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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溫暖人心的店。知惠子手裡仍拿著在路上收到的小包衛生紙,平常的她根本不可能收下這些沒有任何用處的宣傳品,但那一陣子並不同,她似乎有所感應,光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她從男朋友開始逃避約會時就察覺得到,其實要理解一個男人出軌並不需要花一個女人太多時間,當他開始拒絕以性愛為前提的約會時就該心知肚明,他在外頭有了更值得溫存的對象。

總而言之,知惠子明白她早晚會需要這些東西,她開始無意識地蒐集這些衛生紙,放置在每一個隨身包,以備不時之需。

在收到光太提出分手的郵件時她反倒是鬆了一口氣,就好像一條隨時面臨斷線的氣球,或者是在遭遇車禍後被從中折斷的手臂,露出白骨的顏色噴出鮮紅的血液,但那就是掛在手上以些微的皮膚組織牽連著,怎麼樣也不肯真正斷掉。

知惠子以為自己會像連續劇裡的女性角色一樣立即蹲在路旁大哭,但是她沒有,30歲的女性上班族似乎有著比想像中還要堅韌的意志。也許她早就不符合能在路旁痛哭的資格,她並不是年輕的女孩子了,打扮也絲毫稱不上入時,在電車上因為上班而顯得疲態露出的冷漠眼神,就連喝醉的老色狼都不敢對她造次。

她拿出隨身包裡的衛生紙,萬一她真的為此落淚也必須趕緊打起精神。無意間她發現上頭的粉紅色廣告,似乎是某種情色特種業的宣傳,現在的時代進步得令她措手不及,原來這麼年輕就能在特種行業打工了嗎?

但是,上頭寫著,這是一間溫暖人心的店。

溫暖人心耶……知惠子像是被這樣的文字給蠱惑了,她是多麼地寂寞呀,在這個無助的城市之中,一名剛滿30歲就被男友給甩了的落魄女子,她此刻最需要的不就是被溫暖嗎?無論是陌生人的肉體也好,或甚至,她想,隨便都好,怎麼樣都可以,誰來給她一些溫暖啊。

於是她走進了這間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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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她的是一名穿著鮮豔洋裝的年輕女孩,甜美的微笑在看見女性客人時稍微僵硬了一下,知惠子為此感到尷尬,也許這裡並不是給女性前來的店?她根本不清楚任何事就闖了進來,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

但很快年輕女孩就開始熱情地招呼她:「歡迎回家,主人。今天只有您歸宅嗎?」

知惠子絲毫不能理解語言間的意思,她在不知不覺中似乎成功回應了該有的答覆,她仔細觀察發現店裡穿梭的年輕女孩都穿著款式類似的洋裝,她想起這件事,女僕酒吧是嗎?似乎從同事那裏聽說過,池袋附近似乎開了許多間類似的店家,有些人吃膩了居酒屋也會嘗試看看女僕酒吧的樂趣,但她不知道這原來算是色情行業嗎?

但是店面裡並沒有想像中的糜爛氣氛,其實憑良心說,知惠子覺得頗為舒適,也許這跟她想像中的並不一樣。

「主人有任何指名嗎?」知惠子的思考被打斷了。她又再次尷尬地看著招呼她的女僕,年輕女孩的味道竟然就這樣闖進她的周遭,向她微微鞠躬時露出的乳溝在光線下顯得有些迷人,知惠子並不是女同性戀,可是此刻她卻意外地為年輕女孩的肉體感到著迷。

得知女性客人沒有任何經驗,女僕露出體貼而甜美的笑容,好像把知惠子當成新來的轉學生一樣,那種屬於校園中心人物才會有的微笑,指導初來乍到的同學該怎麼做才能在學校叢林中生存。

知惠子被引領到一個小隔間,空間並不寬敞,但足以躺平一個成人沒有問題。她疑惑地聽從指示脫鞋子爬了上去,坐在軟墊上乖巧的等待女僕下一步指示。

她竟然不覺得自己看起來愚蠢至極,或許是這裡的迷幻氣氛趨使一切看起來都像場愉快的夢,在夢裡知惠子可以是任何角色,她不再是30歲的上班族,不再是被男友拋棄的可憐都會女性,她只是一個轉學生。

時間沒有過多久,出現了另外一位女僕。看見知惠子時她也稍微嚇了一跳,大概這種店真的沒有女性客人會來吧。

「歡迎回家喔。」她有非常甜美的笑容,勝過一開始招呼知惠子的那名年輕女孩,也是知惠子見過最讓人放鬆的年輕女孩,她跟這年紀的少女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了,而這個女孩彷彿能以微笑喚醒知惠子的記憶,那個穿著規定的水手服,留著制式的髮型,連襪子長度都被嚴格限制的年紀。

女僕跟著爬上來,她卻以正座的方式在軟墊上攤開雙手,「來,主人可以躺下來了唷。」

知惠子在迷糊之中被緩緩壓下身子,她的側臉貼著女孩露在外頭的大腿,這有些超出她的想像,導致她從頭到尾都像具僵硬屍體一樣靠在女僕的腿上,知惠子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現在這種情況。

「主人是第一次回來嗎?不用緊張喔,這裡是溫暖人心的地方呀。」女僕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知惠子的另一邊側臉,外頭的氣溫是極冷的,但女孩子溫暖的掌心卻迅速地感染著知惠子每一寸身心,她忍不住像貓咪一樣將臉埋進女孩的手掌,是啊,這裡是溫暖人心的地方呢。

