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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吸血鬼難道需要消食？」


成步堂斜瞄他一眼。



「嚴格意義上來說，不用。」

「真神奇...明明我們看起來都是一樣的。」

「我們不一樣，御劍。」

「哪裡不一樣？」

「你確定要現在跟我討論這個？」


難得是被攙扶的那位，意識不大清醒的檢察官沒逮住話尾，酡紅面容在路燈下一點一點地晃著，他的視線晃蕩幾圈後，腳步隨即一頓，拉住成步堂的衣袖作為煞車緩衝，順勢半跌半摔倒在公園的木製長椅上。

成步堂也不惱，伴著御劍拉扯的向心力順勢落坐在男人旁邊。


深夜的公園除了因為趨光性而在路燈下不斷盤旋的蚊蟲外，只剩從三人好友酒局解散的二人。這讓他莫名想起小時候，唯一清醒的律師不合時宜的想。

他們跑去公園湖畔那次，矢張當鬼，他躲在南邊的樹叢裡，鄰近傍晚，繁盛的蚊蟲被吸血鬼鮮甜的血液聞訊而來，他卻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躲了整整十分鐘。要是被抓到了就得當鬼，當鬼就得去抓御劍君，但他不想抓他......說時遲那時快，隔壁的樹叢窣窣的傳來響動，一下驚動神遊到對岸的成步堂，他反射性地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幾乎捲成一團毛線、或者一球犰狳，來遮住外顯的輪廓，翻找的聲音沒有停下，聲音越近、他縮越小，直到最後，樹叢被往外撥開，陽光普照，露出一張能夠消融殘霜、生氣無比的臉。

他那時就覺得，也許這人比他更適合當吸血鬼，閃閃發亮的，連撥開枝葉都能那麼優雅好看。那個閃閃發亮的人左看右看，向他伸出手和他說，矢張跑了，我們一起回家。


……


成步堂回過神來，伸手去撥弄檢察官橫陳在視線前的亂糟糟的髮絲，完全挑到一邊去後，底下的眼神十分澄亮，神似在陽光中飛濺的金燦燦雪花，成步堂不動聲色的往前邁出第一步，在白光最溫暖之處，一頭扎進軟綿綿的雪堆。



「你剛才可是喝了不少，醉了嗎？」

「唔姆，有點。」

「看來是沒醉。」

「什麼判定基準啊。」



他微弱輕快的喉音秘密溜出來後的態度不言而喻，對嘲笑十分感冒的醉鬼哪裡聽不出來，狹窄且短促的思考開始較真起該怎麼讓成步堂說不出話來，酒局上被輕易帶過的身分話題便在成步堂即將開口要問他回事務所還是家裡時不合時宜的像廣告小窗般斜彈出來，手握癥結點的檢察官索性一如既往地抬起鼻孔看人，絲毫不感覺自己現正陷在荒腔走板的切入點。


「剛剛矢張在問，你是不是沒和他說？」

「？說什麼？」

「吸血鬼的事。」

「你說了？！」

「我沒說！」

「我還以為你忘記矢張那張嘴有多管不住。」

「我才沒傻成那樣......不對、要說的不是這個！」

「不然？」

唇角明顯揚起驕縱角度的御劍得意洋洋道，「所以，我是第一個知道的。」


心底知道不能和醉鬼計較的律師頭上精美的飛過烏鴉與一串省略號，不是很能理解這個崩自己人設的檢察官為何會突然活的這麼像國小運動會第一個衝過終點的矢張。

「這很值得驕傲嗎？」

「連矢張都沒說，你不可能再和其他人說這件事情。」

「......確實，除了我爸媽以外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成步堂說這話時其實有不少於心不忍，但想到白天訴訟那張談鋒的嘴和那顆冷血的事業心，那點寬慰可以說是馬上跟著珍珠色調般的雲朵消散開來，「但你就沒想過除了矢張以外的人知道嗎？」

