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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zuma ──那個人竟然還能更變得比以前更瘦。 這是我妻涼事隔多年再度踏進東戶亞留之後第一件令他吃驚的事情。 二十歲那年他宣言了他只為自己的意志所動,接著斷然割捨了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啟了「我妻涼」的人生。然而我妻涼的人生也是不順遂的,他努力、他殫精竭慮、他失敗;當淪落為階下囚時他本以為自己可能就那樣埋骨異國、或者根本死無葬身之地,但生存的本能還是讓他活了下來,再度擺脫了其他人、以及該死的命運的玩笑與束縛。 當他最終與那些同為昔日俘虜的傢伙在異國取得了他曾經追求的一切,他卻只想要離開那裡──實際上,他也這麼做了。 一入手以後,那些曾經寤寐以求的事物全都失去了吸引力;他驚訝、但不甚意外地發現了這件事情。然而這似乎只發生在他一人身上,其餘的傢伙仍然維持著興奮與熱狂,齊聚在一塊、像是一整倉的不定時炸彈。不久之後肯定又是修羅場,他們那群人在一塊注定要相互廝殺到只剩下一人或者同歸死亡,於是我妻涼選擇在那之前抽身。 他回到了日本,只為了順從自己的本能。 重複犯下同樣錯誤、毫無學習能力的傢伙根本稱不上是人。忘了是誰曾經以這樣刻薄的語氣向他說過,雖然或許不是談論著他的事情。而他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裡,確實幾乎每一次都在面臨抉擇的時候,以自己的意志選擇了明知是走向毀滅的道路。即使如此他還是活了下來──這只能歸功與僥倖、以及生存的本能使然。 他的理智將他帶向破滅、然而本能令他一度又一度地活了下來──同一個人說,所有動物之中只有人會以自己的意志做出自殘自傷的行為,凡是生物的本能都應該是追求生存。 他不認為自己過去曾經追求過死亡,但在失去了追求的衝動與目標以後,如今的他卻強烈的想要活下去。 活下去、以人的身份,以他身為我妻涼的身體與意志。 事到如今他不知道糾正過去的錯誤是不是可行的,但在對於未來全然茫然的當下不這麼做的話他也沒有其他打算;就走一趟,當作是回首年少輕狂也好。 離開這個國家的五年之後,世界看似經過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又其實沒有。走在曾經居住的城市裡,他不再是當時的天狼會首領,但街頭依舊。 保齡球館已經不在了,被他親手炸掉的事務所也早就拆除,原來的位址蓋上了新的建築做了新的用途由新的一群人使用。他曾在這個地方停滯過的鐵證已經消除,像是時間在跳過了三年的空白之後重新開始轉動。 說來可笑,那三年裡他的生活幾乎很少與風化街以外的地方發生關係,但走在本該感覺陌生的街道上.卻怪異的感覺熟悉。 不是因為這個城市有什麼特別──不,大概就是因為他和其他的地方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走在其中並沒有想像的如此疏離。 夏日午後的商店街沒有什麼客人,連商家的吆喝也顯得意興闌珊,更沒有願意在如此悶熱的時刻中四處閒晃的流氓,他緩慢地走著,像是重新認識這條街的模樣。點心店換上了年輕的店員而非當年的那個老人──因為時間仍在繼續,所以老人必須衰老。 像是觸動了回憶的細節之處,他心血來潮地買了一份,收進口袋。 年輕店員因為他的外表而略微露出怯色,但陰影馬上退去,不像是認得他的惡名昭彰的模樣。 為此他微妙地感到安心。然而即使不是做當年那樣的打扮,大白天的出現在街上還是招搖了一點;他不想冒險,於是離開了商店街以後便找了間新的、沒有禁菸標誌的咖啡廳坐下,等待。 三杯咖啡以及兩包菸之間,白天與夜晚相互交融,窗外的城市逐漸變成他所熟悉的模樣。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期待著這個,但這是一個「時候到了」的信號,於是他起身離座,走進夜色之中。 融身在昏暗的城市裡頭,城市的其他人正忙著下班、進入到某些場域用餐、和某些人天南地北的閒談、過著各自的生活。