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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榭克斯有記憶以來,他所知道的姊姊總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
  姊姊大部分的時間是個很一般的女孩,總帶著他在森林裡找樂子玩耍。
  摘蜂巢,或是收集酸甜的漿果和蔬菜,偶爾在水裡抓魚,必要的時候也會在他面前進行狩獵。
  雖然煮什麼都很難吃,有一次不知道加了什麼東西,兩頭小熊一吃下去當場倒地不起,直到天都黑了才恢復一點體力,一起爬回家裡去。
  在那之後,榭克斯決定跟媽媽學習下廚和植物相關的知識,以避免同樣的錯誤再次重演。
  除了沒有料理才能以外,其實姊姊芙瓏並沒有什麼好挑剔的地方。
  榭克斯小小年紀不懂事,但無論怎麼鬧姊姊,她也總是笑笑地當作沒事。
  當榭克斯已經長大到能自己獨自出門、不需要姊姊照顧帶領時,他才逐漸發現姊姊不太對勁的地方。
  以前姊姊偶爾會拾取木頭和石頭回家雕刻,也會挖些泥土做陶器,雖然有時候覺得姊姊就算搞不定料理,向媽媽學習紡線織布也是一樁實用的技能,但沒跟弟弟出去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在院子角落弄她的創作。
  榭克斯曾向媽媽問起這件事情,媽媽也只是苦笑:「你姊姊哪天想學了,我就教她。」
  然後,任姊姊自己做出一堆沒用的雕塑品,日復一日。
  有一次,他把姊姊的木雕弄壞,姊姊只是皺皺眉頭,笑著原諒他了。
  還以為姊姊根本也不是那麼重視木雕的時候,正好爸爸為了烤野豬把姊姊的木雕丟去生火,腹部立即就挨了姊姊一記助跑後的重踹,痛得整天吃不下飯。
  「啊……不小心燒掉芙瓏正在雕刻的東西吧?」
  「爸爸你為什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算了,你會這樣我也不意外。」
  雖然一時之間的確很不快,但芙瓏把木雕從火裡拖出來的時候還是露出淺淺的笑容。
  榭克斯本以為姊姊的個性就是如此,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心血來潮,趴在屋頂上觀察姊姊旁若無人的創作過程。
  平常要不是沒表情,否則就是一臉笑容的芙瓏,只有在面對毫無生命的雕像時,才會明顯表現出悲傷、憤怒一類的情緒。
  她把笑容以外所有的血性,全奉獻給那些不會回應她的東西。
  除了找材料,她對外出毫無興趣,對父母的談話的內容也不太關心。
  她好像無法從夢裡完全醒來一樣,面對現實的一切維持著若即若離的詭異態度。
  榭克斯覺得終有一天,她會完全退入夢裡,與現實永遠切割。



  芙瓏成年的時候並沒有立刻離家,她自己雖有意識到這一點,但父母挽留了她。
  不過,榭克斯仍然很確定芙瓏身上漸漸沒有這個家的氣味了,她已經是必須離開這座巢穴的成年母熊。
  父母想必也感受到這一點,對芙瓏的感情雖有,但是原本親密的態度會隨著氣味的催化漸漸平息。
  他們會越來越無法把芙瓏當作女兒看待,芙瓏繼續留在這裡,儘管不會變成敵人,恐怕也會慢慢地轉變成了客人。
  然而芙瓏好像從不去思考這些事情,她浪費著作為女性最美麗耀眼的時光,毫無尋找適當配偶的打算,就這樣成天耗在石頭和木頭上。
  「妳不打算離開嗎?」
  「呵呵……弟弟希望我走嗎?」
  「我只是覺得奇怪……」
  「我明白的。」
  當榭克斯問起這種事,芙瓏只會笑著摸摸他的頭。
  「讓我們作為姊弟的時光,再多一點好嗎?」
  無論是否認真,芙瓏都這麼說了,榭克斯也只能不知所措地接受。
  也許被芙瓏的性格感染了,榭克斯覺得自己漸漸也不是那麼執著於現實——例如熊族的天性——即使成年,只要認知還在,他們仍然是血濃於水的姊弟。
  然而,芙瓏十九歲的時候,突然把所有的雕塑打碎、燒光,決定離家獨立了。
  她沒有跟一頭霧水的榭克斯提起自己的決定,然後,在他出門砍柴的某一天,她向父母辭別,獨自一人踏上了往北方森林的路途。



