，人類學者回過神，發現兩頭亞龍不知在什麼時候離去了。
縮小的黑龍沒有像平時那樣賴到他身上來，而是臥在抱枕毛毯之間，靜靜地看他。
目光就如同龍谷夢境投影中那條泛著光暈的河流一般，訴說出無盡與悠長。
靖滄浪喉間乾澀，指尖不自覺地朝腹前那些滑膩的黑色尾鱗碰去。
他現在應當去想的根本不該是這些。
儘管腦中清楚，張開來的嘴巴卻說道：「你變成人形吧……自在一點。」
他是曉得的，黑龍其實一直都小心地不讓爪子硬鱗等碰傷自己，但像抱枕一類則不免遭到蹂躪，好些都被劃出線頭內絮。
也難怪他先前說人類寢具不耐用了。
聽完他的話，仲裁大人眼中透出一點訝異。
「靖滄浪，這可不是在夢境中……」
靖滄浪知道自己臉大概有些紅了，他一抿唇，不再開口。
而黑龍卻誤會了他的意思。
下一瞬，他們就置身於扇宇。
「你想說什麼，都可以。」憂患深溫和地看著他，「北方的消息，確實是真的。」
因為夢境的特殊性，有些話說出來時反而沒有太多負擔。
再次直面黑龍先生毫不掩飾的體貼，靖滄浪幾乎要回答他其實並不需要。
但對故鄉的擔憂，最終還是重過其他。
「天河境內，冰層面積廣袤。」他直視龍的雙眼，輕聲道：「抱歉，但我很擔心。」
憂患深仍是很平靜的模樣，沒有一點冒險故事中巨龍即將失去財產控制權時的狂暴表現，語氣甚至帶了鼓勵，「別怕。」
他又讓他別怕。
靖滄浪半垂下眼，慢慢說道：「我要走了，身為天河領主，我必須回去。」
即使這幾乎就等於違反了承諾。
似乎什麼都意料到的黑龍果然沒有絲毫憤怒的反應，只是也乾脆得讓人意外。
「好，你明天再走。」他語速徐緩，內容卻俐落。

這一晚，黑龍沒有再要他待在夢境中，只是讓人類好好休息。
然而那片熟悉的藍色光幕再度降臨，無孔不入。
不必投以視線，靖滄浪就知道北面陸地終要為海嘯所淹沒，而整個世界會依然故我地持續劇震。
他心有所感，忽然回過頭去。
群山之中，傳出低沉的龍鳴。
這是尚未看過的進程。
朦朧而巨大的黑影間亮起兩道璀璨金光，就像誰睜開了眼。靖滄浪心中一緊，卻並不感覺恐懼。
金色的光芒在山間嘶吼聲中竟慢慢變得血紅，連夢中那層一視同仁披覆其上的藍色光幕，都被染得不再清晰。
至此復入黑暗。

沒有意外的話，依照推測，即將到來的滿月前後會是公平鐘最為穩定的一段時期。
他只要在月晦之前趕回就可以了。
靖滄浪看了莫何幫自己準備的背囊一眼，不禁覺得好笑，他孑然一身闖入龍巢，走時反倒帶了些行李，簡直就像打劫的冒險者一樣。
只是昨夜夢的內容仍讓他有些在意，或許這次回天河，他就可以知道那層藍色的光幕到底是什麼東西……
「靖滄浪。」
彷彿約好一般，仲裁大人鬆開了他的尾巴，在人類離去前醒了過來。
雖然知道一個沒有根據的保證只是空談，但靖滄浪依然鄭重地對黑龍說道：「我會回來的。」
「你不必內疚。」黑龍首次在夢境之外變化成那個黑髮男子的形象，認真地點點頭，「我相信你。」
每當對方化作人形的時刻，靖滄浪總是不禁將注意力放在那雙難以言喻的眼眸上，也許因為這是龍與人最為相同的地方。
這次也不例外。
那雙霧金色的眼突然瞇了起來。
「定峰坡外圍山區也並不安全，你曉得嗎？」
「我知道……」
靖滄浪還沒回答他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就看見那雙眼睛朝自己靠了過來。
「臨別贈禮。」
憂患深輕笑一聲，吻住了他。
一口奇妙的魔法氣息跟著黑龍的舌尖渡了過來，靖滄浪整個人都懵了。
氣息滑入體內，他自然而然就曉得了那是暫時被魔力封住的少許龍威，只要氣息不散，獸群也就不敢近身。
只顧著關注那道氣息，沒發現對方雙手已經穩穩扣住自己肩頭，靖滄浪因為氣窒而回神，想要呼吸，卻脫離不了兩瓣似鬆實緊的嘴唇，想要說話，卻在彼此舌頭輕貼間莫名發軟。
好不容易，那小團龍威終於在體內穩定下來。
憂患深放開了他，目光柔和而深邃。
「請你平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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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把災星送走了。」在半空中張揚著那對火紅肉翅，紺霞君得意洋洋道：「我看做事都順利不少。」
莫何跨過腳下一根倒地的樹木枝幹，麻木道：「行行好，這些話你都講十來次了。」
他的同伴實在太過迷信，要他說，其實人類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容易養活。
母龍撇撇嘴，「嘿，要是你嚮往著成為那些被人類馴養的次亞種，那麼你已經成功的邁出了第一步。」
亞龍中也有血脈極其淡薄導致智力低下的族類，籠統被稱之為次亞種，生存方式就如同普通的野獸，也有部分為人類馴化，當然他們是不被巨龍所承認的。
這樣的嘲諷已經太過越界，就算是老好人脾氣的地行龍大約也忍受不了。
紺霞君說完就有些懊悔，但她向來嘴硬，只是偷偷瞄了莫何一眼，卻見他停在原地，四下張望。
「這裡原本不是那群炎獸的勢力範圍嗎……」莫何嘴裡叨唸道，一邊用地行龍強而有力的後足踢開旁邊焦枯的樹木枝幹，「你有發現他們嗎？紺霞君。」
赤翼飛龍巴不得他沒聽見剛剛那些話，聞言向上飛了幾尺，探查一番後朝下頭喊道：「幾公里內都沒看見那群醜八怪。」
炎獸容易造成森林火災，所以他們總是有意限制這種魔獸的地盤。
「舉家遷徙了？不像啊。」莫何困惑地嗅了嗅，空中分明還留存有炎獸那股燒焦味。
紺霞君降落在他身側，看看地上那節木頭，奇怪道：「這不是焰桐木嗎？炎獸的火焰應該不足以讓這種樹燒起來才對。」
還在揣測之際，兩頭亞龍突然雙雙一頓。
地行龍驚愕地眼睛圓睜，轉頭與同伴對視。
赤翼飛龍喘了口氣，急聲道：「你也接到傳訊了？」
「仲裁要我們小心。」莫何仍未恢復過來，吶吶道：「難道是因為公平鐘……」
「注意些！」紺霞君喊醒他，「敵人可能就在附近。」
結合剛剛發現的異狀，炎獸不是被迫遷徙，就是被毀屍滅跡了。
莫何一個激靈，「這是人類的魔法，現在怎麼辦？」
「當然是回去。」母飛龍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他，「難道你想丟下仲裁去龍谷？」
「龍谷這時說不定也被襲擊了……」也不在意同伴張口就來的責難，地行龍分析道：「根據前陣子的消息，谷內應該早有準備，還是回去馳援仲裁大人。」
母飛龍一振雙翼，嘴上還記掛著，「我就說、我就說，那是顆災星──」
兩頭亞龍並未發現，背後突有火舌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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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龍與他的騎士〉

靖滄浪不曉得自己走了多久。
大約是一兩日？卻連山界都還沒有出，可見他有多麼心不在焉。
如果不是仗著那一小團龍威，八成早就招惹上不少群居魔獸。
放下自己無意間又撫上嘴唇的手，天河領主微微失神。
這樣的臨別贈禮……叫人如何不在意。
「憂……」那個名字差點從他口中低喃而出，只是又臨時想起，這麼近的距離喊他的真名，恐怕會有感應。
《我在龍巢的日子》出現了一個高潮結尾，真寫出來的話銷量大概能增加不少。
被一頭黑龍吻了，還是一頭公龍……
他也沒辦法欺騙自己，這是龍族的特殊祝福方式。
其實仔細回想，憂患深對人類的生活習慣種種禮節，根本瞭如指掌，更沒必要放下身段捉弄自己。
──所以他說要舔他的時候，其實也清楚這個動作對人類而言所代表的意義吧。
想起當時那頭龍正色要求的模樣，靖滄浪不禁又緊緊抿上了嘴唇，以免自己不小心罵出一聲混蛋。
他望了望四周，確認仍未偏離當初進山的路線。
聽聞北方水元素被大量抽走的消息後，他就曾經猜測過，那次伏殺應當與此有關，如果自己仍在天河，絕不可能坐視異變產生，那麼明巒的考察團一行，是否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陰謀？
詳細檢索著回憶中關於考察團的蛛絲馬跡，暫時不去想那個臨別贈禮，他也不曉得這算不算是種下意識的逃避，只是心中總還有些不明的罣礙。
直到不遠處出現一塊眼熟的告示牌。
已經在山界邊緣了。他恍然想。
「眠龍……勿擾。」走至木牌前，靖滄浪以龍語低聲唸道，已經沒有初次口誦時的生澀。
也許是這句龍語中神秘的上古魔力符文遭到引動，他在唸出之後，心頭微震，猛然轉身望向龍巢的方位。
那一瞬間強烈的心慌，有如冰裂。
靖滄浪想起那個夢，藍色的光幕、金色的光芒，與血色的眼。
「憂患深……」他喃喃道，卻冥冥察覺，真名中的感應，似乎被什麼給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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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黑了。
訟星山脈地勢並不特別高聳，景緻也與一般山林無二，拂過枝椏的晚風，淒厲高亢的夜梟鳴叫，以及樹叢中偶爾閃過魔獸的眼睛，沒有哪裡顯得與眾不同。
可是那陣心慌如此真實。
靖滄浪匆匆回趕，耗費的時間不到他出來的一半，木牌上龍語的符文音節彷彿化作雷霆之聲，炸落在他的心口，驅策他往龍巢的方向走。
路上為防遭到魔獸襲擊，那口龍息封印被他完全解除，此刻也已經散逸得差不多了，人類學者抬頭望向夜空，雲層間的滿月清輝不減，但彷彿在應和他的不祥預感，顯得較往常冰冷三分。
滿月之夜，公平鐘要比平時更具威力……靖滄浪自我安慰般想道，腳下步伐卻沒有慢上多少。
他一會兒又有些質疑，難道憂患深早有預料，先前才會那麼乾脆地放自己離開？
如果真是這樣，他的折返恐怕只是自作多情。
龍巢的地穴入口隱隱就在前方。
但那頭黑龍過去擅自把他納入財產列表，也不曾問過自己的意見，現在他只不過逕行中途返回，即使自作多情，也是他的自由。
不再多想，靖滄浪眉心一擰，直直往入口而去。
「停……停下！」
旁邊突然閃出一道人影，擋在了洞口前。
靖滄浪吃了一驚，想起前些天亞龍們所帶來的消息，心中微微不安。
「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他沉聲問道，毫不退讓。
忽然出現的白髮瘦小男子看上去有些畏縮，卻也沒有退後，「我、我是路藏陀，你現在不能……不能進去。」
「為什麼？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靖滄浪壓下將人推開的衝動，看向洞口周遭，果然發現一層時而透明、時而閃爍的五色光幕，上頭散發著紊亂又沉悶的魔力波動。
他剛剛如果貿然闖入，恐怕會措手不及。
名叫路藏陀的瘦小男子視線隨他望去，「有小奴的魔法陣，你不能進去。」
靖滄浪皺眉問道：「這個魔法陣是做什麼的？」
「裡面有一頭龍。」雙手張開來比了比，路藏陀說：「他的龍威很強，比大部分的巨龍……都強。」說完他身體還微微抖了抖。
這個人雖然態度古怪，靖滄浪卻沒有感受到對方的惡意。
「你們要對他做什麼？」他耐心問。
「你沒有、感覺到龍威嗎？」路藏陀有些疑惑地打量他，接著又像喃喃自語般說道：「龍威這麼強，帶回去後還可以讓他當醫樓的守衛。」
捕捉到需要的訊息，天河領主心中一沉。
蒼宇醫樓，這個協會在學界中向來以研究亡靈魔法聞名，嚴格來說，是靈魂魔法方面的權威之一。
靖滄浪不再多費口舌，正打算入洞，卻在無意抬頭間整個人怔住。
路藏陀又隨著他的目光向天邊望去。
「月蝕，總算開始了。」他鬆口氣般點點頭，似乎早有預料。
清清冷冷的滿月，黑了一角。
路藏陀想起他還沒問眼前這個人的來路，如果出去清場的小奴回來知道了，還不曉得她要怎麼罵自己。