而沒有為那些日常所束縛的他實際上並不屬於這個城市,只是來自過去的遊魂。 他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只是露出了無聲的苦笑,而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自嘲。 然而,只一瞬間遊魂便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了他是我妻涼。 入夜以後的城市裏側變得更加熱鬧,男男女女、種種索求或給予,化作氣味交織在霓虹燈光下的街道上頭,回應著彼此的慾望。大概沒有一處能夠像這裡那麼大方的提供「人」這樣的動物一個鮮受管束的空間,解放、炫耀自己的本能,也因此脂粉與酒、菸草、以及荷爾蒙全都混合在一塊,成了一鍋駁雜的濃湯。 但「那個味道」並沒有淹沒在其中。 嗅到那股氣味的時候我妻涼甦醒了過來。思緒還沒有跟上,身體便擅自開始了行動;獨一無二的氣味彷彿指向一般,帶著他穿越人群、以及一條條汙穢的暗巷,直到又抵達了一處熟悉的地方。 像是來到了一座劇場,以夜為背景幕,在觀眾屏息期待的時候,熟悉的身影從酒綠燈紅的洞窟裡鑽出,像是找尋著什麼似地探頭伺望。 與他對上目光之時,彷彿突然暴露於聚光燈下,英二一瞬間停下了所有動作。 「……我妻、先生?」 明明已經銘記在身體裡、明明只憑著氣味便能夠確認彼此,對方還是發出了如夢初醒一般困惑的聲音,釘釘地站在原處,睜圓的眼眸半信半疑似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次,最後又回到他的臉孔上頭。 我妻涼可以理解他的反應,畢竟就是他自己、在真正見到面之前也難以置信。 竟然真的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了這個人。 五年說長不長,但對於當時才約莫二十出頭的男孩而言也決計不是短暫的時間──時間一視同仁地對待眾生,並沒有特別在這個男子的身上停下腳步。 眼前的英二依然年輕,但給人的印象卻已非當年仍帶著稚幼的男孩、而是更加沉穩的青年;纖瘦的身形與清秀臉孔乍看起來都沒有變化,然而光線削出的輪廓比起當年所見的更加銳利──他竟然還能變得比那時要更瘦。這令我妻涼意外地微微張開了唇。 那樣的英二站在酒吧的門口,身上帶著和那時一樣、充滿誘惑且獨一無二,只屬於他的Omega荷爾蒙──以及「我妻涼」的味道。兩種氣味交織在一塊,指引著他前來至此。 ──只出現在被標記過的Omega、以及其標記者的Alpha之間的現象,或說是、連結。 他與這個地方現下唯一的連結。他的Omega。 「他的」。 這樣的所有格出現在腦中的時候我妻涼的思考突然當機似地停頓了下來。胸口內側堵著,就像沒能嚥下的藥片卡在喉嚨,感覺呼吸困難的同時,某種陌生的情緒猶如融化了的苦澀一般灼燒著黏膜。 五年前,我妻涼呼喚了那名情報販子為其差使、將對方捲入了他與那兩個人之間的對決;而當晚,他在那個藏身處裡標記了英二。 不、標記大概不是那個行為的本意吧。他想要的是性,像是他們一直以來做得那樣;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也在那個時候屈服於本能──生物瀕死之時的本能──也就是「留下自己的基因」這麼一回事。 過去他一向認為為本能所驅使是無能者的可恥,因此對於那樣的說法嗤之以鼻,也連帶著對於性愛之事態度淡泊,直到英二對他提出了那樣交易的邀請;性愛歸性愛,依然沒有改變他對於「留下基因」一事的觀感,然而真到了生死關頭,意志還是不免為本能所乘、產生動搖。 性愛不是問題,但是在那樣的時機那樣的場合之下偏偏欠缺一切的防護;失去了保險套與荷爾蒙抑制劑的保護,除了我妻涼以外、他還是一名慾望高漲的Alpha,而英二巧或不巧地正是一名Omega。 最糟糕的情況,但當時彼此都陷入了意亂情迷的狀況,僅存的理智已經不足以抵抗、或者做出正確的抉擇。 那麼多次性行為之後首次毫無保留的黏膜接觸,第一次直接感覺到內部彷彿為了迎接他的侵犯而濕潤。