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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詩壇祭酒」的八卦?        ◎朱宥勳

  當我說出「詩壇祭酒」這四個字的時候,如果你是一個稱職的高中生,應該要瞬間產生下列兩組膝反射般的反應:一、國學常識,「祭酒」,就是某個領域成就最高的領頭人物的意思。二、余光中。

  「詩壇祭酒余光中」,這個組合在國文課本和考卷中是正確答案,不過如果你真的去調查五十歲以下的詩人、或有在寫詩、讀詩的讀者,到底有多少人認同這個稱號,可能會得到非常尷尬的結果。課本故意不告訴你的八卦是,余光中在任何意義上,都稱不上「祭酒」,至少在最近三十年來早就不是了。不管你是問大家「影響你最深的詩人」、「你覺得最好的台灣詩人」、「最喜歡的詩人」…得到最大宗的答案,恐怕不是楊牧,就是夏宇,至於余光中能不能排上第三名,可能還得要問問鄭愁予、紀弦等人的意見。他的作品和文學觀點,在台灣乃至華文詩壇的影響力已經大幅衰退,而除非出現意外的轉折,否則目前看不出逆轉的跡象。—最明確的指標就是,現在幾乎沒有後進的詩人自稱以他為宗,被他的作品啓發。

  余光中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也沒有那麼好。如果你想要裝成文青,千萬不要說自己最喜歡的詩人是余光中,因為這等於是告訴其他文青:「這個人除了課本以外,什麼都沒讀過。」如果你問其他「業界人士」的意見,應該會有不少人告訴你,他有一些好詩,但令人尷尬的是,他也寫了數量龐大的爛詩,是一位…這麼說吧,勇於發表的詩人。想要看證據的話,最近的經典案例就是〈某夫人畫像〉。干萬不要含著水google這個關鍵字,你的螢幕會濕掉。

  在國文課本的「作者」欄位,通常會簡單說明作者的生平、所屬的文學流派、風格特色和文學史地位。這些資訊,有些是為了讓讀者(也就是被迫讀它們的學生)更知道要用什麼角度去理解作品,有些是為了告訴你這個人多有成就,為什麼値得我們讀。然而,尷尬的是,大部份的學生高中畢業之後並不會繼續讀詩、寫詩,也不會進入文學系所,所以就算課本裡面胡吹一氣,也不會有人發現的。在這種狀況下,某些名不符實的作家,就會因為「官方推崇」或有意識的政治操作,而被選入課本當中。

  毫無疑問,余光中就是一位深受官方熱愛並且也熱愛官方的作家。事實上他讓「業界人士」感到尷尬的地方,不在於詩作的成就,也不在於被過於溢美,而是他為何能夠在業界之外如此「顯赫」。這就牽涉到課本的「作者」欄位絶對不會寫的八卦:在白色恐怖的年代,余光中曾經寫信給特務系統的將軍王昇告密,指控和他意見不合的對手是共產黨。那是一個家裡搜出一本《資本論》,就可能被抓去關好幾年的年代,因此這是一個非常沒品的、開外掛的行為,成功地為他臝得一輩子也享用不盡的,其他文人的鄙夷。首先在「現代詩論戰」裡,他已於公開文章中指責論敵唐文標左傾:後來到了「鄕土文學論戰」,更是發表了〈狼來了〉一文,把鄕土文學一槪說成「工農兵文學」,並寫了這麼一段名留青史(但課本很希望我們忘記)的結尾:

  説真話的時候已經來到,不見狼而叫「狼來了」,是自擾,見狼而不叫「狼來了」,是膽怯,問題不在帽子,在頭,如果帽子合頭,就不叫「戴帽子」,叫「抓頭」,在大嚷「戴帽子」之前,那些「工農兵文藝工作者」,還是先撿查撿查自己的頭吧。

  嗯,他叫辯論的對手檢查自己的頭,說要來「抓頭」。從此之後,在「業界」講到「血滴子」,大家就知道是誰了。這段故事,在二十多年後,被當時的辯論對手之一陳映真披露出來。陳映真、余光中之間的恩怨,可見於中國學者趙稀方的文章〈是誰將「余光中神話」推到了極端?〉,不過我要補充的另外一個脈絡是,余光中的〈狼來了〉發表於一九七七年。而陳映真才在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五年因為白色恐怖坐牢,剛出獄兩年。確實,陳映真的思想是左傾的,不過為了思想上的爭論而開人命的玩笑,這已是人格上的汙點了;更別說在文學圏裡,翼附官方來打壓對手,無論如何都是有損文人尊嚴的。他近年來大力宣揚中國文化,想必也知道,傳統中國文人的驕傲是耿直、敢言、勇於對抗當權者,而不能為官方擦脂抹粉的。

  但他這麼做,也並不是毫無所得的。自此之後,這個世界就有了兩個版本的余光中:課本裡面那個、《台灣新文學史》裡面那個「詩壇祭酒」,那個在大部份不讀詩的學生心目中唯一認識的現代詩詩人;以及「業界人士」、那個寫過好詩也寫過爛詩,勇於發表的「血滴子」。從個人生涯的觀點來看,他絶對堪稱成功人士。但從一個關心文學教育的寫作者和教育工作者來說,我對於把這些課本故意隱瞞,卻又不是很難查到的八卦告訴學生,所能造成思想影響,更感到興味盎然。在這個話題上,我們找到了政治和文學的共通點—它們都善於把世界一分為二,讓真實與虛構混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