他正要開口，卻見那個學者打扮的人朝他一步踏來。
「失禮，借我一用。」
那人冷聲道，路藏陀腰間繫著的長劍就被他拔了出來，那把劍還是髐易和出醫樓時給他掛上的，說是增加威嚇力。
現在果然威嚇力十足。
路藏陀看著那人一劍斬向魔法陣，五色光幕迸裂出一道切口，魔力碎片四下濺射，他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沒有浪費時間，靖滄浪手持奪來的武器，轉眼又劈下一劍。
魔法陣只是暫時破裂，沒有多久就會復原。
他把握住時機跨越過光幕，口中卻悶哼了一聲。
束縛的法則依舊活躍，他的身體也因為一瞬間承受的魔力過劇而受到了輕傷。
但已經沒有餘暇去在意這些。
月蝕──
背後有人算準了一切，公平鐘之力受到月相影響，滿月最盛，新月前薄弱，而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月蝕。
靖滄浪穿越地穴空間，縱身抵達龍巢的時候，正好見到黑龍的結界完全破碎開來。
那道強大堅韌的無形結界，破碎了。
黑色巨龍已經化回了原形，龐然的身軀彷彿正抵禦著什麼，被困在龍巢中央動彈不得。
見到闖入人影的一剎那，巨龍睜大的眼中劃過震驚，隨即又濛上一層薄霧般的血紅。
那個夢又得到了現實的印證。
靖滄浪不曉得在憂患深身上究竟發生了麼事，只意識到眼前的景象就是他心慌的源頭。
雙目通紅的黑龍幾度昂起頭顱，巨大的軀幹隱隱顫抖不休，尾巴不時掙扎著拍擊向地面，似乎想要擺脫某種糾纏。
「什麼人？」旁邊傳來陌生的喝問。
靖滄浪不答，眼中只剩下那頭神情痛苦的黑龍。
「笨陀螺在搞什麼──怎麼讓人闖進來了？」那個粗啞的聲音怒斥道，卻沒有現身出來攔阻，「愛睡神、動作再快一點，就算月蝕時間夠，魔力都支撐不下去了！」
顯然他還有同伴。
「你可以選擇服用小陀螺準備的魔力藥劑。」他的同伴愛睡神回道。「那是掌管公平鐘的龍，靈魂意志太強，很難控制。」這人又以一種背誦般的語調說：「雖然有魔法陣抵擋，但龍威還是會影響到施法，除非小奴回來，我們四人聯手，進度能快一點。」
靖滄浪立刻想起方才路藏陀提到的守衛一事。
控制……所以醫樓正以靈魂方面的手段試圖操縱黑龍的意志。
學者的腦中閃過幾種反控制魔法，卻沒有一種是能通過旁人解除的咒語，但他腳下不停，仍握著劍柄往龍巢中央而去。
「你不能過去──」後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竟是路藏陀又追了上來。
「退後。」靖滄浪半回過身低喝。
他沒有提起長劍，而是單手平舉，掌中水氣迅速凝結，陡然化出連片水壁湧向白髮男子。
「不可能！」那個粗啞聲音驚吼一聲，語氣充滿不可置信，卻不是因為擔心被水壁沖出一大段距離的路藏陀。「你是怎麼辦到的？竟然不受禁魔限制？」
靖滄浪並沒有傷人之意，否則凝聚出來的就不是水壁，而是冰刃了。
「禁魔？」他皺起眉，低聲重複。
那個魔法陣？難怪他先前持劍破開時感覺物理作用要更大於灌注於武器上的魔力。
但現在沒有時間理會這些，憂患深的情況已經刻不容緩。
被沖遠的路藏陀嗆咳連連，正努力爬起身，他看著前方那個頭也不回的身影，不解道：「小奴、咳咳，小奴不是說，第十三個滿月，配上她的大元素禁絕魔法陣，就算龍都不能施法嗎？」
「她沒有胡說，所以這是異常現象。」一旁愛睡神左常坤木然道：「脫出規範的第十三月藍月，是禁魔之月。髐易和，不阻止那個人嗎？」
除了事先準備的靈魂控制陷阱，他們也不能在禁魔環境下施展其他魔法，而髐易和是醫樓裡唯一具有戰士身體條件的人。
「難道他也是龍？」似乎仍處於震驚之中，髐易和用他粗啞的聲音咒道：「該死的騶山棋一，她不是打包票說絕不會放任何一頭龍過來嗎？」
「如果他是龍，為什麼還需要搶我的武器？」路藏陀放棄擰乾他幾乎全濕的袍子，沮喪道：「但人類有可能不受禁魔影響嗎？」
「不管了。」髐易和惡狠狠道：「讓他過去，那頭黑龍正在混亂中，說不定不小心就把人踩死了。」
路藏陀捧場地倒抽了口氣。
不管背後醫樓的人說了什麼，靖滄浪此時都到達了龍巢中央。
這裡已經面目全非，過去因為人類學者到來而存在的桌椅傢俱碎裂一地，絲質的簾幔扯落在側，不時便被巨龍掙扎的後爪或尾部再度摧殘。
靖滄浪沒有考慮過，如果被黑龍視為醫樓同夥，他會是什麼下場。
「憂患深──」他在巨龍面前高喊道。
黑龍驟然低頭，目光聚向下方發出聲音的渺小人類。
「來了……！」髐易和暗喝一聲。
他握緊拳頭，看著那頭龍在與控制術的拉鋸下痛苦低吼，雙目紅光大熾，高高抬起了一隻前爪。
旁邊摀住嘴的路藏陀甚至漏出細弱的呻吟。
前爪落下的一瞬間，地穴中突然響起古老而厚重的鐘聲。
髐易和看見那隻巨大的龍爪氣勢萬鈞般，朝闖入者猛然落下──然後那個傢伙就輕哼一聲，被爪子推了開來，失衡跌坐在不遠處地面上。
「……推、推開了？」他目瞪口呆地張著嘴，顫聲道：「怎麼就……被推開了？」
比起落爪時排山倒海的聲勢，這個動作簡直能以輕飄飄來形容。
「比剛剛沖走我的水柱還溫柔。」路藏陀補充。
「別發呆了，他要過來了。」左常坤提醒道，卻也不見他有其他動作。
髐易和一回神，果然見到那名毫髮無傷的闖入者撿起掉落在一旁的武器，轉朝他們而來。
他冷哼一聲，「來不及的！先不說你能不能找到我們在法陣裡的正確位置，就算殺了我們，靈魂陷阱也會持續作用到成功為止，一切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那個學者打扮的闖入者瞳孔一縮，握緊手中劍柄，忽然朝頭頂一望，又旋身往黑龍的方向趕去。
夜空上的陰霾，已將滿月侵蝕得僅剩細細一彎月光。
沒有時間了。
「髐易和，我們死了，陷阱不是就沒有動力供應了嗎？」路藏陀小聲地問。
「當然是騙他的。」雖然對方看不見，髐易和仍是瞪了他一眼，「他能用魔法，我們不能，這不是犯規嗎？反正他想對我們動手，那是一定來不及的。」
「因為要出現了，月全食。」左常坤道。
「不用我說吧？時間一到，就火力全開。」髐易和冷笑道：「一定要在月全食的時候把那頭龍拿下。」
也不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傢伙究竟是什麼人，非但不懼禁魔法陣，武力似乎也不弱，運氣還很好，連神智不清的龍都沒能踩死他。
他轉而看向這座巢穴的主人，那隻巨龍在剛剛推開人類後，彷彿已經耗盡心力，此時正緊閉著眼，整頭龍都伏臥在地面上，好像再也沒有辦法理會外界的紛擾。
闖入者的身影終於又來到巨龍頭顱之前。
這一次，看他還能不能這麼好運。
髐易和正要再次冷笑，卻見那傢伙忽然扔掉長劍，伸出雙手碰上龍的吻部，喊出了一連串……龍語？
他對龍語並無研究，但也知道一般人類是沒辦法將這個古老的魔法語種順暢訴諸於口的。
他匪夷所思地想，難道真的是頭龍？
但眼下情況已不容再行觀察。
「倒數準備，五、四、三……」左常坤不含感情的嗓音同步做著月全食預告。
天上闇影在規律地蔓延。
月光盡皆歸於黑暗的時刻，他們將體內魔力全數灌注法陣之中，那一瞬間，靈魂法術的紅光爆炸開來，強盛得彷彿能湮滅一切。
龍巢裏頭悄無聲息。
髐易和等人沒等魔力耗盡的虛脫感消失，就迫不及待睜開了雙眼。
「成功了？」
「呼……龍威，好像不見了。」
「好啊，總算成──等等、他在做什麼？」髐易和瞪大了眼，看著中央處靜止不動的一人一龍， 心底閃過不祥預感。
他好像看見有團朦朧的藍光，由內而外，逐漸自龍與人之間冉冉浮現。
「龍威確實消失了，這有兩個可能。」他的同伴機械地分析道：「一、我們成功控制了這頭龍，二、他們正在締結契約。」
「他們在締結共生契約！」髐易和差點從法陣中跌出來，他想爆粗口，「那人瘋了！他就不怕被反噬嗎？」
他們的靈魂控制術可還沒有結束！

藍色的光幕又降臨了。
這是它首度在現實世界中出現，而靖滄浪還沒有哪次在看見它時這麼感激過。
他賭贏了。
月蝕之影如死亡的指針般一點一點逼近，他卻始終沒能想出幫助憂患深的方法。
直到黑龍在落下前爪的前一刻，透過公平鐘的力量暫時奪回意識主控權，將他推開來。
──即使到了這種地步，那頭龍寧可耗盡最後的靈魂之力，也不想傷害自己。
在聽見鐘聲之時，靖滄浪就決定賭上一賭。
他不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但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擔心的並非是黑龍願不願意結契，或者能不能結契，甚至反噬也不在他的考量範圍……
他賭的是共生契約的特殊性。
同生共死，這種契約比伴侶契約更複雜，觸動的法則也更神秘，締約雙方除了生命，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著能力共享的權利。
他想起自己被留在龍巢裡的那個理由。
幸好，他賭贏了。
締結共生契約的感覺相當微妙。
身上似乎有種物質被抽了出來，與環繞在周身的契約符文光輝相互結合，轉而流入面前黑龍的體內，而他的契約對象情況也是同樣，如此形成鍊狀循環。
到這裡為止，都和一般魔法契約的簽訂流程類似。
但循環始終沒有停下來，甚至愈演愈烈。
注入到身體裡的契約之力彷彿源源不絕，這個過程並非無感，反倒隨著契約成立而加劇，靖滄浪四肢都有些發軟，直到他支撐不住，幾乎整個人都貼到了黑龍鼻吻之上，他才意識到這種感覺與公平鐘的洗禮非常相似。
契約符文之光與籠罩在他們周身的藍色光幕逐漸融為一體，他雖然不明白這代表什麼，卻直覺這種現象應該對憂患深有些幫助。
恍惚間，靖滄浪好像看到有隻黑貓回頭望了他一眼，接著躍入一輪藍色的滿月之中。
「原來如此。」
他聽見憂患深疲憊卻欣然的聲音。
他們似乎已經不在龍巢裏頭。
……或者說，他們在另一個龍巢裏。腦中思維有些凝固，靖滄浪遲緩地想起，這是被拉入夢境中的感覺。
「我的公主殿下，原來是藍月的遺民。」那個應當是黑龍部分意識化成的男人對他微笑道。
藍月遺民……那是什麼？
靖滄浪滿心疑惑，口中卻虛弱地反駁道：「明明……更像勇者才對。」
黑髮男人嘴角的勾痕一下子加深了，他搖搖頭道：「不，更像騎士呢。」
人類學者沒有再接話，熟悉的濃重睡意襲向腦海，他眼睫低垂，動了動手指，好像抓住了點類似衣角的布料。
「是公平鐘在抽取力量，這一次，你不必抵抗。」憂患深低沉的聲音遠遠傳來，讓人心安得幾乎立刻就閉上了雙眼。「剩下的，請交給我吧。」
而後彷彿有一點溫熱落在了嘴唇上。
「第十三月的藍月，又名奇蹟之月啊。」
這一段似解釋似感嘆的龍語，就是他最後的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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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重重險阻，背後還有個人類女法師銜尾追殺的兩頭亞龍，好不容易以蠻力撞破禁魔法陣，終於衝入了龍巢之中，準備誓死保衛仲裁大人與公平鐘。
然而眼前所見到的景象，卻讓他們都驚呆了。
「紺霞君，你、你看到了嗎？」顧不得失禮，鼻頭燒焦的莫何抬爪頂了頂身邊的同伴，嘴巴大張，「你看到了嗎？」
頭上因為撞擊法陣而有些青腫的赤翼飛龍沒有回話，顯然已經失語。
巢穴中央，因為月全食帶來的漆黑而顯得特別神聖的藍光裡，那個人類災星正將臉緊緊靠在黑龍的吻部之上。
契約的符文，一個一個飛舞著湧入他們體內。
地行龍又頂了頂他的同伴，「以後你得稱他仲裁夫人了。」
「……閉嘴，莫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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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伴侶標準〉

在這個世界上，龍與龍是不同的。