當陰莖結在生殖腔內膨大、將兩人牢牢繫在一起時,英二癱軟似地倚靠在他胸前、汗濕的頭顱靠在頸邊,不知道是因為快感或疼痛、或者是其他理由而嗚咽;他射精進入對方的體內,而環著肩背的細瘦手臂同時收緊、像是首肯他的行為。 實質上的性的結合,標記、同時也是佔有。 我妻涼做為一名Alpha而與英二締結了關係。 「雖然說是Omega,但我可沒有想要成為誰的東西就是了。」第一次向他坦誠身份時英二這麼聲明,就像邀請他上床的時候同樣語氣輕鬆,而話語的含義也簡單易懂、與對方向來表現出的態度相同。 無論向誰獻媚、與誰交媾,這名年輕男子始終將自己與對方放在平等的立場上,並不劣等或者臣服於誰、不受任何人所支配──他只屬於他自己,而有意或無意的,這等同於抵抗著身為Omega的宿命。 我妻涼認同了這一點,也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真正的對於這個「人」產生了興趣。 但他還是那麼做了。一味推卸給本能只會顯得自己軟弱、也不是事實,行為有著我妻涼的意志,但他無法、或者仍然避免去探究,將那樣的衝動與情感命名。 而不管怎麼樣他依然是破壞了對方那時候的宣言。或許是太過動搖,事後的當下對方沒有提起這件事,只是若無其事的執行了他的要求、完成工作。 直到他真正離開這座城市之前他們之間的關係什麼也沒有改變,時隔五年再度在這裡遇上了英二,那時候的情感也隨之甦醒,同時卻心生畏怖。 他始終沒有認為自己佔有了對方,然而無從得知對方是不是也做如此之想──他是應該被怨恨的,但假使英二在他眼前表現出憎恨或者恐懼,那就代表我妻涼真正的一敗塗地。 想到這裡他結束了對視,接著轉過身、像是逃避一樣的邁步。 「……喂、等一下!」 身後傳來年輕男子的叫喚、聽上去有些遲疑;但見他沒有停下腳步,那聲音揚起、變得高亢而確定。 「等等──停、下、來!」那嗓音跟在後頭、伴隨著小跑步一樣的腳步聲。 「吶、是我妻先生吧?為什麼要逃走?」 當年那種不知是否只有自己聽起來如此、總是有意無意地帶著撒嬌意味的黏軟嗓音也變得低啞了些許,但裡頭沒有任何一點他所預期的負面情緒,揚起的語調主要是驚訝──或許有一點驚喜。 「吶、我妻先生!」 被說是「逃走」,我妻涼也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雖說倒也不是特別想要澄清什麼。 他沒有轉過身,於是英二自己繞到了他的面前。他後退一步將身體隱藏進陰影裡,英二防備著、然而還是向前一步,全身沐浴在路燈下頭。 年輕男子站在他的面前、睜大著眼看著他,接著伸出手碰了碰他,從胸口移動到肩膀、手指輕輕抓著他的手臂。 「……果然不是幽靈啊。」 眼前的人喟嘆似地輕聲說道。與其說是在與他對話、更像是對著自己確認。 「所以、這次不拿槍指著我了?」 想必對方是記得我妻涼並不喜歡肢體接觸的,於是進一步問道;我妻涼搖了搖頭,即使他的槍正放在外套裡頭。 「那就好,每一次都要被用槍指著也是相當受傷的說。」像是放下了心來,英二微微垂下了眼、然後再次與他對上視線。他不會承認自己或許才是感到安心的那一個。 「──吶、這麼多年去了哪裡?無論怎麼打探都沒有消息,還以為你早就不知道死在什麼地方了吶……還有、什麼時候回到這裡的?昨天?今天?」確認了他的合作態度之後,接著便是連珠砲似的問句向他襲來,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沒有讓人回答的意思──這傢伙的這個地方依然沒有變。「為什麼──回來?」 男子的手還搭在他的膀臂上,看起來沒有要放開的模樣。不知道該從哪裡回答起,於是我妻涼拿出了手機,在簡訊畫面上打了幾個字。 『說來話長』 「嘿……我妻先生用智慧型手機的樣子還是第一次看見啊。果然是最新的機種吶,不愧是我妻先生。」對方盯著他螢幕上頭的文字,咕噥著略噘起了嘴;熱愛提起多餘的細節的習慣、及相伴的小動作都與過去相同。「嘛、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一點也不意外呢。」 果然沒有要人回答的意思。我妻收回手機,看著對方在他眼前思考、或說是打著什麼壞主意似的眨著眼。 過去沒有過、現在他也不會以文字之類明白的方式向對方傳達那些動作有多麼……可愛。