感受到知惠子的放鬆,女僕露出更加溫柔的微笑,她並不是多麼漂亮迷人的少女,也許在涉谷街頭能找得出上百個跟她類似的年輕女性。但是她很溫暖呢,知惠子想著。

「我叫做小萌,主人叫什麼名字呢?」

「夏川……」知惠子從沒有聽過自己的聲音像現在一樣軟弱,即使是在光太面前也沒有。她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場夢,在這夢裡的她現在是隻小貓咪,她只想要溫暖。

「夏川小姐?」小萌的聲音微微挑高,聽起來就像在撒嬌一樣。

「妳還是,還是叫我知惠子吧。」

「啊啊,就是嘛,這樣不是親切多了嗎?」小萌微微笑著,她彎下腰靠在知惠子的耳旁:「知惠子。」

知惠子哭了。

她有多麼久沒有被人呼喚名字,有多麼久沒有感受過人體的溫暖,有多麼久沒有人這樣只與她對話。她並沒有真正想要哭泣的意思,但是眼淚卻停止不下,她的淚水是滾燙的,跟冰冷的心似乎沒有任何關係,但卻全都是關於知惠子。她躺在小萌的腿上,維持同樣的姿勢,卻有止不住的淚水。

「很寂寞對吧?」小萌的聲音是這麼地溫柔啊。

「可以哭唷,知惠子,如果妳覺得想哭的話隨時都可以哭的。」她是這麼地溫暖呀。

「知惠子是很棒的人唷,雖然小萌是第一次見到知惠子,但是感覺得出來妳是個很溫柔的人。」她是這麼地愛著她呢。

「因為會哭泣的人,都是溫柔的人。」

會哭泣的人,都是溫柔的人。

知惠子無法停止自己的淚水,她覺得這樣有些羞恥,畢竟她年紀已經不小了,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店也就算了,還在比自己不知道小了多少歲的女孩腿上痛哭著。但是她真的好寂寞啊,真的真的好需要溫暖。

從家鄉獨自來到東京工作,轉眼間十多年就這樣度過了,她擁有了什麼?好幾段失敗的感情,沒有未來性的工作,千篇一律的生活,連下班後能放心交流的朋友都沒有,偶爾跟同事們聚餐,但那純粹是公司聚會並且報公帳省下晚餐費用的例行公事,她的人生到底有什麼值得她驕傲地說出口的事?她好寂寞,她只是想要感受被愛的溫暖,但是卻連光太那樣沒有用的男人都不願擁抱她。

小萌彎著腰摟住哭得渾身顫抖的知惠子,她溫柔的聲音仍然陪伴著失控的都會女性,絲毫沒有嫌棄也沒有厭惡,「只有知惠子才有的特別優待喔。」

她輕輕地在知惠子的臉頰落下一個吻。女孩子間的溫柔情事,無關情慾的那種愛情,看見要好的女性友人哭泣時會給予的鼓勵,她不是想跟知惠子上床,那是男人才會有的骯髒想法,他們每一個吻都出自於想要進行下一步的色情計畫,但是小萌的並不是這樣,她只是像小動物一樣以親吻關懷主人。

知惠子的神奇夜晚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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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時她還以為昨晚只是一場瘋狂又可悲的夢,在失去光太那個混帳東西之後產生的某種酒精幻覺。但那並不是,知惠子感受得到小萌留在她臉上的溫度,她翻出自己放在皮包裡的衛生紙,沒有錯,她的確去了那間女僕酒吧。

她起床打理自己,畫上精美的妝,30歲的都會女性上班族夏川知惠子又再次登場,她不再是披著一頭黑髮看起來神情脆弱的普通女子,在銳利的眼線及充滿侵略性的口紅點綴下,她是個極為嚴厲的女子,甚至稱得上是不苟言笑,走進幼稚園會讓孩子們哭著逃跑的那樣的女性。

她準時抵達公司,開始一天的行程。沒有人知道她跟光太分手,除了一個人以外,營運部的柴田小姐,她當然會知道,畢竟昨晚跟光太在床上纏綿的人就是她。但是柴田十分害怕她,大概是擔心在職場上遭受她的刁難吧,年輕的女孩子就是不懂得探索情況,知惠子的職權並沒有大到能跨部門去刁難一個剛進公司的年輕女職員,她並沒有必要在職場上對知惠子產生防備。

但她應該要感謝小萌,若不是那樣的溫暖,也許今晚知惠子就會拿著刀或硫酸之類的東西在公司門口等待柴田出現。

感謝小萌。

她想著這樣的事,在下班後眾多人潮的車站等待,列車來了一班,但人實在多得可怕,知惠子選擇遠離車廂,她多得是時間,下班後無處可去的她並不用像那些急於歸宅的上班族一樣著急。

她抬起頭,列車的尾端消失於視線,知惠子與對面月台的女孩四目交接。

那不是特別突出的年輕女孩,也許在每一個高中校園中能找得出上千名跟她類似的年輕女性。但是她不一樣,她是小萌,愛著知惠子無助寂寞的女僕小萌。

小萌也認出了她,但沒有知惠子想像中的驚慌或是厭惡,她微笑著伸出手指,輕輕地覆蓋在自己彎起的粉紅色雙唇之上,她告訴知惠子不要說出來,這是她們的小秘密。

畢竟她是名門女子高中的資優生,這件事是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無論是客人,還是學校。

下一班電車進站了,遮掩了知惠子與小萌的視線。

知惠子分不清楚自己的劇烈心跳是屬於哪一類,是出於驚嚇,還是戀愛。

她想也許這是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