比如龍谷中那些活在過去、堅信龍族統治地位從未消亡的老頑固，以及懂得與時俱進、建立龍島開創美好未來的有志之士。
比如不幸領了公職只能困居一地的倒楣傢伙，以及坐擁無數房產逍遙自在的龍神寵兒。
比如長年單身光棍龍，以及早早就把伴侶綁定了事的龍生贏家。
作為一尾從龍族統治年代活到現在，閱歷豐富、尊爵不凡且獨一無二的紫晶巨龍，疏樓龍宿對這句話感觸尤深──尤其他向來是站在後者立場，對其他同伴深表同情的一方。
族中能被他稱為同伴的傢伙，算算其實也沒幾個。
前陣子人族新興勢力交替，有不知死活之輩將主意打到了龍谷上頭，消息正是自其中一位同伴那裏傳來。
這是個不錯的機會，如果運作得當，正好能將龍谷順理成章地併入龍島──須知龍谷位置雖未曝光，卻能推測出約處於大陸腹地之間，在人類社會繁榮昌盛的今天，沒有哪個統治者會願意看到國度周遭暗藏著這樣威脅奇高無比的危機，他們可不想成為吟遊詩人故事中那些城堡被轟炸、財產被佔據的受害範本。
至於龍谷的老頑固們，念在族中成員稀少繁衍困難的份上，他自然會出手保下，只是一到龍島，大事就由不得他們了。
完美的計畫，總是需要能力足夠的執行者，否則也只是理論空談。
於是他找上了先前提供消息的那尾黑龍，其一是繞不過這個知情者，其二他們交情不錯，其三、也是最重要的，黑龍憂患深正是這一任領了公職鎮守公平鐘的倒楣蛋。
當然，倒楣是從龍宿的角度來看，依他對憂患深的了解，那傢伙恐怕覺得天天睡覺也沒有哪裡不好……是以他早年費心贈上的那塊告示牌，實在恰如其分。
所以說，龍與龍是不同的。
君不見就算龍宿也懂大夢境術，卻並不爭這公平鐘掌控權嗎？
因此他在向黑龍提出合作計畫時，倒有些擔心這位老友不肯答應，公平鐘關係到龍谷投影，他要放棄龍谷，無論就理智還是感情面而言，憂患深都是有理由拒絕的，這不算什麼，疏樓龍宿自信有說服對方的能力，他最怕的是這傢伙眼一瞇直接回一句我懶……那真是彷彿用當年的告示牌砸了自己的腳了。
後來憂患深卻一口答應了。
連『為了大龍族生死存亡』這種高端勸說理由都還沒用上。這讓一向面不改色的紫晶龍驚奇不已，但他很快就找出了原因，接著又更加驚奇了。
因為一個人類。
龍與龍，真是太不同了。
像他們這樣睿智長壽的龍族佼佼者，是不大在意伴侶的性別種族背景的，因為首先，他們得找到一名伴侶。
當年疏樓龍宿就為了一個叫做劍子仙跡的人類，紆尊降貴化成原先不怎麼看得上的人形不說，上山下海擊退魔神拯救世界，大概什麼感人肺腑的英雄事蹟都幹了，至今還在人類的冒險者公會裏掛著個響噹噹的傳說級前輩名頭，終於打動了那位鐵石心腸的白袍魔法師先生，願意跟他回老家結婚。
過程可謂劫難重重。
現在忽然有龍告訴他，哎呀，我天天在家裡睡覺，突然就有個媳婦人選自動送上門來，我們已經在一起了謝謝啊。
換你你心裡能平衡嗎？
反正龍宿覺得他是不能的。
「是了，那次扇宇不便待客，汝還特地與吾改以通用語交談，便是擔心古語中暗藏的法則會擾亂滿月之夜的魔力運行。」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紫晶龍不陰不陽道：「更是怕重要的公平鐘洗禮會出現差錯，是吧？」
他只差沒說出重色輕友這四個字了。
「龍首真是明察秋毫。」坐在他對面的黑龍不痛不癢地為他斟上一杯酒。
他們此刻便對坐於扇宇之中，兩頭龍都化作了人形，便也照著人類的交際禮儀來，主人那方是蓄意為之，客人那方則是習慣了。
「唉，吾當時就十分納悶。」疏樓龍宿搖了搖手中鎏金杯，對著透明的酒液嘆道：「洗禮所耗之力甚鉅，能讓百年都不出手一次的仲裁大人費此心思，裏頭那位必然緊要得很……卻不想，也是個人類。」
「龍谷不存，吾亦不再是仲裁。」為自己斟上一杯，憂患深慢條斯理道：「龍首出言這般針對，若非早知你有共生對象，吾還以為你看上了我……手上的公平鐘。」
因為這精美的斷句無語了好一會，紫晶龍不禁慶幸手中這杯酒尚未入口。
「雖然不需要再支持龍谷夢境投影，公平鐘在族內用處仍舊不小，由汝繼續持有，無可爭議。」
「比如洗禮？」心中對紫龍不平的源頭清楚得很，憂患深逕自舉杯一敬，「然則此事不可賴我，若你終於成功說服家中那位，吾自然能在百年內為他出手第二次。」
龍族的公平鐘洗禮千金難求，卻也有人並不買帳。
疏樓龍宿冷哼一聲。他倒是想說服，那也要先把人給找回來。
想起對面這傢伙新出爐的共生對象不但自己送上門，離開後竟又自行折返，甚至主動要求締約……而自家伴侶還在滿世界亂跑，真叫龍情何以堪。
酒杯一晃，他將話題牽回此次來訪的主要理由，「族中轉移已於日前完成，此間事畢，汝可將投影之力收回。」
「人類那頭？」
「他們有個良好的種族習性，一貫喜愛自相殘殺。」疏樓龍宿唇角微掀，「先前未料胤天皇朝會有懂得破夢的女巫，倒是吃了不小的虧，人族果然仍不可小視。」
這是巨龍統治結束後又一個變革的時代，人類幾個王國間局勢大亂，胤天那方才肯如此輕易就放棄對龍族的企圖。
其中自然少不了他當年在人類社會留下的暗手推動。
「不只破夢，難得的是對深層天象的推算。」不吝讚美，憂患深點頭附和，「滿月夜動手，正是看準我族過度倚仗魔力的鬆懈心態，不僅預見了月蝕，甚至第十三月的出現，都在他們算計之中。」
聞言，紫龍似笑非笑睨來一眼，「再有把握的推算，恐怕也算不到定鋒坡這一齣，龍谷那頭吃虧，汝倒是因禍得福。」
禁魔之月加上月全食，這樣的必敗之局，都能讓他逢凶化吉。
想要精確測出藍月之期，恐怕胤天的人族已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那畢竟是游離在曆法十二月份之外的月亮，向來隱密無蹤，極少會在大陸上露臉。
憂患深泰然接受同伴的稱羨。「既為藍月意志所眷顧，他不存於預測中亦是理所應當。」
若非那端龍谷投影毫無防備地受到破夢一擊，他也不會在醫樓的靈魂攻擊下狼狽至此。
若非他陷入絕境，靖滄浪也不會主動與他締約。
若非他們生命與共，藍月的力量最終也不會為公平鐘所用。
這是命運。
也是奇蹟。
疏樓龍宿嘖了聲，「好自得。」
天上掉下個伴侶，剛好是千萬生命體中未必會出一個的藍月眷顧之民，這尾黑龍運氣簡直逆天了。
「風水輪流轉而已。」憂患深淡淡道。
他單身時期可沒少在寶貴的睡醒時間被迫接收同伴那些『不經意』的華麗又甜蜜的抱怨。
「哎呀，原本還想再慢慢品味汝這裡正宗的竹露。」目光朝扇宇之內瞥了瞥，疏樓龍宿將手中酒液飲盡，最後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調侃道：「日後無須再維持龍谷投影，加上藍月的特殊性，想必汝能清醒不少……」
知道對方察覺了什麼，憂患深不再客氣，語調中已有些敷衍，「但願如此吧。」
紫晶龍不懷好意地勾唇一笑，「只是人類畢竟不比吾族，也不曉得日後那位藍月先生會不會十分後悔。」
憂患深猜想，這傢伙在山前留下那塊告示牌時，臉上八成也是同一副表情。
那麼，該不該告訴他，正是那句眠龍勿擾促使他的學者先生回頭呢？
「他後不後悔我不知道。」考慮了半秒鐘，扇宇的主人搖搖頭，慢吞吞表示：「但我知道有位後悔莫及的白袍魔法師，寧可跑去北海修復冰層，也不願意接受公平鐘洗禮……」
龍島之首端著的鎏金酒杯立時發出喀的一聲。
『黑龍帶來無盡災厄，於世間公義消亡之時。』
雖然審判之龍被普通人類誤解為報復的主宰，但憂患深在這方面向來十分自律，不論那塊冷幽默告示牌出於什麼心態出現，最後幫了他大忙總是事實。
黑龍不介意將剛剛到手的消息做為回報。
──何況這還能達到另一個目的。
見怪不怪地目視龍宿投影至此的身形陡然原地消散，他將夢境對外流通的管道一閉，起身返回扇宇深處。
再不送走那頭紫晶龍，還不曉得從他嘴裡會跑出什麼流氓言論來。
雖然他的共生對象難為情的模樣特別美味，但他可不希望那種情態是由自己以外的傢伙所引發，就算學者先生可能沒真正聽懂，那也不行。
由此損失的一隻酒杯無法影響仲裁大人的輕快步伐，他到了裏間門口，信手敲了敲並未闔上的門框以示為提醒。
裏面那人聞聲從書中抬起頭，忽然朝他一笑。
『巨龍的心臟不如你所想的那般強韌，至少在抵禦愛情的狙擊時，與人類和綿羊無異。』他不禁便想起這幾句同樣受到族中年輕一輩追捧的情詩來。
憂患深嘆口氣，走了過去，「你這樣一笑，很不好。」
人類學者對他突來的責備有些無措。
「抱歉、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心情很好……」讓人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
黑龍感覺自己心臟受到的攻擊又加劇了。
「笑著帶走了我的呼吸。」像宮廷告別禮般將右掌按至左胸前，他鄭重其事般解釋：「雖然我們的壽命很長，但也禁不起這麼消耗。」
靖滄浪開始並沒有意識到調侃中的情話，等明白過來，他不自在地轉開視線，上半身微微後傾的同時闔上了面前那本書。
大約平時總是不苟言笑，笑起來就格外可口，慌起來簡直能征服世界。憂患深心想，至少是他的世界。
不過無此自覺的靖滄浪僅僅開始征服兩秒鐘，突然眉心一蹙。
因為始終專注於他的每一分神情，黑龍及時發現對方面上窘迫竟慢慢都轉作了沉凝。
「憂患深，即使人類不論壽命或力量都不比龍族……」他按在書本封面的手掌微握成拳，緩緩道：「我也會努力成為配得上你的共生者，更不會後悔。」
憂患深一時不知該做何種反應。
自從締約後，只要不刻意隱瞞，契約對象也能接收到他夢境中的一切，而靖滄浪顯然誤會了方才那位訪客居心叵測的發言。
但就算是故意透出這段訊息的龍宿，恐怕也料不到他的學者先生竟然將那些話誤會成……種族歧視。
英明睿智的龍族仲裁此時自然不肯代友解釋那些對話的真實含意，免得讓自己落入某種無法想像的尷尬境地。
「咳，你這是在看什麼？」他刻意生硬地扯開話題，知道以對方的性格不會再追問。
靖滄浪頓了頓，將手自書封上移開。
「《龍與玫瑰》。」
憂患深一愣，看向桌邊另行疊起來的幾本書。
《心的領域》、《青空書信集》、《三千年的守候》……全是族中廣受歡迎的愛情詩集，還包含了他曾經拿給靖滄浪看的那一本。
人類學者抿了抿唇，遞給他一張剛在這桌子上寫好的清單，「我還需要這幾本，剛剛沒有找到。」
黑龍接過手中，花了點力氣維持住表情，目露詢問之色。
「我想要知道、龍族對……對契約對象的標準。」靖滄浪躊躇著解釋道，耳尖有些發紅，眼底卻又滿是認真。
憂患深又花了點力氣，才制止住自己冒失壓上去親吻對方的衝動。
──對於所謂成為配得上龍族的共生者，他已經在努力實踐。
「啊，這就是學者屬性嗎？」他低聲自語。
未免過分迷人了……
他又看了眼手中紙條。
既然是以此為研究目的，《空巢》、《孤立懸崖之上》……這幾本可不行。
憂患深抬起頭，覆上桌前那人的一隻手，仔細注視著他道：「我也希望能更深入的瞭解你。」
人類堅定的眉眼間透出一點困惑。
接著便見這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執起他的手，風度翩翩地輕吻了下。
「無論是擇偶條件，或是其他。」黑龍任由那隻手反射性縮了回去，接著口中提起的，卻是與上一句話全然無關的訊息，「莫何的匯報，在幾位神聖同盟的法師聯手之下，北海水元素與冰層的復原形勢良好……蒼宇醫樓派出的醫療隊伍已於午後抵達，而經過空中二次巡查，整個天河領並沒有太過嚴重的災情。」
內容立即吸引了靖滄浪的全副注意力。
「請代我向他們轉達由衷謝意。」心頭一鬆，天河領主不禁站起身道：「那麼傷亡的情況──」
身為領主，即便有再多理由，在領地遭難時卻無法趕回，就是最大的失職。
「還需要進一步的統計，值得慶幸的是，目前並無難民潮出現。」憂患深直視對方難掩急迫的眼，輕聲道：「我很抱歉，靖滄浪……」
他原本是可以回去的。
「不是你的錯。」靖滄浪立即搖頭。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那就更不是你的錯。」憂患深一字一句道。
在與龍族現任仲裁締結共生契後，靖滄浪同樣遭受了公平鐘制約，迄今無法歸鄉。