不過英二向來是有自覺地炫耀著自己的魅力所在,因此沒必要加強他的自信──反倒理應見慣了的自己竟然再次為其所動,如果不是因為太久不見、肯定就是因為荷爾蒙的緣故。 「……什麼啊、像是笑了的表情。」不知何時換做是眼前的人若有所思看著他,輕輕地咬著下唇、指出自己的觀察。「你……變了很多呢。」 你也是。這次沒有拿出手機,我妻涼對上對方的眼眸,張開了唇、緩慢地織成了言語。 「也是吶。」英二為此而笑了,聲音半是輕快半是嘆息,「因為我妻先生離開的關係、因為我妻先生的關係。」 「──嘛、這個也說來話長就是了。」年輕男子以「這個話題到此為止」的語氣說道,一瞬間以為對方要離開,但是膀上的那隻手卻轉而向下拉住了他的手掌,「不管怎樣,既然人都出現了,有個地方一定要我妻先生來一下。吶、走吧?」 雖是邀請的語氣,但對方完全沒有徵詢他的意見的意思,逕自以其實不小的力氣拉著他往剛才的方向走。無暇感到意外,便跟著英二急促的腳步下了過去偶爾光臨的酒吧,但拉著他的手的青年只是在門口朝裡頭說了聲「老闆、我有急事,今天就不回來了!」便回到地面上。隔著簾幕酒吧的老闆似乎注意到了他,露出了訝異的模樣。 『要去哪裡』 對方將他塞進了副駕駛座裡,接著發動了車。他沒有反抗,只是看著英二的側臉,難得地感覺到對方似乎有些急躁、或說是緊張,我妻揚起了眉,無聲地問道。 「不會是對我妻先生不利的地方──相信我。不過除此之外的情報還不能說!」英二咂了咂嘴,微微勾起嘴角,「我妻先生可以猜一下喔?雖然猜對了也沒有獎品就是了。」 他搖了搖頭、放下手機。密閉的車身裡頭對方的味道顯得更加濃密,或許是太久沒有受到這麼強的刺激,他全身的感受器都在說著:就是這個人。 他的本能所選擇的人、他在這個城市裡唯一掛意的人。 「……一直看我幹什麼?」沒戴著太陽眼鏡、目光完全無所隱藏,身旁的人在駕駛之餘留意到了他的視線,聲音又顯得得意洋洋,「說起來、我妻先生難道是特地回到這裡的嗎?因為我的關係?」 應該是一如既往的輕薄玩笑卻讓他僵住了,想要辯駁但沒有開口,手機螢幕一瞬間點亮但又熄滅,最終還是沒有做出反應。 「反正沒什麼不好的、吶?」當作他是默認了,年輕男子很滿意似地反問,方向盤一轉、轉入了一條他相當眼熟的街道。「不要不承認嘛──」 我妻涼認得,那是他曾經住過的地方。 方才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他買下了那個房間做為住所,理所當然地對所有人保密;直到那一天,他讓英二成為唯一一個知道這個地方的人,而他自己則不曾再回到那裡。 ……鑰匙還在對方身上,看來那傢伙是順勢把房間據為己用了。他想著。 英二在巷子裡停住了車。 「猜到了嗎?」對上他的目光,青年露出了貓一樣狡猾的笑容,腳步輕快地下了車,而我妻跟在他的身後。 果然。他在自己昔日的住所門口停了下來,英二示意他先等等,接著在原屋主的面前理所當然似地打開了門。 屋內有燈光,難不成有其他人在裡頭嗎?他看著擅自使用了他的房產的傢伙,而對方像是要他沉著一般地微微揚起嘴角。 「美紀小姐、辛苦了──我回來了。」英二踏了進門,對著屋內的某人──聽起來是一名女性──親切地說道。因為沒有根據的揣測而感覺不安的話就太蠢了,於是我妻涼仍然維持著冷靜。 「今天怎麼那麼早?」回應的是可愛的年輕女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驚訝。「難到老闆提前放人了嗎?」 「才不是呢,是我有點事向老闆請了假,所以就提早回來了。今天小朋友表現得如何?」 「跟平常一樣、活潑又搗蛋的要命喔。」女子這樣回答的時候房裡同時傳出了某種高頻率的叫聲,幾乎要將對話聲給蓋過去。 「抱歉、這是沒辦法的,因為這傢伙實在太像我了嘛!」年輕男子在雜音之中笑了、笑得相當愉快,而我妻涼咀嚼著裡頭的聲音與對話內容,突然感覺到胃部緊縮,「但說不定也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喔,哈哈。」 「好啦、可以先下班了,今天也非常謝謝你喔!」英二這麼說道,而在幾句寒暄與道別之後,一名女子──一如想像的年輕,但比起少女、更像是一名母親──自房裡走出來,滿臉吃驚的朝他多看了幾眼,但什麼也沒有問,便往走廊的方向離去。 