  榭克斯回家的時候遍尋不著姊姊的身影,問起母親才知道姊姊離家的事情。
  「……你們怎麼可以讓她現在離開?」
  「芙瓏已經是獨立的成熊了,她的人生由自己決定……我們已經不能再插手了。」
  「媽媽……我了解你們的苦衷,可是現在不行!」
  「榭克斯……她已經不是你的姊姊了。」
  「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她是不是我的姊姊,也該由我自己決定!」
  「榭克斯!」
  他丟下砍回來的木柴,循著幾乎消失的氣味,瘋狂地朝可能的路線追逐。
  父母對自身一族的天性非常了解,他們是與作夢毫不相稱的現實種族,嵌在這副骨骼血肉當中的靈魂,必然也會如軀殼那般強悍而堅韌,能忍受所有的孤獨,漠然地在這殘忍的世界生存下去。
  但是,裝在芙瓏身體裡的靈魂,比陽光下的露水還要脆弱。
  芙瓏之所以毀滅那些雕塑,是因為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無法再忽視現實——無法忽視自己是熊族的子女,無法忽視她終究只能落得孤身一人——
  她能做的只有躲進永遠的夢境——
  榭克斯不斷地追尋著姊姊,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在撥開樹叢後十步之遙的距離找到了姊姊。
  但是,她的身影,就在那萬丈懸崖的邊緣。
  「——姊姊!」
  聽到弟弟的叫喊聲,芙瓏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露出那一貫飄渺的微笑。
  接著,她舉步向那深不見底的山谷踏去,閉上的眼睛彷彿只是為了回味昨晚的夢境。



  榭克斯真恨不得現在立刻長大成人。
  他雖然緊急地跑上前去抓住了姊姊的手臂,但是只有十四歲的他體格還沒長好,這雙手根本無法支撐住姊姊的體重,如果不放開,他遲早會跟姊姊一起摔落山谷。
  而且,懸崖上的風勢很大,只要稍微站不住,他也會立刻滑下懸崖。
  芙瓏的黑色長髮在風中張狂地飄動,臉上的表情卻靜止得像是一灘死水。
  「弟……榭克斯,請放開我,你會掉下去。」
  「我怎麼可能放開妳……在妳最需要……」
  「很危險,快放開。」
  「——在妳最需要有人拉住妳的時候,怎麼可以放開妳……」
  說著,榭克斯哽咽了。
  「我知道妳很痛苦……沒有辦法接受那個……害怕孤獨的自己,可是姊姊——」
  「……放手。」
  「我已經決定了,在妳找到那個願意愛妳一輩子、絕不捨得讓妳孤獨的男人之前,我會一直陪著妳——」
  芙瓏在風中發出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聲音,而榭克斯仍繼續說著:「現在拜託妳……依賴我,依賴我這個弟弟吧!」
  他的手已經痛到快失去知覺了,但他還是緊緊地抓著姊姊,不想他們之間任何一個人掉進深谷中。
  芙瓏再度閉上眼睛。
  ——這樣還是無法說服姊姊嗎?
  榭克斯絞盡腦汁,但如果真心也無法讓姊姊信服,憑他這簡單的腦袋又能生出什麼樣的花言巧語?
  然而,芙瓏睜開眼時,她微笑裡的陰霾已經一掃而空。
  「……好。」
  像是被芙瓏明亮的神采所激勵,榭克斯重新湧起力量,一鼓作氣將姊姊拉回地面。
  雖然覺得雙手都快斷了,不過榭克斯仍不顧痛楚,一把抱住了跪在地上的姊姊。
  「姊姊,如果我成年以後妳還是沒有丈夫的話,我會去找妳,一直照顧妳到……找到妳的丈夫為止。」
  「那你怎麼辦?如果你的家人……」
  「……我只會跟願意接納妳為家人的女人結婚。」
  榭克斯的眼淚不斷地流出,淚水浸濕了芙瓏的肩膀。
  「所以,姊姊妳也要加油,不必勉強自己用熊族的方式……」
  「嗯,為了我弟弟,好嗎?」
  她伸手輕拍弟弟顫抖的背部,仔細地感受著肩膀上那片淚水的溫度。



  「以及,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