雖然他將得力部屬皆派往北地，聯繫了人類一方的幫手，又與醫樓交換條件，這邊放人、那邊派人……卻似乎也沒有辦法令天河領主的愧疚減輕幾分。
「我知道的。」靖滄浪再次搖頭，「擔憂無濟於事，即便我一開始就趕回去，也沒辦法讓情況改善多少。」
更不會比憂患深至今以來所安排的要好……事實上，就算他此刻馬上能返回北地，在災情救援上也已經無足輕重。
善察心思的仲裁大人嘆了口氣，這分明是雙重標準──他的學者先生不願見他也愧疚，卻始終對自身職責難以釋懷。
幸而方才那頭紫晶龍總算送來了他等候已久的訊息。
「你的管家凋寒先生託莫何帶話，子民們都盼你早日回家。」為了避免增加天河領主的憂慮感，他原先並不想提到這個，不過此時已經無礙。「他們的願望很迫切，所幸即將要實現了。」
「我也想請你再帶個口信給──」話說到一半，靖滄浪突然反應過來，「你是說、公平鐘……」
黑龍又牽起他的手。
「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能邀你去散步一會兒。」他溫聲詢問。
那雙含笑的眼眸流彩煥然，學者先生恍惚想起對方邀他月下談話的那一幕。
四周景象倏地變幻，整座房間如同遭到不可思議的巨力壓縮般，在空氣中留下完整又破碎的透明殘影。
密密麻麻的書牆一下淨空，消散成疏朗開闊的遠山白雲，身側桌椅的位置也由幾株青翠矮小的灌木所取代。
他們又回到那片有著山丘及流水的林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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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龍谷〉

與前幾回都是夜裡來訪不同，在溫和的日光照耀下，這裡終於揭開過去神秘幽暗的面紗。
蒼色群山於若隱若現中包圍著這處谷地，每座峰頂上都掛著乳白霜棱，就像那道著名的宴會甜點蜜雪布丁塔，遠處的溪流裏漂浮了許多碎冰，令原本潺潺聲響變得十分急促，當清新涼爽的原野之風拂面而來，靖滄浪便聞到一股極其熟悉的冬日裏冰潔的氣息。
天河領就常年籠罩在類似的氣味之中，但這又使得人類學者十分不解，前陣子拜訪此地時，即便在晚上，感覺也溫暖宜人，並無半點涼意，這種溫度落差似乎與一般山谷氣候不符。
「我必須向你道歉。」
黑龍的致歉讓他的疑問重心頓時轉移。
「為什麼？」
「我曾經承諾你，無論什麼時候想來龍谷，我都能帶你來。」仲裁大人淺淡嗓音裏彷彿挾帶著細細的嘆息，「但現在恐怕得收回這些話了。」
學者先生驚訝得微微睜大了眼。
他早已曉得龍谷存在於公平鐘投射的虛實之間，也聽對方提過巨龍舉族遷徙的打算，對這段發言中的告別意味並不奇怪，只是驚訝於憂患深竟為此向自己道歉。
黑龍看著人類，卻像在透過那雙海藍色的眼睛看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今日之後，龍谷不會再存在。」
撤去公平鐘之力，使夢境投影完全消散，魔法斷絕，群龍盡去，不必太久，這個自巨龍統治年代綿延至今、古老而偉大的聖地，便會一如從未出現。
他將親手讓他的家鄉，成為永恆的歷史之謎。
身畔冷風再次帶來些微涼意，靖滄浪啟唇欲言，半晌只是收緊與巨龍交握的手掌。
憂患深這才從複雜的凝視中跳脫出來，以目光示意對方無須顧忌。
誰料他的共生對象卻說：「憂患深，我們將締約完成吧。」
也許其中有大夢境術催化坦誠的成分，但這無疑是他真實心思。
仲裁大人被這句話定住了片刻，直到林野上一陣新生的大風將周邊草木掀成無數連綿碧浪，空氣中夾雜的那點融冰前的濕冷才令他回過神來。
確實，在龍巢中的締約並不完全。
對方能察覺這件事倒在他意料之中，畢竟在同盟裏會被稱為學院派的都是堅持博覽群書出真理的知識家，他的書房中不乏相關學術典籍，靖滄浪既然連愛情詩集都能當作參考資料，想來那些詳實提及了契約規則的文章更不會被放過。
只是他著實沒預料到靖滄浪會主動提出來。
「你……考慮清楚了？」憂患深猶豫地問，而後對自己拙劣的台詞表現微感懊惱。
以讓兩種生命體間發生特殊的『聯繫』為前提，共生契約是世上擁有最高法則與權限的契約，一知半解者時常誤將其定義為無須履行伴侶契約的聯繫方式，殊不知真正完整的共生是……將後者也包含在內。
人類垂下頭，令黑龍只看得見他秀美的眼睫。
他放開握著憂患深的手，艱澀道：「如果你不願意，也沒──」
「靖滄浪。」憂患深打斷他，知道對方又產生了些誤會，「我想我們對彼此感情上的認知有很大的差異。」
靖滄浪抬頭看他，面上略帶迷惘。
「你這樣的要求……」仲裁大人向前一步，勾起似有若無的微笑問：「只是為了契約嗎？」
雖然距離僅僅拉近少許，人類以為自己早已熟悉的黑龍的氣味卻似乎微微變了樣。
更加的強勢，更加的莫測，更加的──誘惑……就像那雙時而璀璨時而迷霧般的眼眸一樣。
「我想安慰你。」靖滄浪不自覺抬手想遮擋那雙眼，伸到半空中卻被抓住了腕骨。
「安慰……」黑龍有些意外，而後慢慢斂起笑容。
他還以為自己方才的感傷足夠隱晦。
發現又沒能攔住脫口的心音，靖滄浪表情一滯，很快化為堅定，他一頓也不頓的說道：「財產、公主也好，金幣也無所謂，就算你只把我當作適合的契約對象，我也想要努力成為配得上你的共生者。」
這最後一句話，與人類學者曾於書桌前強調的並無二致，但此時此刻，在他要求完全締約後再說出口，意義卻截然不同。
憂患深強忍著才沒有出言再打斷他。
少頃，幾個以龍語字符構成的音節自黑龍喉間翻湧而出。
「『請為我收起你的龍威。』……」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他又道：「我還以為，這已經是我聽過最動人的請求。」
卻在剛剛被打破了。
靖滄浪遲了一會兒才記起，那是他在龍巢中扔開了劍抱住眼前這頭龍，試圖締約時所喊出的話語。
「因為、詩集上寫……」他慌忙要解釋原因，卻想到自己甫傾吐的心思，不禁咬住下唇，放棄了辯言。
可能有些晚了，但他終於知道，自己對黑龍先生過去那些關於金幣的玩笑為什麼會感到心浮氣躁，甚至生出怒意。
他不願意只當他的抱枕。
仍緊捉他手腕處的仲裁大人嘆了口氣，接著一向威嚴的嗓音裏恍如摻入輕嘲。「太低了。」
靖滄浪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駁斥他那些突兀的發言，強作冷靜地回道：「低？」
「我的學者先生。」彷彿擔心他聽不懂，龍族仲裁後頭說明放得極其徐緩，「你把自己在憂患深心中的定位判斷得太低了。」
難怪他先前會對龍宿的調侃之言生出那樣天差地別的誤解。
說完又是一聲嘆息，黑龍隨後的動作與他的語速全然迥異。
人類沒來得及再開口，被抓著的手臂連同胸口忽然遭對面一推，竟無可抵抗地朝後直直摔倒。
預想的疼痛沒有傳來，一陣雲朵般柔軟的觸感抵在背部及後腦上，他下意識摸去，摸出草葉的紋路，頭頂便傳來那個依舊帶了點諷刺味道的解說。
「這種植物叫做心網，谷裏到處都是，只要供應一點魔力，就能很好的控制長勢。」黑龍一邊俯下身，一邊想了想補充道：「非常適合作為床墊填充物。」
靖滄浪仍沒從他的舉動中回過神來。
「從這命名上來看，我們還是十分感性的，是不是？」仲裁大人自說自話，同時小心的避免讓人類過多的承受他的身體重量，等調適了角度，他笑瞇瞇道：「不過有時候，感性似乎還是比不上坦誠相告。」
通體翠綠、長得極其普通的心網大片生長在一起，被兩位成年男性壓著卻仍呈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在黑龍口中『一點魔力』的供應下，瞬間長得連林野間吹拂的涼風都能擋住。
黑龍又緊緊盯住靖滄浪。
人類久違的見到那雙眼眸化作豎立的獸瞳。
「我，審判之龍。」獸瞳的所有者才剛剛開口，周身便飄盪起某種無形的物質，幾乎在空中凝成實體波紋，憂患深以龍語讀出自己的真名，繼而向他的共生對象明白宣告：「以世間公理正義起誓，從今爾後，心臟掌握於你手，雙眼追隨你身影，靈魂意志唯獻你忠誠，命運和你生死與共。」
在誓言結束的那一刻，靖滄浪感覺到那些看不見的共生契符文又緩緩躍動起來。
沒有任何一本書記載這種現象，他不清楚其中原理，卻知道這段誓言定然非同小可。
而令對方突然起誓的原由很明顯是自己。
見身下的人類張開口，憂患深卻並不讓他說話。
「靜。」他伸出修長的食指，抵於靖滄浪唇上，後者便連舌頭都動彈不得。他笑吟吟問：「你是不是認為，我將你留下來，只是為一個藍月遺民的作用？」
靖滄浪無法做聲。
「幸好你現在說不出話來。」黑龍自顧自道：「否則你若點頭答是，我恐怕會相當生氣的。」
靖滄浪心想，假如自己能出聲，在藏不住話的情況下，這確實很有可能。
「要讓你超脫人類固有壽命，乖乖待在龍巢裏，有百種以上的方法。」憂患深依舊說得不疾不徐，方才伸出的指尖卻摩娑兩下抵入了靖滄浪唇間，語氣活像個博物館展覽解說員般介紹道：「單是公平鐘洗禮，受洗對象增加的生命力便視意志強度以五到十倍增長。」
否則精明如龍島之首，也不會一直希望他的伴侶能接受洗禮。
龍谷中的黃金果實、精靈的生命之泉、矮人的長生酒或者鍊金術師們的賢者之石……對他們來說都不算難事，再齷齪點，要靖滄浪任自己擺布的話，他甚至可以隨意找頭壽命悠長的魔獸，令他們簽訂契約。
靖滄浪嘴唇微顫，不知道是因為驚訝於他的說明，還是因為口中那隻正來回擦過齒列邊緣的指頭。
「誠然……公平鐘是秩序的回音，藍月卻是無規範之月，前者為你的靈魂所吸引，身為持有者的我，才會就連在深度睡眠中也要將你招來身邊。」大約是難得一次說如此多話，憂患深不再那麼心平氣和，這反映在他的動作上，那隻手指越過齒際，於舌尖打了個圈，探向底下濕潤柔軟的肉阜。
至於為什麼公平鐘會被吸引，他相信靖滄浪早已從他的書房裏得到答案。
藍月在凡世有許多稱呼，第十三月、奇蹟之月、無規範之月，以及禁魔之月。
在藍月照耀期間，如無特殊手段，一切魔力皆會遭到禁錮，但這世界上還有極少數的智慧生命體並不為禁魔效果所限制，正是他們身上這種彷彿受到藍月眷顧的特性，才會被這塊領域的研究專家稱之為藍月的遺民。
這些個體最大的共通點，就是靈魂意志天生強大而純淨──公平鐘身為準神器，從法則建構上就親近這樣的靈魂之力。
「但若我真的只是把你當作適合的契約對象……」憂患深微微縮回指節，尚未全數退出，便又塞回了那張任由他蹂躪的嘴巴裏。
靖滄浪唇瓣舒張又閉合，差點沒將外力刺激出的津液留住，假使那裏並未小小發著抖，看上去就好像他在熱情地吸吮口中的指尖一樣。
黑龍彷彿這才終於注意到對方的情緒。
他呀了一聲，抽回手指，後面的動作卻讓人類喉間猛然一個滾動。
憂患深含住了那根指頭。
將上面帶出的晶瑩液體抿去後，他接著道：「可不會想對你做這種事。」
靖滄浪的眼眶因為那個動作的心理刺激而微微發紅，腦內就像中了震懾魔法般一通混亂，時有過去被仲裁大人用尾巴纏著的片段閃過，還莫名的想起了莫何待他像是待黑龍的寵物，又想起紺霞君那句常掛在嘴邊的龍不與蝨子為伍。
他沒注意到自己的喉嚨已經能發出細小的抗拒聲，耳邊只聽見憂患深持續說著話。
「我真是傻得像頭亞龍。」
「竟還以為你早就明白了。」
「是我的失誤，是我表達得不夠清楚。」
他看見憂患深背後那片龍谷的天空不知何時積聚起沉沉的雲朵，其中隱有輕雷。
「為防止我們之間的溝通仍有障礙。」仲裁大人像是毫不在乎，用方才貢獻了指頭的那隻手解去學者先生的垂帶長條細領結，「不如還是用實際行動來配合講解，才足夠萬無一失。」
靖滄浪驀然感覺黑龍身上強勢的氣息更盛，連同宣誓時那些無形的波紋一起，主動朝他包裹而來。
先前領結被扯去，無意間減輕了一些窒息感，他本能想推開身上令人呼吸困難的源頭，卻在手掌碰觸到另一個體溫前，被什麼輕軟熾熱的東西給含住了嘴唇。
在靖滄浪意識到那是何物時，對方的舌頭已經沿著過去食指曾經的探索軌跡擠了進來。
這下不光那些原就雀躍不休的共生符文，心臟、血液、毛孔，連同肺部僅餘的空氣都悸動起來。
那舌頭並沒有比指頭更過分，只是完全依照後者入侵路線而行，沒有幾下就收了回去。