「可以了喔、我妻先生──」這次的話語便是對向他而來,雖然被邀請進自己的房子裡的感覺相當怪異,「請進──」 他踟躕地走進房門,接著面對了一間陌生的屋子。 明亮而柔和的燈光照亮著整間屋子,沙發──兩張、一張布面一張皮料──矮桌、電視以及簡易的烹飪區訴說著空間的生活機能,而檯燈、地毯、衣帽架、以及抱枕等等擺設則使得房裡洋溢著生活感──英二確實將房子據為己用了,而且還徹頭徹尾地改造了一番,現在他眼前所見的全然不如當年那樣冰冷寒愴,甚至不像是英二自己的住處。 確實不是,或者說,不只是。英二在沙發旁蹲著,恰好與他的身邊站著男孩同高,而那兩個人都正朝著他看過來。 他認得那對濕潤的黑色眼眸,比其他任何人都還要來得更久。 「吶、雖然之前有和你提過,但有些突然的……不、是太突然了吧,不過你要叫這個人『爸爸』喔!」蹲在地上的英二將手放在男孩的肩上,以他從來未曾聽過的親暱嗓音說著,「雖然看起來很恐怖,但其實一點也不喔!」 男孩抬起頭看著他,還圓胖的臉已經看得出清秀的模樣。面對著眼前的陌生人,雖然流露出了些許疑惑與緊張、然而沒有恐懼,睜大的眼眸裡頭充滿了好奇,就像身旁的男子時常出現的神情。然而那對眼睛確實是── 我妻涼的視線轉向英二,而對方回應著他的疑問、頷了頷首,燦爛地揚起唇角、笑瞇了眼。 「嗯、雖然現在說是有點晚了,不過是個男孩子呢,我妻先生。」 那是他的孩子。在門外的時候還只是隱隱約約地察覺,但一見到面的時候馬上就明白了過來──他不可能錯認自己的眼睛,即使上次相見已經是二十餘年前。 那是我妻涼、又不是我妻涼;他有著我妻涼的眼睛,但裡頭沒有那些傷痛與驚疑,清澈、純粹、而滿是光采。 那不是我妻涼,而是英二與他的……結合、他們的孩子。 他從沒想過要繁衍後代,因為他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會那麼的美麗。 「……打聲招呼、吶?」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似乎令英二有些著急了。他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以略低而柔軟的聲音鼓勵著。「爸爸的喉嚨受傷了、所以沒有辦法講話。換你和他說說話好嗎?」 男孩點了點頭,邁著有些遲疑但是穩定的腳步走到他的跟前,抬起了頭、對著他眨了眨眼。 「……把拔?」發音不準的、稚嫩的孩童嗓音輕輕揚起,重重地震動著他的鼓膜、以及胸口。 他有了一個孩子。我妻涼還沒能完全接受這個事實、並因此而手足無措著。然而孩子已經對著他開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蹲下身,試著與男孩待在同樣的視線高度。從這個高度看起來,那對眼眸更顯得與自己的幼時同出一轍。 他猶豫著伸出了手,笨拙而小心地摸著男孩柔軟的頭髮,看著男孩露出了笑 容,這才稍稍放了心。 年輕男子在幾步之外發出了竊笑,但此時他也顧不了那麼多。 叫什麼名字?示好的行為獲得了男孩的信任,小小的身影又大膽地往前靠近,他因而能夠做出口型、無聲地向眼前擁有著自己與英二的基因的小傢伙問道。這或許對於一名不過四歲左右的孩子來說太過困難了,但這孩子卻懂了他的意思。 「涼治,」擁有他與英二的名字的男孩這麼回答,似乎放開了心胸、語氣也不再拘謹,大膽了起來。這是被教導出來的吧。「我的名字叫涼治。爹地有說過,把拔的名字叫作『涼』,對不對?」 ……嗯,涼。他點了點頭,回答。涼治的涼。 男孩發出了柔軟的笑聲、燦爛地笑著,在英二「抱一個?」的提議之下撞進了金髮男子毫無防備的懷裡,柔軟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胸前,如同被一團炙熱的爐火擁抱。 多久沒有像這樣感覺到人的體溫了?他想著,輕輕收起了手臂,將男孩圈進自己的懷裡。細幼的髮絲蹭著臉頰與項頸,心跳的鼓動想必會傳達給小小的身軀。 鬆開懷抱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於是往自己的口袋裡頭掏了一掏,拿出了一只已經有些變形的點心,遞到男孩面前。 