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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爺爺的意識

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身體重得像穿著鎧甲一樣,毫無辦法地下沉,沉入那烏漆抹黑又冷得要命的海裡。
這個夢漫長又真實,在海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都是烏漆抹黑的,不怎麼看得到陽光,連是白天還晚上都搞不清楚。泡在水裡不會口渴,餓了就張嘴吃魚,感覺像是變成了一條魚似的,還是一條該死的大魚。
這種動彈不得又毫無意義的生活持續了好一陣子,就算試著掐自己一把也因為手腳實在太過沉重了做不到,只好等著自然醒轉的日子。

慢慢地,連自己眼睛是張開還是閉起來都搞不懂了。
就在俺快要受不了的時候,隱隱約約聽見了人說話的聲音,一定是站在床邊的老婆在嘮叨了吧?太好了太好了,快把我叫醒,鬼壓床似地憋死俺了。

但我還是沒有脫離這個安靜又無聊的惡夢。

眼睛不好,耳朵也快不好使了。俺很專注很專注地側著耳朵聽,該不會是俺變成植物人了才會發這個亂七八糟的夢吧?越是煩躁就越是胡思亂想。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大概也不知道多長,反正就是很久吧,俺還算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但再怎麼有耐心也會被磨光。總算是聽清楚說話的內容了。

「最近還好嗎?家裡的人因為太忙了沒有空過來,不過都有要我帶來問候。」
是個女娃兒的聲音,講著探病一樣的辭令,難道俺真的病得不行動不了了嗎?這女娃兒的聲音俺並不是很認得,反正不是俺老婆。

……。話說回來,俺本來在做什麼來著?腦子大概是太久沒動生鏽了,連這點小事都記不住。
女娃兒常常來跟俺說話的樣子,她來的時候四周圍才會稍為明亮一點,跟俺老婆長得還真有點像,或許也跟俺有點像吧,雖說俺跟俺老婆長什麼樣子也有點記不清了。
「砰、砰、砰!」又悶又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啊,是啊,俺在打仗的,一定是臥在壕溝裡睡死了,該起床啦。
身體變得輕鬆許多,俺朝著砲聲響起的地方慢慢地游去。

※4. 狀況

『今天下午四點,西海岸濱海收容棟的海洋生物水槽發生爆炸,疑似遭到恐怖攻擊,根據水槽維修人員的說法,水槽外牆被人裝設了爆裂物,其目的正是破壞收容水槽,研判是疾患人權捍衛團體所為……』
一樓大廳內的電視正播報著新聞,白衣人將我拉出8號門後,收容機構負責人擔心會有第二波恐怖攻擊,便將所有人強制疏散到一樓大廳並一一檢查出入收容棟的人們所持有的隨身行李。

疾患人權捍衛團體。

近兩年才成立的團體,以各種激烈的手段向大眾宣揚他們的理念:「疾病患者即便最後完全變化為動物,他們是人類的事實依舊不會改變。以保護照顧為名行隔離監控之實的政府應該要正視患者們的人權問題,而不是如同飼養動物一般將患者集中起來。」
大廳內的家屬著急地抓著白衣人不放,七嘴八舌地問著:「水槽壞了是真的嗎?那我的家人跑到哪裡去了?是游到大海裡了嗎?怎麼找回來?」
一時半刻也得不到解答,我繼續抬頭看著新聞,在水槽爆炸事件報導告一段落之後,切換到了直升機的空拍畫面,海裡有個略顯巨大的魚影緩緩地朝大海前進,我想那個就是爺爺。
不等收容機構對那些我也想要問的問題做出回答,我離開大廳,往海的方向跑去。
爺爺是在疾病開始流行後數個月染上的,因為怕傳染給家裡其他人,爺爺選擇搬到海邊的小屋去住,本來就是漁夫的他,在生活上並沒有什麼問題。
根據鄰居的說法,爺爺最初的變化是皮膚,慢慢地變得光滑而濕潤,撐了大概一年多,手才變成鰭,待在海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本來還可以很有精神地跟大嗓門的漁夫鄰居們隔空對罵。
不知道是因為老了還是疾病的影響,爺爺的反應變得遲緩,偶爾會望著遠方發呆,也不太搭理前來關心的鄰居,甚至好像不認識奶奶一樣。
起初家人們也是十分擔心,但害怕會被傳染疾病而不敢前去探望,深深明白家人性格的爺爺,在確診之後就交代奶奶不准讓任何人知道他住在哪裡。即便家族中有人想探病也無從著手。
過了兩三年,大家漸漸地以此為藉口,不再關心,也不再談論關於爺爺的事情了。