卻是因為憂患深要開始他所謂萬無一失的講解。
「讓我們理性歸納，喜歡著你藍月特質的其實是公平鐘，而不是我。」分明近乎於推卸責任的發言，準神器持有人卻說得理直氣壯。
無視靖滄浪愕然的神情，他掬起那人一彎略顯散亂的柔軟髮尾，將之吻落掌心。
「我喜歡的是你被絲緞綁起來的長髮，月下銀藍的色澤比我族總是歌頌的黃金寶石更加美麗。」
接著他極其自然的轉過臉，迷戀地吻了吻人類不及閉上的眼睫。
「喜歡你深海一樣的眼睛，雖然有時理智而冰冷得令人心碎，卻又忍不住想看看他們盈滿淚水的模樣，就如同在我們締約的那個藍月之夜裏……」
再來也不等靖滄浪仔細回憶自己究竟是否在那個夜裏『盈滿淚水』，他沿著眼瞼向下，搭配令人面紅耳赤的講解，一會兒親口鼻尖，一會兒咬咬腮幫子，聽得學者先生不知該摀住他的嘴還是自己的耳朵。
「我還喜歡你纖細的腰，喜歡這裡害怕搔癢時的顫抖──我想這應該是最明顯的？」
一雙不著痕跡滑至肋下的手掌突然握了握他的腰，觸感就像黑龍平常用尾巴輕捲一樣，下一刻，綴著銀飾與青金石的腰帶就被抽了開來。
「也好喜歡你這裏，微微張開就顯得特別可口、又軟又嫩的嘴唇……」憂患深低頭輕啄兩下，而後又自我否定道：「不不、你全身都是軟綿綿的。」
說著這個充滿巨龍主觀性的形容詞，那兩隻手已經不規則的在靖滄浪身上摸索起來。
被對方沿著下頷啃至鎖骨的時候，靖滄浪不得不稍仰起頸項配合，他眼底有些迷茫，卻再非是對感情的無知，而是實在被這鋪天蓋地的愛語給衝擊得不輕。
仰角令呼吸順暢了些許，他能看見頭頂厚厚的雲層似乎停止了積累，卻始終並未落下雨水，剛進谷時摻冰挾霜的味道不再，此時更像春日裏隱而不發的潮濕天氣。
「不要管什麼龍與玫瑰了……」黑龍舔咬著共生對象頸間瑟瑟起伏的小結，喉道溢滿囫圇的呢喃聲，「哪有別的契約標準，你就是我的標準。」
不曉得是他咬對了位置，還是保守派的學者先生終於受夠這一切，靖滄浪發出一點忍耐的輕哼，試圖將那些像在對自己下巴處搔癢的黑亮髮絲推開。
黑龍化身的男士從善如流地任他推搡，卻又精明的稍微改變了些角度，便像身下那人特意將他摁向胸膛一樣。
衣物鈕扣已經被鬆解得差不多，先前衣襟還收攏著，憂患深的親吻一至，自然被吻出袒露的白淨肌理來。
在靖滄浪愈顯無序的呼吸聲中，徘徊胸前的舔吻變得十分黏膩。
仲裁大人特意空出了左手，先拈上一邊小小的突起處，以指腹輕磨，鼻端則湊近眼下心臟的位置，低低申明著：「現在，也喜歡上這裏了。」
他說話時那些熱氣噴吐在皮膚上，立即獲得一些敏感的顫慄。
憂患深彷彿心情大好，也不再壓踞於人類身上，而是輕鬆的側過肩膀，有些像他平日斜倚扇宇中的模樣，只是那些在心臟部位的啃吻依舊沒有打算停下。
倒是搓弄著的左手冷不防向下一滑，便以恰好的角度挑起褲腰處的布料，他嗓音含糊道：「我有預感，這裡也會成為我心愛的──」
「憂患深……」靖滄浪氣弱地打斷了他，通紅的眼睛耳朵無不說明學者先生已經身心俱疲。
黑龍彷彿有些委屈的哼哼兩聲，又小磨了磨牙，方才鬆口道：「萬一你又誤會這些都在開玩笑……」
人類卻因為他最後的動作而隱忍地將手指插入那頭黑髮間，好半晌才道：「你知道……我不會了……」
他不怪憂患深生氣。
是自己過去太想當然了。
雖然心知他的共生者並非傳說中那種不講道理、不近人情的冷酷巨龍，卻還是時時先入為主，一廂情願地判定仲裁大人的立場，又或在無意間把對非我族類的刻板印象套用在他身上。
黑龍微微一頓，原本要向下亂來的左手便轉而如過去那尾巴般勾住對方的腰脊。
他心軟了。
「在你說要將契約完成的時候……」調整了下側臥的姿勢，憂患深湊近人類耳邊道：「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另一個理由。」
靖滄浪吸口氣，拽住他仍整整齊齊的衣袖，「嗯，我們繼續。」
憂患深的左手差點又就地往下探。
「我想你還是該知道。」他假裝沒有聽見。「公平鐘洗禮，除了增加壽命，主要目的還是在於提升我族實力……」
這畢竟是出自龍族的準神器。
「這些我知不知道都無所謂。」靖滄浪突然低聲說。
憂患深微微一愕。
「我要把締約完成。」他稍轉過臉，對上共生者露出疑問的視線，「你的理由，可以之後再告訴我。」
下一秒，他便用自己獲得又軟又嫩之讚譽的部位輕輕含上了對方的嘴唇。
龍谷天頂的積雨雲中一聲悶雷爆響。
沒有花費絲毫工夫，憂患深就將那人送上門來無甚經驗的舌尖給擒獲，腦子裏雖也難得體會了一回震懾魔法，取悅心儀對象的本能倒是沒有一同陷入混亂中。
他的左臂難再克制的往下滑，俐落剝去所有經手的布料，每褪掉一點，都能從交吻處感受到學者先生努力在佯裝鎮定，他便更過份地自他口中攫取索要，讓靖滄浪不得不為了滿足自己而將一切心力都放在深吻上。
至於那個理由……只希望待會還能記起來。
苦惱的念頭一閃而逝，屬於他的人類的初次情慾反應生澀又迷人，黑龍此刻可不願在其他事物上浪費時間。
本應漾起水色波紋的雙目牢牢緊閉，為的是逃避唇肉大力相接時擠壓出的聲響，人類學者為數不多的幾次親吻經驗都實踐在憂患深身上，他不曉得原來這個僅僅是小面積接觸的動作還能做得那麼劇烈。
雖然並不是不舒服，但偶爾特別響亮的氣音、舌頭攪動出來的水聲，以及稱得上是難能可貴的呼吸空檔，都讓他下意識地直皺眉。
由於微微側臥著接吻的角度關係，一些唾液更無可避免的自唇角滴落至底下的心網草葉上，想像那個畫面簡直是種對羞恥心的挑戰。
可一思及與他分享這些的是憂患深，他又忍耐了下去。
注意到他的神情，仲裁大人漸漸收斂了舌尖上的強勢，然後因為學者先生面上明顯的鬆口氣而低笑出聲。
他對上那雙睜開來的藍眼睛，「不喜歡就說出來。」
人類想了想，搖搖頭說：「不習慣。」
憂患深微微一笑，跪坐起身，開始解去自己身上的亮黑色背心，接著是胸前的鈕扣、腰帶、褲頭……他始終直勾勾地盯著靖滄浪，雖沒有恢復成獸瞳，卻像肉食性獸類熱烈觀察自己的獵物一樣。
他的契約者早被他剝得一乾二淨，起初還想偏開頭故作不見，但被那對迷夢般的金瞳一注視，靖滄浪就忘了本來該做什麼，他想起某個滿月夜，雙手無意識揪著身體兩側觸感荏弱的植物，幾乎能聽見胸口急速躍動的心跳。
解除了依偎姿態，暫時拉遠的距離讓大量新鮮空氣湧動而來，冷熱落差讓學者發現自己體溫高得驚人，而龍谷內的溼度變本加厲，光裸的肌膚上都有種隨時能凝結出水珠的錯覺。
只是靖滄浪無暇去理會那究竟是水珠還汗珠了。
那雙彷彿自帶心靈幻惑術效果的霧金色眼眸又自下而上，一寸寸掃過他的身體，如同一頭獸王巡視自己的領地，又像獸王準備開始進食，真實得連水珠都能憑空舐去。
「請你……別看了……」聲線微微發抖，靖滄浪想咬住牙關，卻依然吐露著實話。
連敬語都用上，恐怕他心中已經無措到了極點。
黑龍唔了一聲，說好。而後突然傾身，將臉貼向人類發燙的面頰邊。
以為他要開始其他動作，靖滄浪正屏息等待，卻感覺到腦後微鬆，是對方抽走了他用來束髮的絲質緞帶。
在學者先生的迷茫目光中，憂患深對他笑了笑，抬手將那條淺藍色緞帶蒙上了自己的雙眼。
「這樣就不怕了。」他安慰地摸摸人類的肩頭。
「憂患深……」
憂患深重新俯下身，以求助的口氣詢問道：「我剛剛舔到哪裡了？」
靖滄浪哪裡會知道。
他有些惱怒的拉過對方仍懸在空中的手，任他搭在自己的腰上。
黑龍順從的摩娑起入手那片滑膩肌理，又低下頭挨著臉尋到柔軟的唇片。
這回總算不再繼續他那些讚美詩般的講解。
只是兩人明明正唇齒相依，卻有深奧晦澀的音節自他喉中滾動而出。
靖滄浪僅僅能辨識出少數字音代表的意義，隨著這些古怪的龍語散發迴盪於林野間，從方才就在體內雀躍不已的共生符文一下激烈震動起來。
最後的字節完成，黑龍同時放開了他，那些本應看不見的符文竟猛然沖出體外，形成初次締約那日清晰的白色契約光輝。
憂患深跪坐在他的共生對象身側，伸出雙手確認般按上靖滄浪的肩膀。
似乎是蒙蔽著視線的緣故，雖然那條還遺留幾絲髮香的緞帶無損仲裁大人的敏銳，卻也因此讓他有意無意地放慢了接下來的舉動。
先是自耳殼前方順著鬢角一路至頰邊，再來是頷下喉嚨兩側，憂患深細細舔吻過這些地方，彷彿又成為那頭獸王，在地盤上留下佔有的氣味，他每完成一處，飛舞中的符文就如排隊等候進食的眷屬，迫不及待的自佔領處鑽回靖滄浪體內，只是名額有限，更多的符文仍在體外徘徊，尋覓下一次吻後良機。
依序結束掉對兩隻手腕與手肘上方的標記動作，憂患深挪轉身形，單手依著靠在他膝前的腿部滑動，順利的捉住一隻腳掌，親吻向足背。
靖滄浪差點叫出聲來。
將身側生長的心網揪得更緊，他知道這些應該是將契約完整的前置動作，努力忽視著足部傳來的酥癢，人類學者不由想起過去似乎曾於書上見過，靈魂魔法領域中，有個學派向來主張『吻』是具有潛在儀式性的……但即便他做了無數心理建設，當憂患深放下第二隻腳掌，往雙腿小腹之間移動時，靖滄浪依然忍不住喊出對方的名字。
「我弄得輕一點。」蒙著絲質髮帶的憂患深聞聲回頭，溫和地寬慰他。
而後黑龍所化的男士依然歪側著上半身，低頭沿恥骨邊緣落下連串輕吻，從靖滄浪躺倒的角度看去，幾乎比對方正面動作還要一目瞭然。
這些落吻處都是人類身體脈搏特別清晰的部位，學者也看出來了，但他不知道的是──感受到脈搏一跳一跳迷人地在舌尖下躍動，這實在令龍族身心都無可抑止的興奮起來。
還在外滯留的符文已經所剩無幾，憂患深抬起埋在腹股之中的鼻尖，沒做半分掙扎就決定他們不趕時間，他肩膀微微前移，將吻部自然地落在早先刻意忽略的地方。
靖滄浪原本只是忍耐著雙腿間流竄的那些熾熱鼻息，在黑龍調整姿勢時並沒有反應過來，當陣陣陌生的濕暖自毫無防備的前端包覆而至，一聲更加陌生的呻吟便自他喉間猝不及防溢了出來。
輕鬆按下人類反射性想併攏的雙腿，憂患深發現這個體位相當便利，他可以滿足地掌握對方光滑的大腿內側，再分出一隻手於胸腹之間恣意妄為，一邊還能親吻逗弄那處才剛分泌出幾滴薄液的柔嫩部位。
「憂患深、等等──」他的共生對象方寸大亂，一向冷然的語調根本掩飾不了尾音曝露的不安。
這次憂患深沒再轉頭，只是藉由鼻腔發出一聲疑問，卻讓他口中之物因為受到音波微震而反饋回更多的刺激。
靖滄浪不曾有過相關體驗，剛張開嘴巴，想說的話差點又脫口成了驚叫，他遽然抓緊對方擱在他胸腹間的手掌，好不容易才努力壓下那陣波譎的慾潮，以一種介於忍耐與倉皇之間的嗓音低低問道：「一定要、這麼做嗎？」
暫時停下了動作，憂患深挨在他已經稍微立起的事物旁沉吟道：「人類的話，應該是這樣的吧？」
在用公平鐘洗禮替他療傷前，他們彷彿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顧不上回憶這些，靖滄浪幾乎要以哀求的目光投向他的契約對象，然而不說黑龍正側對著他，就算正對著，也有條絲緞阻絕他的視線……
──陡然意識到對方目前看不見，靖滄浪感覺好受了點。

在方才的悶雷之後，龍谷中仍未下雨，積雲原本聚攏的形狀卻在這期間變得十分散亂，但依舊厚實。
不知是不是他們正在進行的動作所帶來的錯覺，靖滄浪下身遭到精心看顧的部位漸漸模糊一片，空氣竟也逐步濕熱起來。
仲裁大人已經不再維持跪坐身形，在仔細照拂他心愛的學者先生期間，他慢慢又恢復成最習慣的斜倚姿態。
那雙眼在被緞帶遮擋後，作用在他身上的惑人魔力卻好像並未消失，讓靖滄浪怎麼也無法思考，喘息持續拍打在被臉頰壓陷的翠綠草葉上，為配合對方無微不至的舔弄，側翻過來的身體直直發著抖，時而在突如其來的重吮下弓起腰背，時而不受控制地攀緊憂患深微曲的前膝。
一片溫熱驟然覆蓋在他兩隻手背上。
同時中斷的快慰讓靖滄浪睜開了眼，他見到龍族仲裁像頭春天裏煩躁磨角的公鹿，將額心用力抵在他的小腹上，一隻手仍盤繞在他腿根處，一隻卻伸過來按住自己的手背。
雖然被髮帶遮住了上半張臉，靖滄浪仍能看出他似乎很難受。
「靖滄浪……也幫幫我。」黑龍啞聲請求，按在兩隻手背上的力道有一點加重。
憂患深知道是自己太過大意，那樣近距離的姿勢下，連一點呼吸都能撩出火焰，更遑論那人時不時把雙手都搭在自己身上。
他的共生者沒有說話，他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感覺到那人微微縮了下腰，心跳明顯加快。