他沒有任何準備,只有這個可以充當禮物,送給他首度謀面的孩子。 「這個、要給我的嗎?」回應他的是出乎意料的喜形於色,我妻涼點著頭,而男孩笑逐顏開的接下,「謝謝把拔!」 「欸──」涼治口中的「爹地」發出了有些不滿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著英二向他們走近、滿臉的不可置信,「那個是岡野老爺子家的點心吧?為什麼我妻先生會有那個?這孩子最喜歡了說──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該不會根本就調查過了吧?奸詐!」 只是湊巧而已。他抬起眼與年輕男子對上,發覺對方並非真的質疑、而只是促狹。「這樣子這孩子不就馬上被你攻陷了嗎?該不該說『不愧是我妻先生』呢──」 「涼治,坐到沙發上再吃。」調侃了他以後英二轉而指揮著孩子、而男孩聽話地往沙發走去,接著再度回頭看著他。我妻涼沒有看漏那雙眼中的複雜,即使纖細臉龐上依然不動聲色的似笑非笑,「我妻先生也去坐著吧,我幫你們拿喝的過來。要不要吃點什麼?」 快一點回來。他搖了搖頭,開闔著唇。 對方扁了扁嘴,轉過身背對著他們父子倆,走向廚房。 英二在十點的時候帶著孩子進到寢室裡,順手將起居室的燈光也調得昏暗,而我妻涼則暌違五年的在那間浴室裡頭洗了澡,沒有替換的衣服、於是只圍著一條浴巾便回到起居室裡,原本打算抽枝菸,但想了想卻又覺得不妥,將菸盒重新放回矮桌上。 「沒關係喔,可以抽菸。」開關門的聲音與語音讓他抬起了頭,英二走出房間,眼神往他那兒飄、卻朝著陽台的方向走去,打開了門。「孩子睡了之後,我也偶爾還是會在家裡抽的,不過要到陽台上就是了。我妻先生可以分我一根嗎?」 他抓起香菸以及打火機走到對方的身邊,挑了一根自己含著,看著對方噘起了嘴,於是也便往那對薄唇之間塞進了菸。英二揚起嘴角,挺起上半身與他共用打火機的星火。 煙霧瀰漫在兩人面前,向外飄散進住宅區裡寧靜的夜。 這是他們在一連串難以處理的震驚消息過後第一次獨處,而對方肯定不會只是為了抽菸的事情而向他搭話的。想要和他說些什麼、或者是想要他說些什麼嗎?我妻涼忖著。 「……該從哪裡說起呢?」一陣沉默之後先開了口的自然是英二,他靠在矮牆邊、挾著菸的手指垂在建築之外,視線落在自己的指尖上頭,語氣平靜,但正因此而聽得出他正按捺著什麼。「從哪裡吶……真是困擾呢。我妻先生想知道什麼嗎?只有今天、情報大放送喔?」 他的心中自然是有一堆疑問的,但也不知道要從哪裡問起。孩子的事情、英二的事情──他們這幾年來是如何過來的;還有英二如何看待這整件事……如何看待我妻、以什麼樣的心情孕育他們的孩子。 無論哪一個都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回答的問題,更何況……他應該以什麼樣的立場問出這些問題。 他們還不是那樣的關係。 ……那孩子睡了嗎?然而沉默得越久只會越尷尬,於是他硬是擠了一個問題出口;拙劣地自己都感覺心虛,英二則低低地笑了聲,表情像是體諒、又似乎帶著安心。 「嗯,睡了喔。早上送他去幼兒園、傍晚才回到家,吃完晚餐之後美紀小姐來接手,據她說跟平常一樣玩得很開心的話,應該是挺累的吧。」年輕男子回答道,往外頭彈了彈菸灰,接著自前面的話題衍伸,繼續說了下去。「情報生意還在繼續,而且現在我也算是讓老闆雇用、會在吧裡幫一點忙,所以晚上請了美紀小姐看著;雖然早上的時間是空著的,可是想或許還是讓他和年紀差不多的孩子們多多相處比較好,所以還是讓他去讀幼兒園了。這樣一來,白天我就正好到外頭打探、或者留著自己休息囉。」 說到這裡英二停下來抽了口菸,稍稍抬起了眼與他對上,眼下的陰影在柔和的微光之中分外明顯。雖然敘述的口吻刻意地輕描淡寫,但他也很容易便能想像那有多麼疲憊。 繼續。他摘下菸,毫無體恤似地無聲催促。 「……嘛、不過這樣的生活也是一年之前才開始的。因為那孩子實在太黏我了嘛,很難放下他去做其他事情,所以在他大到可以去幼兒園之前,不管白天晚上、幾乎隨時都要和他在一起……除了他,我這輩子還沒有被誰如此需要著、和什麼人這樣形影不離呢。」 像是從自己的話裡感覺到諷刺,英二的聲音微微揚起。 