關於爺爺的狀況,都是奶奶透過鄰居轉述再告訴我的。
我跟爺爺並不是很親近,應該說,爺爺本來就跟所有的家人都保持著一段距離,親戚間說到他的印象也都跟孤僻脫不了關係。
奶奶偷偷告訴我,爺爺並不是孤僻,只是耳朵不好。戰爭的時候,爺爺在最前線每天都聽著槍砲轟炸聲,弄壞了耳朵,看起來好像是不怎麼愛理人,其實只是沒有注意到有人跟他說話。也因為聽不清楚的關係,話越來越少。
爺爺曾經摸過我的頭,他的手掌很大,很多繭,還有海水的味道。

我想我還是很喜歡爺爺,即便我們並不親近。

※5. 呼喊

收容棟雖說濱海,但跟海也有一段距離,四周都圍起來的關係,不怎麼容易靠近海邊。我繞過圍牆,跑了好長一段距離才到海岸上。
在海岸邊的平台,是濱海收容棟的屋頂。說是屋頂,不過也就兩層樓的高度,因為主建築是往下面蓋的。
再往前延伸便是水槽的正上方,由於被人用小型炸彈炸開過,還冒著絲絲黑煙,雖然被炸開一個洞,但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整體結構。
我一邊祈禱著爺爺還沒有游離水槽太遠,一邊催促自己的雙腿再跑快一點。
直升機還在空中盤旋,螺旋槳啪啪啪地,跟海浪的聲音混在一起,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對著海大聲地喊著:「爺─爺─!路上……」

話還沒講完,下方水槽又傳出了爆炸聲。為了讓聲音能稍微傳得遠一點,我站在最靠近海的地方。

爆炸的震動讓我腳所踩的地面出現了裂痕,不是號稱結構堅固穩定嗎?我煩躁地嘖了舌,想把話繼續喊完,但情況似乎不太妙,我試著往後退,地面裂開的速度卻超乎我的預期。

掉下去了。

天空灰矇矇的一片,海也一片漆黑。
我閉上雙眼,準備承受接下來的衝擊。

背上一片濕漉。天空還是灰的,但我似乎沒有掉進海裡。我看見壯觀的水柱噴向灰矇矇的天空。手掌碰觸到的是光滑而濕潤,如同皮革一樣的東西。

鯨魚。

我躺在鯨魚的背上。
我想那是爺爺。

※6. 告別

上頭的直升機緩緩地下降,從上頭垂下了繩梯。

我伸手抓住繩梯,背上還是濕漉一片,但我感覺到鯨魚正慢慢地潛入海裡。
在完全看不見鯨魚之前,我對著他大喊:「爺─爺─!我有空會再來的!」
也不知道到底他有沒有聽見,就這麼目送著他,直到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

※ ※ ※

大砲的聲音忽遠忽近。
俺分不清楚是該後退還是該前進。手腳都重得要命,頭頂上的飛機也令俺有些不耐煩。
俺的耳朵被砲聲傷害得越來越不好使,但那個聲音俺卻沒有聽漏。

俺的小孫女,那是俺的小孫女,想起來了。

俺的小孫女被砲擊中了麼?想著想著就跑了回去。上頭掉下了個人在俺背上。俺焦急地都要出汗了。背被小小的手掌摸著,小而暖的。

她對俺說她有空會再來,俺可是聽見了。

但是俺累了,想回家歇一會兒。

要健康地長大啊,俺的小孫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