憂患深耐心等候，片刻聽見那人用低低的喉音嗯了一聲。
他喜悅地挪開自己伸過去的手。
意料中溫暖的吐息噴灑上膝側，仲裁大人正要轉頭繼續先前的侍弄，下身卻驀然一燙。
那人竟模仿著自己的動作來取悅他。
雖只是生澀的舔舐，憂患深卻險些收不住攏著對方腿根處的力道。
他原本只想示意學者先生用手幫他……
絲緞下的驚愕神情尚未消退，憂患深在前端被整個含入時無聲抽氣，這次他情難自禁地猛收緊臂彎，面部霎時貼拱上那人被自己弄得濕漉漉的脆弱處，接著就聽見下頭傳來一聲低咽。
即便受到了刺激，靖滄浪也拼命含著那東西。
他覺得自己有些後悔蒙上眼睛了。
既然如此，仲裁大人沉重地想，他只能見好不收了。

龍谷的溼氣變得太重，周圍沒有一點風，光是呼吸都有種暈眩感。
靖滄浪並不知道一分鐘前自己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麼，他現在也已經不想知道。
唯一的感覺，就是口中燙得要命，臉上也燙得要命。
支撐著他此刻舉動的，大約是憂患深那裏偶爾迸出的悶哼。
他並不能將那東西完全納入，也沒辦法像對方先前那樣在包覆的同時還能靈活地運用舌尖，呼吸很困難，光壓下喉中反射性的咳嗽就已經讓他感覺筋疲力竭。
緊閉著眼，他面上僵直羞慚交錯，又有些忐忑，雖然表現差勁，但從憂患深的聲音裏傳出來的應該是……舒服？
事實上，人類又一次低估了自己在黑龍心中的定位。
憂患深先前的游刃有餘已經向他瀟灑告別，即使目不視物，心愛的人忤著性子勉強自己服侍他的畫面，依然在想像中對他造成極大的衝擊……不，或許就是因為看不見，才更為煎熬。
就算一次無意識吞嚥造成的喉腔合攏，對他都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他慶幸他的學者先生並不懂得什麼花樣，也不知道鬆口換氣，只是一直勉為其難含著。
「那麼，我要繼續了。」絲緞下眉心壓抑的緊擰，憂患深出聲示意，語氣死板地就像他找了本說明書準備照上面的步驟進行。
不待靖滄浪反應，他摁著對方腿根的手上微微施力，旋腰橫肩，翻身將人跨在了正下方。
勃發之物在翻動間傳遞來陡遭緊束的歡愉。
仲裁大人眉頭擰得更深，他原是設想學者先生能藉這動作放開自己，卻不料那頭悶出一聲嗚咽，靖滄浪愣是沒有鬆口，即便移轉中也盡力在吞含那硬物，更強忍下咽喉反射的本能，不欲齒緣磕碰傷他。
憂患深踟躕了一瞬，依舊按照原定作業，將面前的雙腿往自己的方向翻折起來。
仍未適應口中物體的靖滄浪給他帶得嗆了下，多餘的唾沫混雜著不可言說的體液自唇隙不斷淌出，黑龍之後的舉動卻讓他沒空理會吞咽加深的壓迫感，只是睜大了眼，被堵得嗚嗚急哼。
那些過去引領符文的親吻，這回落在一處無可抵禦的地方。
靖滄浪眼眶登時發紅，扶於對方膝窩處的雙手腕筋畢露，整個下半身卻被牢牢壓制著，僅能鮮明的承受那頭逐步熟練的輕柔佔有。
天天沐浴在清潔咒語的魔法之光下，這裡並不需要再行清理。
黑龍也沒有這樣討好人的經歷，他小心的以唇吻叩門，用舌尖探路，不想讓他的學者先生感受到一絲痛楚。溫存的勾蹭，適量的吮弄，偶爾加上一二指節配合，原本緊繃僵滯的入口便沒辦法再繼續堅持拘束的姿態，慢慢軟化下來。
由於極度專心，對關照靖滄浪的反應就慢上幾拍。
他胯間仍阻滯於人類口中，有時這端鑽營角度較大，那端靖滄浪不免受激低咽，啣含上實在避不了齒列的碰撞，他也不甚在意──龍族的肉體沒有那麼柔弱。
直到一些斷續不成聲的細小氣音被聽覺捕捉，仲裁大人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失。
他光顧著提供完善技術，卻沒有考慮初次使用者的承受極限。
不必看也能感覺到，靖滄浪被他扳折過來大大打開的雙腿，此時正非自主性的一陣一陣抽搐，憂患深信手一抹，就在那人腹間摸到大量水漬，許久不曾照拂的前端早已失了硬挺，只半勃著浸躺於溫熱的液體之中。
而那些孱弱的哽咽，與啜泣聲也差不了多少。
他該更注意點的……幸好現在補救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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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未生的風，不肯下的雨，潮濕的空氣，黏膩的軀體。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喉中巨物帶來的窒息感消失了，靖滄浪眼睫一顫，驀然發覺有雙手正輕撫自己仍有酸澀餘留的兩頰。
似是察覺到他緩了過來，手的主人低下頭，嘆息道：「你……」
靖滄浪不清楚他想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分別握住了那雙手。
對方又嘆口氣，「我本想問你……為什麼不把我推開就好，但那樣未免太過虛偽了。」
靖滄浪一時沒有聽懂，卻見那張蒙著絲緞的臉漸漸朝他靠過來。
「我會讓你舒服的。」那兩瓣已經近得能看清張合細狀的嘴唇低聲說。
靖滄浪完全不能理解。
但他沒來得及要求他解釋清楚，說話的管道就被完美堵住，雙手也遭遇反制，被分向兩側按在綿軟的心網上。
這個吻似乎特別纏膩，靖滄浪原本沒打算掙扎，但他突然想起自己剛剛送入口中的部位，立時全身僵硬起來。
憂患深彷彿通曉讀心般淺笑著放開他，「來不及了。」
接下來是連串細吻，自唇緣始，沿著面部輪廓向上，熟悉的絲質緞料頻頻擦過額際，等對方吻去他眼角的濕意，靖滄浪才發覺自己早已滿臉淚痕。
只是不知是喉嚨受迫嗆咳之故，還是方才在愛慾威逼下無自覺的流淌。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偏過頭，雖然不想去回憶，但先前少許肢體交纏的畫面還是撞進了腦海裏，實際上，他也不大明白自己當時究竟怎麼了，殘留的記憶只餘身心中那股不斷試圖攀向高峰的舒爽……而那攀登之路卻永無止盡。
憂患深放開了他，靖滄浪注意到他們又恢復成面對面的姿態。
黑龍喉中再次逸出佶屈聱牙的龍語，隨之調整了落吻位置，彎下頸項，莊重落於共生者胸前。
心臟，生命之源。
靖滄浪情知那應當是最後一處了。
黑龍嘴唇尚未離開，天空中剩餘的鬆散符文便一擁而上，化作一道白虹，自交接所在貫入身體之中。
以往符文數次入體時並無實感，這回靖滄浪卻覺得胸腔溫暖得有些發漲，在濕熱無風的環境中，這種溫暖意外地並不讓人感到膩煩。
一如在龍巢初次締約成功，他有片晌的恍惚，眼前似乎又看見一隻黑貓趴臥在藍瑩瑩的光輝裏，正慢條斯理地舔爪。
這幅景象很快消失，靖滄浪不期然想起那個藍色光幕籠罩大地的夢，他也好一陣子沒有夢見。
大約是藍月期已經過了。
「靖滄浪，還沒結束呢。」
他回過神來，發現仲裁大人親暱地將鼻吻拱向自己面頰，輕聲的提醒近得仍迴盪於耳際，原本擒在他腕間的雙手則轉換目標，如今已沾上了大腿外側肌。
正如對方所言，那些有了溫度的符文依然潛伏在他體內，尚無融合跡象。
學者先生漸漸揪緊了身旁的無辜植物，在熱浪般吐息與無規則輕啄交替連綿的騷擾中，他的腿根又被扳折起來。
銜住那人因為這舉動而微微瑟縮的唇片，憂患深以下齒列作支點，巧妙撬開這處剛剛才為自己服務過的口腔。
他沒有再做出多餘的行為，逕直將始終未脫離興奮狀態的濕淋淋下身抵於重新繃實的入口處。
上頭已經被纏住舌尖的靖滄浪有些緊張，但沒有阻撓他。
在貴族教育下長成，天河領主多少曾聽聞男士間必須做好更多的準備，只是他從不關心這類話題，更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需要這個。
舌尖冷不防被一口叼住，那曾在同一塊地方逞威的硬物同時陷了進來。
曾對含著前端都有些勉強，靖滄浪自然知道那處實物尺寸如何，他努力想止住身體焦慮的緊縮，但猜想中的撕裂感卻沒有出現，直到飽滿的首節被完整容納，後方也只是有些壓迫性的悶漲。
而體內那些溫暖的符文如同發現蜜糖的螞蟻，騷動著雀躍著甜滋滋朝著親密接觸的結合處翻滾而去，雖然無害，那感覺卻十分詭異。
像是察覺了他的疑問，黑龍一邊仔細地將自己充分嵌入，一邊為他解釋道：「我是龍。」
龍涎是種好東西。
就像龍族天生的龍威其實是由震懾、魅惑、混亂等影響心靈的眾多魔力分子所構成，龍涎的成份也並不單純。
儘管身為人類貴族，但靖滄浪顯然並不清楚，那些在上流社會間被奉為房中聖品的藥物，主要原料便是來自他們馴化的次亞種。
巨龍輝煌年代終結，亞龍種與次亞龍種仍能遍布世界，也不是沒有理由。
當然，便如某頭紫晶龍所言，龍與龍之間是不同的，就像那幾本龍族愛情詩集裏，有位作者即便對象是深淵惡魔也從一而終，有位則是結過七十二任壽終正寢伴侶的癡情種子。
而他只想對靖滄浪一個人負責。
自覺程序差不多了，仲裁大人暫時停下一切動作，潛心感應到符文自交接口開始緩緩流通，他才輕呼了口氣。
亢奮已激昂欲發。
在不明所以的等待中，靖滄浪鬆開捉著心網的手，以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依賴態度，探尋般環向對方懸空的背部。
負責掌握全場進度的仲裁大人卻是溫柔的吻了吻他，霍然直起身來，那雙手則摸落了空。
阻塞於後的事物因此退出大半截，學者先生蹙眉吸氣，臀部隨後被人稍稍托起，那東西抵著的角度僅出現些微差異，吸氣聲倒一下加大了。
「我弄得輕一點。」憂患深道。
上回黑龍同樣這麼說，但人類已經記不得當時是為了什麼。
對方也沒有給他時間詳加回憶的意思。
憂患深兩隻手分別捏住那人觸如軟玉的腰側，緩緩扣近自己腹下，只進到小半，又送了回去，這樣往返幾次，果然照他所承諾的，弄得很輕。
不由自主踮起深陷草葉之中的腳尖，靖滄浪咬住摀在下半張臉上的一隻指節，感覺到初期的鈍脹漸漸離去，同時喪失的，還有自己對私密部位的收縮控制權。
那裏進出變得滑潤，憂患深反將戰線逐步往外拉，後來吞納的部分便只餘前方圓鼓鼓的那一節，偶爾施力多些，就會全都滑出穴口，再次頂入時，靖滄浪即便咬著指頭，也阻攔不住迸發的低鳴。
體內的共生符文隨著交媾行為出入輪轉，繼而融合，早已不分彼此。
單看姿勢，背直腰挺的仲裁大人其實跪坐得端方異常，只有那雙手來回收搡著，龍族天生體質足以支持他單以臂力進行這樣長時間不變的動作，加上底下心網雖然柔弱，植株卻含有微量魔力，頗具彈性，不僅保護人類在貼撞間無受傷之虞，還能令節奏更為協調。
此時他輕鬆擎著那人腰身規律托送，靖滄浪則一隻手撐在心網上，兩隻腳背不斷因刺激而弓起，再搭配黑龍眼縛絲緞的視覺效果，雖然人類並未出力，整體看上去倒是更像他自主討好擺動一樣。
空氣中極端的悶熱潮濕已經持續好一陣子，眼底都蒸騰出了薄霧，呼吸上的困難令靖滄浪不得不放下用來抑聲的手掌，然而這毫無改善，明明現在已經沒有東西堵住喉道，他卻仍覺窒息。
後方脫出沒入的次數節節攀升，間歇性摩擦竟生成一種陌生的異樣，與先前黑龍教給他的都有所不同。天河領主想起早年曾意外受羽箭加身的回憶，箭簇留在體內雖然疼痛，卻總比不斷拔出刺入好。
偶爾繃不住的低鳴早已消失，只餘下支離破碎的艱困呼吸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負責與對方短兵相接的私密地帶變了態度，從抗拒到逆來順受，全不在靖滄浪掌握中，好像每完成一次嶄新的出入境記錄，都會有用以馴養的種子被挺送進來，在熱忱的耕耘間生根發芽。
雖然對這些仍舊懵懂，人類卻漸漸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再也滿足不了現狀。
當窒息與異樣齊齊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向來奉行獨立思考準則、主張自己事務自己解決的學者先生，終於目露無助。
然而憂患深卻看不到。