「大概三年左右的時間吧,除了帶孩子散步和買東西之外幾乎很少出門,連工作也只能在家裡弄弄股票之類的,還好我妻先生留下了不少錢吶,至少支付孩子的需要是足夠的。反正那種情況下能夠做的娛樂也頂多是上上網、或者像這樣,半夜在陽台上喝個酒、抽抽菸──要不是老闆和澤村先生偶爾會過來聊聊天、後來又在超市裡認識了美紀小姐能夠來擔任保姆的話,大概會悶到受不了吧。」 完全被束縛了吶──眼前的人如此嘆道,「嘿」地吐出了菸、往自己的肩上垂下腦袋,但沒有移開目光。 「啊、這不是在抱怨喔──好吧,其實就是抱怨啦。」上一秒才語氣輕挑地試著撇清、下一秒就改變了主意,英二以向上抬起的眼眸看著他,揶揄般地微笑。「我啊,二十二歲以前的人生規劃裡可不包括過著那種無聊的安分生活、還被一個連話都還說不清楚的小毛頭綁住吶,真是的。不過涼治可愛得不得了,所以也只好原諒他了──我妻先生也喜歡可愛的東西吧?像是那時候那個菜鳥?」 這個人還是在顧左右而言他。我妻意識到,因而皺起了眉頭。 「……什麼表情嘛、難道不是這樣嗎?」見到他的反應,英二也狀似不滿地努起了嘴,「不喜歡?那麼我妻先生到底喜歡什麼嘛?完──全搞不清楚!」 不是那個意思。他回答。 「所以、什麼意思?」 你在逞強。依然是出自無聲的唇中、極短暫的句子,他緊緊地盯著對方,看著故做鎮定的演技因為這樣一句話而從眉眼、唇邊、雙頰上頭一塊塊剝落,露出底下慌張的年輕臉孔。 「欸、什麼?逞強……我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情?吶?」彷彿被那句話踩到了痛腳,英二極難得地話語結巴,狼狽地移開了視線。「或許對有些人來說那麼做很帥啦、但我可不覺得喔?因為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嘛……我妻先生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啊!」 沒等那樣的狡辯繼續,我妻涼一把捉住了青年男子的下顎,不讓他有逃開的機會。對方呼了聲痛,表情因為太過用力的掌握而扭曲,眼眶裡瞬間凝集了水氣,一臉可憐的埋怨表情。 當年的英二經常使用以故做無辜的表情。明知他絕非無辜,但就是會忍不住心軟。 他放輕了力氣,鼓勵對方就範。英二無意識地咬著下唇,要在牆上的菸灰缸裡將菸按熄、然而卻失了手,七星的殘骸縱身向下摔落黑夜。 「……所以說,我不覺得自己在逞強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付出相應的代價,只是這樣而已喔?辛苦歸辛苦啦,但是說出來也不能改變什麼嘛──」 ──如果抱怨得太多的話就好像會撐不下去了。眼前的傢伙垂下眼,在話語過後才迅速而模糊的囁嚅,即使在如此安靜的情況之下他也沒能完全聽清楚,然而意思應該相距不遠。 這個大概才是真心話。確實,以英二的個性來說,要他坦承地示弱、求助,或許就和被標記、成為誰的所屬物一樣屈辱──但話是這麼說,從剛才的對話裡頭可以推測那個人其實也不是當真不願接受幫助,而是對象的問題。我妻涼不是他判斷可以傾訴的對象、這麼一回事。 雖然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被排除在那樣的對象之外,我妻涼還是感到不悅。如果英二願意和他重新接觸,甚至讓他知道孩子的存在、與孩子見面,卻在這些事情上頭對他有所保留,這顯然是矛盾的──或者另有緣由。 再多說一點。他又稍微加強了手中的力勁,迫使對方再度看向他;今夜的首次,他在英二的臉上讀到了不情願的訊息,像是畏懼著讓他繼續靠近。 我想要知道。他追加了這麼一句。 一瞬間英二的表情出現了動搖,但態度並沒有就此鬆動,又執拗地搖了搖頭。 「不行、免費時段到此為止──接下來得用情報交換。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我妻先生,我妻先生回答了以後,才能夠決定是不是要再說下去。」 對方的神情是認真的,於是我妻沒有考慮太久,便頷了頷首。 見他回答得乾脆,英二反而顯得有些意外。年輕男子像是考慮著措辭一般地沉吟,接著才下定決心似地開口。 「那麼……」 平穩的語調,嗓音卻微顫著透露出些許不安──這大概是不自覺的吧。 「我妻先生、接下來要到哪裡去?」 被這樣一問,我妻涼先是愣了一愣,接著完全明白了。 英二確實是矛盾的。他見到我妻涼出現時的驚喜不是偽裝出來的,而讓他與孩子見面也是經過思量之事、而非一時衝動,但是他也畏懼著──或許打從見面那一刻就擔心著他的現身只是一場短暫的夢,因此才急忙地將他帶來這裡,讓他知道孩子的事情、同時讓孩子見他一面;截至方才都還隱忍得不錯,直到此時才破了功。 「到哪裡去東山再起,還是……啊、還是現在其實已經在什麼地方重建事業了嗎?」像是努力奪回情緒的主控、令自己冷靜下來,英二又逕自喋喋不休了起來,「總覺得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妻先生身上都不覺得意外吶──因為我妻先生就是一個把生活過得比戲劇或小說都還要荒謬又精彩的人嘛。」 他還什麼都沒有說,這個人已經在心裡暗暗認定了他會離去——確實,對一個在消失了五年以後才突然出現的人而言,這樣的推斷再合理不過;英二便是依循著這個合理的推斷,在這一次的見面當中接納了他,然而並不完全信任、仍然有所保留,也已經對他的再次離去做好了心理準備。情報的保留想必是他的自我保護的一環,保留得越多、失去也就沒有那麼沉重。 但這些都是建立在「我妻涼將會很快地離開這個地方」的前提之下。 這個人擅長搬弄言語,尤其喜歡惡作劇似地替無法開口的他代言,而他可以視情況地容許惡作劇,但不能夠扭曲他的本意、擅自為他下決定。 在今晚之前他還沒有對往後的日子做出明確的打算,就連再度造訪這個城市也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說沒想過可能與英二碰上是騙人的,即使他當年離開以前最後一次無聲的造訪確實是帶著不再見面的意味,然而跌跌撞撞至今我妻涼也已經明白不必太過受縛於過去的自己──在那個當下或許那是最佳的抉擇,但是情境已今非昔比,一味地耽溺於此毫無意義、而且愚不可及。然而他的人生總是一次又一次往出乎意料的地方發展,先是英二彷彿原諒了他的所作所為,突然之間他又發現自己成了一名父親、完全措手不及。 這勢必會影響到他對於未來的決定。他沒想過成為一名父親,因為「父親」一詞於他存在著陰影。他那落跑的混帳老爸除了充滿委屈與憤怒的童年以外什麼也沒有帶給他,即使那些都已經隨著時間淡忘,卻留下了一個徹底的負面形象;他可以成為任何人,唯獨恥於與那個人做出一樣的行為。 所以當他得知自己有了孩子的時候離開就已經不是一個選項──或者說,至少不會是一個人離開;他被給予了一個歸屬,有著他的Omega、以及他的孩子……他的家。 他的家。又一個陌生的詞彙與感情將他的胸口刺痛,有著苦澀、但更多的是猛烈的甜蜜造成的悸動。這從沒有過。 本能也罷個人的情感意志也罷,他已經為這樣滿足的疼痛所攫獲。他深深地、像是嘆息一般地吐了口氣,感覺痛楚與熱隨著心跳的鼓動流過四肢百骸,體會到「原來如此」的瞬間,我妻涼彷彿重獲新生。 「……我妻先生?」 除非眼前的人希望,否則沒有什麼可以將他與他們兩個分開。他這麼想著,輕輕放開了對於對方的箝制;英二似乎對他長時間的沉默與突然的舉動感到困惑,反而更加湊上前去。 「我妻先生難道是在想著怎麼回答比較不會傷到我的心嗎?吶、沒關係喔,像一直以來那樣以自己的想法為優先就好。反正也已經習慣了,我們兩個的生活也好、」 ──我妻先生不在的事情也好。察覺到對方還沒說出口的或許是這樣的語句,這次我妻涼抓住了英二的手臂。 如果不阻止的話對方或許就會繼續這樣的自虐。他盯著年輕男子的眼眸,看得對方像是接受責罵一般地繃起了表情、微微側開了臉。不只是逞強,這個傢伙根本不懂得撒嬌。 明白期盼對方說出類似於希望他留下的話這件事有多麼愚不可及,他再度嘆了氣,輕輕扯了掌握中的那條手臂,要對方重新轉回來對向他。 我哪裡都不去。以防對方誤讀了任何一個字,我妻涼緩慢地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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