靖滄浪不禁伸出手想拉住他的前臂，喉嚨乾澀無力地嘶喊對方的名字。
那雙固定在人類腰間的手臂服從的停了下來。
龍族仲裁稍稍前傾，如做聆聽之姿，卻在靖滄浪手掌震顫著附上時明顯一頓，隨即俯下身形，將他的學者先生整個人抱坐到懷裡。
他動作很謹慎，但靖滄浪已經習慣底下那東西只在入口徘徊的表現，此時隨著姿勢幾乎全吃了進去，他一下掉出眼淚來。
無聲的強烈緊縮自然影響了摟著他的憂患深，後者卻沒有多言，只低下頭開始親吻他的耳朵、撫摸他的背脊……雖然是這麼普通的慰藉，靖滄浪竟漸漸感到安心。
「憂患深……」眼下那片平穩的肩膀彷彿在等待自己，他順其自然地靠上了額頭，甚至還能空出精神猜測仲裁大人是不是因為剛進龍谷時說得太多，之後才惜字如金起來。
只是再普通的慰藉，受到此時體位的影響也要變質，在力道適宜的擁抱裏，在與小腹偶爾的輕擦中，靖滄浪腿間遭到好一陣子輕忽的要害部位竟慢慢有了反應，他攀在對方背上的手心收攏成拳，斂著眉不敢抬頭。
體內硬物的存在感太過強烈，人類一時也動彈不得，但奇怪的是，在和憂患深貼得這麼近的距離下，濕熱空氣帶來的窒息感反倒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已經多次熟悉過的，黑龍的氣味。
這很沒道理……
「靖滄浪……」憂患深忽然低聲喚他，喉音就像醞釀龍語時那樣晦澀，彷彿在試圖掩飾什麼秘密。
睫毛還掛著沒能眨掉的細小淚珠，剛想讓自己從對方肩窩上離開的學者先生聞聲，不覺發出一個鼻音代替疑惑。
憂患深伏在他耳邊問：「就用這個姿勢做，好嗎？」
人類聯想起自己剛剛的離譜猜測。
──原來不是惜字如金，而是用在了刀刃上。
靖滄浪腦中瞬間猶豫著該回答『憂患深！』、『閉嘴。』還是『別問我……』。
但他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你想怎麼樣……都行。」
他依靠著的那個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靖滄浪停不下來，只好將埋於對方肩窩裏的臉藏得更深，以此作為毫無效果的抵抗，「反正我無法拒絕你。」
他的契約對象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嘆息出聲，「靖滄浪……」
那個嘆息極其滿足，彷彿經過填土灌溉的細心照料後，馴養的種子終於開出了花。
學者先生剛剛自行否定的離譜猜測其實從根本上就出現了錯誤。
黑龍長久的沉默，純粹是為了按下心底沸欲噴薄而出的興奮。
他鬆開緊擁那人的雙手，向後支撐在草葉上改變了坐姿，兩人胸腹貼到一塊兒，靖滄浪幾乎前趴在他的身上。
那隻遭遇親吻後更為通紅的耳朵位置仍在他嘴邊，只是這次憂患深將耳肉整片含入，任舌尖游移於耳道間，當耳朵的主人輕輕打了個哆嗦，潛伏已久的下身也得到指示般騷動起來。
雖然得了學者先生的許可，還是個權限高得出乎意料的許可，憂患深仍未因此得意忘形，他往上頂弄的力道速率都十分節制，只在開場時將那人夾得過緊的雙腿稍稍撞開了些，更多的心力還是放在那隻耳朵上。
他逗弄著軟彈的耳殼，時而嚙咬，時而吮吸，發出的水聲清晰無比，終於逼得靖滄浪抬起頭來。
而後取代耳朵的，自然是嘴唇。
為了好好接吻，靖滄浪只得將雙手搭在對方胸膛上，雙膝分跪，腰也直了起來，更全面地感受到下頭硬物的生動表現。
先前總在出口處來去，如今深入得多，在相接上活動幅度同樣不大，卻帶來一種殊異的衝擊──學者先生發現自己過去以中箭做的比喻根本大錯特錯，此時留在他體內的箭簇，又怎麼可能會是靜止的……
這一次少了觸摸不到對方的心慌，但那股遭受碰撞時偶爾產生的細微電流卻更容易出現，靖滄浪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畏懼多一點，還是期待多一點。
也許是近距離服侍過的緣故，人類一閉眼，腦中總會浮現出那處飽滿的前端在自己身體裏上下摩擦的畫面。他愈在意，愈不能專注在親吻中，於是他的接吻對象喉間咕噥一聲，上頭親切提醒般啃了他一口，下頭卻霍地加快速度。
爆發開來的陣陣酥麻幾乎要擊倒了靖滄浪，他在膠合的唇片中嗚嗚兩聲，掙扎著向後拉開了距離，卻無從制止體內電流頻繁的出沒。
藉著對方大腿穩住身形，靖滄浪勉強拔高了腰部才讓刺激少上那麼一點，耳中還遺留有自己剛剛的驚叫，他頸項後仰，淚眼迷濛的視線卻執意投向他的共生者，發現那股窒息感竟又捲土重來。
他沒有用這個角度仔細注視過對方。
憂患深雙臂撐在身後，只是小幅度挪晃著腰部，面上絲緞綁得很牢，失去那雙凌厲的眼映襯，看起來便有一股漫不經心的味道。
靖滄浪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將原屬於他的淺藍色髮帶給揭了下來。
「……靖滄浪？」
重歸清明的那雙眼睛並不畏光，才眨了一眨，就由上至下將他整個人細細看了一遍。
那雙眼的擁有者並未追問髮帶的事，反而突然皺起眉。
「我又疏忽了……」
語調有些懊惱，黑龍中斷腰間的節奏，收回一隻支撐的手臂，探向靖滄浪的臉。
那些重新聚集的溼熱空氣宛如失去魔力的水晶球，轉眼破碎開來。
體內的電流與窒息感同時消失，學者差點整個人向後坐倒，但他隨即記起先前的教訓，勉強維持住跪立之姿，目露迷惑地等待對方的解釋。
「我忘了這裡只剩下我們。」這句話似乎有些答非所問。
仲裁大人卻無意解釋更多，而是摸了摸共生對象潮紅的臉，又用手背抹去額上因為那些濕熱空氣凝出的水珠。
他話中的這裡指的自然是龍谷，那麼方才所見的那些異常天候……
沒等學者研究清楚其中關聯，憂患深的手已經攬過他的肩膀，將人按進自己懷裏。
「憂、嗯──」
失措的拉長音只叫了一半，嘴巴就重新給堵上。
這儼然是一次蓄意行為。
兩具身體密合地帶的碰撞又再次啟動。
封口並未持續太久，龍族仲裁的兩隻手臂分別把持住靖滄浪的肩頭與腰身，箍著人往下直按，懷抱很緊、按得太急，這樣的情況下實在不宜深吻。
無力的雙膝難以再支起身體，加上零距離的貼合，插入終於得以完全落實。
靖滄浪首次被削去所有壁壘，直面全根沒入時絲毫不講道理的快感。
彷彿堅持保留一絲清醒，學者手上還緊緊捉著那條髮帶，他心想，書上所述『耽溺淫逸』、『心理對生理的必然影響』、『生物在交配行為中警戒性降低』，也許就是這種情況了吧。
嘴唇開開闔闔，聽不清自己呻吟的什麼，明明在連續撞擊下視野都模糊了，他卻像隻擁有強烈趨光性的海魚，總是潛意識追隨著面前霧金色的流光。
耳邊似乎有誰低笑了一聲。
「你喜歡我的眼睛？」
「喜歡……」靖滄浪聽見自己誠實答道。
「為什麼喜歡？」
「像會、嗯──把人……吸進去……」在並未減緩的起落中，他著魔般對著那雙眼斷斷續續告解。
聽見這個答案，憂患深的聲音沙啞了下來，「但現在……把人吸進去的……」
後面的話沒有繼續，靖滄浪等來的是交合處一次特別深入的貫穿。
不用挑明，誰也知道這個性暗示的意味了。
他徒勞搖著頭，眼底回拒不了的積蓄出新的淚水，滿心以為這一下只是特例，但後方痙攣還沒緩過來，那樣的貫穿卻成了接下來的主節奏。
如果說先前體內擦出的電流只是頻繁登場，那麼如今則生之不迭地流竄至每一個角落。
「嗚、啊……好深……」靖滄浪在對方的禁錮裏縮緊了身體，擠出的嗚咽既似哭腔又似指控，「啊、憂患深……」
憂患深不做回應。
或者說，他的回應是鬆了擁抱，收手將那人兩隻長腿勾架上自己的臂彎。
瞬間後傾的靖滄浪本能地攀住對方頸背，偏移至下盤的重心驟與早有預謀的搗入正面撞上，拍擊響亮的有如巴掌，又像人類主動朝那東西狠坐下去，當場便讓他哭叫出來。
「太深了……」他混亂地搖頭重複著，晃在半空的腳趾蜷縮得都繃出了足背筋。
「靖滄浪，你知道嗎……」平靜的出言，語調卻異常的暗啞，憂患深準確地一口咬上人類的耳朵，在那人吃痛掙扎後又放開來，附耳低語道：「深這個字，通用語跟古語的發音是很一致的……」
靖滄浪沒有能夠聽懂，因為在他身體裏拚命挖掘的硬物彷彿被注入了燃血藥劑，鑽磨間漲復又漲，幾次後生生就漲了一圈。
自濕熱的窒息感解除後，林野上雖仍是凝著積雲不肯下雨的樣子，他們周遭區域卻清爽不少，人類散亂長髮下曝露在外的背脊能感覺到搖晃時的微涼氣流，遭受密集侵略的後穴則又燙又痠軟，此時那肆虐的元兇逕自將窄道撐滿，脊椎彷彿也要跟著麻痺了。
「憂、哈……」抽咽般的喘息中，靖滄浪連聲音都變得嘶啞，「啊……好大……」
這樣露骨的形容，就算神智再渙散，本也是不可能從他口中出現的。
靖滄浪難以置信地閉上眼，他高高搭在那雙手臂間的腿窩愈拉愈開，只能緊守住對方後頸作為支點，但整具身體仍被撞得一拋一拋，拍擊摻了氾濫的水聲厚實而混濁，眼淚也隨著激烈的起伏眨出，像雨點般滴散在人類或黑龍的胸口。
掌控著拋高的力度，正對著那張恍惚盈泣的面容，黑龍霧金色的雙眸閃過無可置疑的迷戀，喉中呢喃道：「差點就錯過了……」
如果學者先生沒有揭下那條絲緞，他自然會錯過眼前美景。
想到這裏，憂患深無聲輕歎，腰腹逐步放緩，而後俯首吻向那人鎖骨之下，舔去上頭不知是淚是汗的水滴。
劇烈的衝擊漸漸轉成一種奇特的充盈感，靖滄浪猶疑睜開眼，在迷濛中見到黑龍舔吮的地方已經調向心口，充盈感彷彿隨之獲得放大，自身體逆向填塞滿心底。
希望對彼此的擁有可以再明朗一點、希望獨佔的標記可以再徹底一點，有無快感並不重要，只要身心都能獲得正確的引領……
人類對生出這樣莫名期盼的自己感到茫然，卻沒有畏懼。
恍如察覺到他對現狀的好感，這個節奏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仲裁大人特別偏愛位於心臟那側的乳尖，專注地挑逗撥弄，直啜著不放。
不算平和卻十分輕快的搖曳間，偏心的麻癢被襯得更不平衡，人類學者攬在黑髮後的雙臂微攏，忍不住在低喘中輕哼出聲，「另一邊……」
這句懇求剛擦出聲帶，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黑龍從他胸前抬起頭，靖滄浪還以為會看見對方嘴角的笑意，但憂患深只是輕聲安慰道：「這是我的夢境的緣故，沒有關係……」
好像為了配合他的話，彼此相接的身形晃動都變得更加和緩。
「夢境……的緣故……」靖滄浪彷彿有些失神的重複。
黑龍想了想，突然放下臂彎間人類的雙腿，一邊靠過去親親他，一邊環住他的身體，「來，我們……」
在他背後，龍谷的天空映入靖滄浪泛著水波的藍眼中，裏頭濃厚的積雨雲似乎瞬間扭曲了一下。
學者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他即將要做什麼，身體比理智更快發出反應，他收緊雙手，失聲道：「不要……」
憂患深一愣，「靖滄浪？」
他的學者先生也微微愣住，半晌難以啟齒般開口：「……就在這裡。」
乍聽下沒頭沒腦的語句，黑龍卻立刻明瞭了其中的含意。
他想起剛剛進谷時靖滄浪對他說的話。
「你想……安慰我？」他輕柔抹去人類眼角殘餘的淚滴。
靖滄浪卻沒有聯繫起來，他只是下意識閉上眼，搖搖頭，「不要解除。」
他隱隱能感覺到，這次大夢境術解除後，龍谷已經不會再是那座龍谷了，而他希望能陪仲裁大人一起待到最後。
以啄吻替了手指，憂患深挨在他頰邊溫聲道：「可是你更重要。」
這是他們的初次結合，黑龍不希望他的學者先生留下任何陰影。
靖滄浪沒有再說話，或者是沒什麼好說的，他摸索著用雙手扶正憂患深的臉，張口含上對方的嘴唇。
──因為是在夢境中，所以吐露心聲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因為是巨龍要他留下，所以身為人類的自己無法反抗。
這樣推卸責任的說法，豈不是與他當初所抱持的那種逃避態度一模一樣？
他不想再讓憂患深獨自承擔逼迫者的名義，或者為了開解他而頻頻玩笑以對。
他不願再為那些發自內心的慾望和情感找藉口。
他要……面對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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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先生的接吻技術不怎麼樣，在雙唇相觸的瞬間，仲裁大人及時用舌尖抵上齒列，才阻止了一場差點由角度不佳引發的泣血悲劇。
他覆上靖滄浪貼著自己頰側的一隻手，好笑的發現絲質髮帶竟然還捏在那隻手中。
沒有恢復先前那個極端體位的打算，憂患深舔舔嘴角，腰部微抬，就著現下姿勢小力頂弄起來。
不深也不淺，不快也不慢，靖滄浪本該滿意於這個步調，但他很快發現後方的充盈感捲土重來，這次甚至對摩擦出的舒慰程度有了不低的要求，挾持著他的身體向慾望妥協。
此時他的腳跟硌在碧綠草葉上，終於可以參與受力角度的調整，但這項權益並沒有特別好用，陣陣舒散開來的痠麻嚴重影響了肢體活性，他不得不再次圈住對方的頸背，以免自己朝後軟倒。
雪上加霜的，無疑是憂患深帶著一點調皮意味四處探謎的雙手。
一手剛從下頷撫至鎖骨，一手已經揉按起胸前小小的突起，轉眼滑去後頭托住一側臀肉，不一會兒又有溜到前方的意圖。
他聽見憂患深柔聲道：「你看，他這麼可憐……」
他依言低頭，正好看到要害處被納入掌握的畫面。
「嗯──」
黏膩的鼻音理所當然洩漏出來，他不知道憂患深是不是就在等這個。
而所謂的可憐，則是那裏一顫一顫、水液淋漓彷若抽泣的樣子。
不硬不軟的前端在那隻手中被憐惜地作弄起來。
身體浮浮沉沉所插帶出來的喘息一下子加重了許多，黑龍的目光從手裏的脆弱上移，經過溼答答的小腹、一側特別紅腫的胸口，然後是隱有淚痕的臉。
憂患深突然覺得還少了些什麼，當他發現他忍不住伸手將靖滄浪的腦袋按向自己，才恍然大悟，接著贊同地點點頭，並覆上一個深吻。
彷彿全身的弱點都被捕捉了，人類搭在黑龍頸間的雙手既像推拒又像攀附，加諸在體內外的威脅太多，他第一次想要逃離對方的吻。
「等、哈……」靖滄浪試著偏開頭，「我……喘不過氣……」隨即卻又被吻住。
這似乎也是仲裁大人第一次不顧他的反對。
靖滄浪發出掙扎的嗚嗚聲，兩隻手無意識地在對方頸背處收放，好不容易等到那隻按住後腦的掌心離開，心神手上同時一鬆，隨即失衡地往後跌。
他連忙想抓住什麼，手中卻傳來絲緞緊繃的觸感。
在慣性作用下，憂患深被扯得上半身都晃了晃，但他很快直起脖頸，饒富興味地將視線凝向人類本應滑落的雙手，那裏正緊揪著淺藍髮帶的兩端不放。
此時那條絲緞便如韁繩般勒在黑龍頸後。
混亂間無意造成這個場面，把持著『繩頭』的靖滄浪一時都愣住了。
黑龍倒不怎麼介意的模樣，反而笑道：「我並不反對你成為我的……龍騎士呢。」
人類扯著髮帶掛在他身上，表情不是豐富二字足以形容。
「過去偶爾也會有些──勇者吧……總是來定鋒坡拜訪，想要與我成為這樣的關係。」黑龍將沾上不少體液的那隻手抹過學者先生胸前，畫出勾纏的透明軌跡，臉上卻神情矜持地說：「但是我都禮貌拒絕了。」
──騙人，你明明都在睡！
人類很想這麼反駁，然而他跨坐著的腰腹重新開始向上頂動，腳趾又被刺激得蜷縮起來，雙腿也難以抗拒地試圖併合，他隨著搖盪拉緊絲緞，倒真像在哪條崎嶇山路上馳騁般。
靠著那條絲織品得來的平衡太過不濟，放浪的顛簸令人類再次被捲回渾渾噩噩的慾海之中，他終於握不住他的髮帶，滑開手墜向後方心網。
這次柔軟的草葉依然確保了頭部的安然無恙，但角度驟變下，交接處尖銳的刮動卻讓靖滄浪睜大了眼，叫也叫不出來。
黑龍倒是因此悶哼了一聲，他緊緊皺起眉，而後就像剛侵入這具身體時那樣，伸出雙手握向那人細瘦的腰際。
正欲開始托送，手腕間卻傳來輕微的拉力。
下頭靖滄浪泫然欲泣般望著他，眼底交錯的是懇求與矛盾。
……他差點忘了，不只是人類喜歡他的眼睛，他也喜歡著那雙水氣蘊生的藍色眼眸。
「不行。」深吸了口氣，仲裁大人大概明白了那對藍眼睛想表達的意思，他擱在腰部的虎口安撫般摩娑著，「我怕把你……壓壞了……」
他真的沒有想到，學者先生會向他這樣要求。
不想竟得到了拒絕，那雙手挪至黑龍上臂，拉得更加用力。
而靖滄浪聲線微顫，含著淚說道：「……壓壞也可以。」
這句話殺傷力宛如一道十環雷擊魔法。
於是等憂患深回過神來，他已經整個上半身都貼伏在靖滄浪身上。
這樣理智斷裂的情況，對仲裁大人來說真是十分新鮮。
那點無奈很快就盡數轉成了難耐，慾念填補了理性的缺口，他注視著靖滄浪因為方才的招惹而被撞出點點淚珠的臉龐，只想將自己牢牢楔進這具身體裏。
「你說過……我想怎麼樣都行的吧？」
輕飄飄的問話逸入耳際，靖滄浪迷茫地應了一聲，共生者如他所願地貼近到隨時能觸碰的距離，熟悉的充盈感隨著後方的填滿而膨脹，身下心網軟和又綿密，讓他接下來幾乎喪失了神智上的自主。
那個平日暗含威嚴的聲音變得極端沙啞，斷續低語訴說，如同用聲波來舔舐他的耳朵，靖滄浪哆嗦著，按照憂患深的指示，張開了口，吸吮對方探入自己嘴裡的指頭、抬起手去撫摸他的脊骨、將雙腿都勾上黑龍的腰後，再緊緊盤起來。
簡直就像中了靈魂控制陷阱一樣……
口腔內的指節攪動得比先前那次更壞心眼，即便聽話吸吮著，靖滄浪也根本留不住直溢出嘴角的津涎，他下意識地收回手想要抵抗，那雙燦若金星的眼眸卻帶了委屈般看過來，如在控訴他：『騙子……』
口中的指頭終究還是挪開了。
那雙眼瞳裏泛著一圈美麗的淺金色光輪，仍舊眨也不眨注視著他。
「別這樣看我……」靖滄浪低喃道。
而後他又將手環上黑龍的背脊，閉起眼任他去了。
仲裁大人的為所欲為沒有持續太久。
再無法滿足於不輕不重的戳刺，他停下那些指令，止住了紊亂的索求，只橫臂於人類肩頭，伏在他身上挺動起來。
他知道哪裡使力會讓那人不再緊咬牙關驚叫出聲，知道什麼時機特別深入會讓那處柔弱的前端吐出一股又一股的水液，知道靖滄浪更喜歡在意亂情迷之中和他接吻。
接吻的時候，會插得慢些。
發現學者先生的無師自通，是在幾次頻繁的唇舌交纏之後，每當憂患深想加快抽撞的頻率，那人就會張開濕潤的眼眸看過來，不必他開口請求，憂患深便如受到吸引般重新低下頭，彼此又吻到了一起。
竟也這樣磨磨蹭蹭許久。
人族是凡世間學習能力最為強大的生命體──這句話果然有其道理，剛剛還喊著喘不過氣的人，居然已經學會這種小竅門了。
「靖滄浪……」他聽到自己嘆息聲中的愛意幾乎要瀰漫出來。
說不定，他的學者先生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希望做得慢一些，還是喜歡邊吻邊做呢……體貼地在吻間讓出一些喘息的餘地，黑龍腦中卻運轉著荒唐而情色的想法。
而自己，也說不清是不是刻意縱容配合著。
又或許彼此都樂在其中。
……這些模糊的猜想並不需要釐清，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倘若他的契約者再這樣可愛下去，自己恐怕要控制不了一些東西了。
綿長的纏吻終於又一次斷開。
靖滄浪感覺到對方抬起上半身，他正要睜眼，卻聽見幾個古怪的音節自黑龍咽喉處低低傳出。
這跟先前完成締約時的龍語全然不同，雖然對人類來說都十分艱澀，他卻也能分辨出這些字音更加陰沉詭譎，聽起來簡直像是某種冗長的負面詛咒。
但學者沒有做出其他反應，只是按下疑惑等待龍族仲裁完成這個咒語。
什麼事也沒發生。
黑龍再次俯下身，親了親人類的耳朵，「還記得我之前猶豫的那個理由嗎？」
他的學者先生充滿信任的臉，似乎又更可愛了點。
「那是抑生符文……」隻手摸向身下人濕透的小腹間，憂患深輕聲解釋道：「如果不施咒，這裡可能會出現一個新生命的。」
誕育亞種很容易，真正的巨龍血脈卻很難延續，而公平鐘是龍族的公平鐘，洗禮對肉體最主要的改善功效，除了壽命外，就是增強種族本身的繁衍。
靖滄浪還有些茫然，但埋在後頭的硬物已經拱動起來。
不打算再給人類用親吻逃避的機會，憂患深貼在那隻發熱的耳殼邊，腰下陡然發力。
抑生符文的效果是很短暫的，畢竟是負面的咒語，時限過長很可能會對身體造成傷害，而黑龍現在施展出來，自然是因為已經有所預感──他快要忍不住了。
猛烈的挺進使人類學者不由得仰起頸項，映入眼簾的是佈滿陰雲的龍谷天空，不知道是不是身體的晃動過劇，與先前凝聚如山的厚實層雲相比，此刻那些雲朵竟好像一缽瀕臨滿溢的水盆，邊緣的水氣也搖搖欲墜起來。
大口呼吸似乎也沒辦法補足肺葉被撞出的空氣，那些深插淺抽的動作實在太急促，靖滄浪不自覺地將纏在對方腰間的雙腿盤得更緊。
身上的黑龍低低叫了聲他的名字，靖滄浪下意識想回應，臀間卻遽然遭人抬起，硬物入得更深，接著兩處膝窩也被猛然下按，無防備的腳趾又曝露到了半空中。
飽滿的頂端在變動中重重擦過特別敏感的地帶，靖滄浪猝不及防的呻吟出聲，他可以感覺到小腹間有更多的水液沿著被迫傾斜的皮膚表面流至胸前，更發現身體裏那火燙的東西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竟又漲了一圈。
他的腰被大力彎折，胸口幾乎與腿呈現平行，承受侵占的角度由適才的前後推送，變成了如今恍若上下打樁的姿態。
也許是經過洗禮的關係，體質有所增強的人類並不覺得太難受，只是被撐漲時壓迫性的快感逼得又淚意盈眶。
先前撞擊間還有些令人羞不忍聞的咕啾水聲，但那裏一漲大，彷彿就將一切都給滯塞住了。
不知是不是龍類具有的少部分野獸習性使然，仲裁大人的動作已經有些粗暴，他貼騎在他的契約者身上，熱氣噴灑在那人頸窩間，臂膀胸膛親密相抵，下身卻強硬的來回搗杵，不過一會兒，消失的聲響便又重新出現，只是這次起伏間充斥的是腹股與腿根處分分合合的清脆音浪。
靖滄浪整個人都陷落在他的龍以魔力所編織成的心網裏，忘了咬緊牙關，甚至忘了呼吸，只記得喃喃低喊著憂患深的真名。
這麼近距離的真名感應就如同一次次輕撫，黑龍胸口中由魔力所構成、平日並不顯化的龍炎前所未有的熱烈燃燒起來，唇邊若隱若現的笑容寧靜而致命，雙眼重現豎瞳。
此時此刻，他眼底只剩下這具引發了龍族深層繁衍本能的軀體。
讓他所選定的承受者被禁錮在肉體的牢籠下動彈不得、讓即將噴發的慾望撐滿無力抵抗的交尾接合處、讓每一條筋絡都嵌穩內中的皺褶，以免有他的任何一點精華流出。
他要將他的唯一與所有全都注入。
臣服於狂熱本能的黑龍，將人類的雙手死死按在頂上，臉頰緊挨著那張淚水交織的面龐，下半身不顧一切的肆力鑿撞。
彷彿再沒什麼能阻止他，性格中的仁慈正義不行、世間的公理秩序不行，就連能支撐整座龍谷的靈魂意志也不行……
然而靖滄浪細小的嗚咽卻挽回了他的理性。
天際似有電光閃過。
憂患深並不能讓這些停下來，只是鬆開了手，將額頭與他的學者先生相抵，喉中以龍語低喃：「別怕……」
伴隨著這句話，龍谷間雷聲暴響。
他又讓他別怕……
身體裏粗壯的熱源突突直跳，貫穿的力道毫無減緩，速度甚至還在加快，超過承受極限的歡愉如同那巨物般迅速撐飽腦海，靖滄浪剛被解除箝制的手臂緊緊地環抱著身上那頭龍，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周圍迷濛一片，只還記得那雙帶他進入夢境的眼睛。
憂患深繃住身軀，將自己直直抵入了靖滄浪的最深處。

龍谷大雨傾盆。
雨幕模糊了人類最後的哭喊，也模糊了他們在山谷中林野上那片心網間肢體纏繞交疊的景象。
雨愈下愈大，彷彿將整座龍谷切割成了終末的碎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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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一、『眠龍勿擾』出處是霍格華茲校訓
二、龍威的設定改自龍槍系列
三、一個懶得寫進正文的隱藏設定：龍劍之間是伴侶契約而不是共生契約，所以他們壽命跟能力都不共享
四、另一個隱藏設定：劍子為啥不接受公平鐘洗禮，因為他覺得龍宿那啥時肯定不唸抑生符文，也不會給他機會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