御劍聞言，卻沒有想像中的吃癟模樣，他只是彎起唇角，好像這個提問是一個觸發器，只要打開了，洶湧的水就會蜂擁而上，就必須承擔責任，就必須接受一個他期望的、瘋狂的災難，而不僅僅是一個假設性的立場。


「這是不可能的。」


挑起眉頭的成步堂語調微揚，有點不安好心：「你又知道了？」

然而，長年和律師鏖戰法庭的檢察官卻在接收問題後果斷搖頭，輕易斷言的模樣實在讓人很難和早上的那個膽大心細、會對對手發言再三琢磨思考的檢方王牌連結一起。即便如此，成步堂仍有一種期盼的不安感，試卷上單一選項的頻繁勢必會拂起對於正確答案理解的不可信度，但如果答案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他又會覺得自己會成為今晚最沮喪的那個人。


「律師不到最後一刻是不可能把證據拿出來的。」

「你的意思是？」

「我等到了。」


成步堂一時語塞，分不清胃裡的是對於酒醉後的答案有幾分害燥和軟弱，還是自己喝的那一點酒精未消散乾淨，還在持續翻騰。明明平時無法描繪的心思在流動變的澄澈之後反而難以匹敵，律師本能想批駁什麼的嘴巴接上大腦後發現無論再怎麼辯解都滑稽的要命，他只好挪開眼睛，佯裝不在乎。

「好吧，你說是就是了。」



夏季深夜涼風習習，將寧靜吹的如同將衣物齊刷刷掀翻般甚囂塵上，遠邊的車聲呼嘯隨著疾駛遠去越發渺小，御劍沒張嘴說話，成步堂自然就沒有那個慾望。一切好像回歸成一場夢，或者兒戲，荒蕪星群、鵲起的蟬鳴、噴泉水流聲，還有傾盆的雪松香味，全使律師引以為傲的感官鬧起了大霧，曲曲繞繞的朦朧起來。


「其實。」


打翻夢境的醒夢師緩緩啟齒，將表層不流動的寧靜攪動起來，即將關閉感官的成步堂猛地睜開眼，看見邊界變得越來越清晰，彷彿那種迷濛與深邃皆有度的不似存在過。


「最一開始......知道，你是吸血鬼時......很認真地想過，也許給你咬一口，也不是不行。」

「看不出來，年度最佳檢察官也有腦袋進水的時候。」


擅自開啟話題的御劍沒搭理律師，自顧自往下展開。


「我煩惱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一字一字緩緩講道。「就算是要應付沒有線索的案子大概也沒有那麼心煩。」

「我想，我大概、或者一定......瘋了，才會想要說服你咬一口。」

卸甲的雄獅終於彎垂下頭，腦袋笨重地擱在律師肩膀上，半身重量幾乎是不帶猶豫的交付給號稱是自己頭號勁敵的男人，邊吸著堵塞住的鼻腔，悶悶地，誠如泥沼般，將所有的力氣和蓬鬆感，以緩慢且深沉的姿態捲入其中。

「然後，我們就能，一輩子......」

後面的音節供應被唇瓣囫圇沒收，一溜煙的，使成步堂沒能抓住。掛在伴侶肩上的御劍太睏了，甚至把剩下一半的重量都壓上來，成步堂一個踉蹌，原本要摟他的心思無可奈何的全數消散，被迫乖乖當個安睡水枕。

待了半晌，清醒的吸血鬼心底那股，不安好心在寂寥中死灰復燃，怦怦直跳。一輩子？他想要一輩子？在難以忍耐的疆界保持永恆的忠誠與詛咒？御劍怜侍是想好才說出這種話的嗎？那股勁像拍著鑼鼓的小猴子玩偶，不斷擠壓著不夠潮濕的原始生命核心，即便冷血在陰鬱中延綿不絕的告誡，成步堂也按捺不住那燃如冰封之地裡的澄澈明火，剛伸出手指，就被一股溫暖包覆住。

御劍倏地一骨碌爬起來，酒氣在空氣周圍紊繞，眼尾處的動態紋理伴隨日月擠壓而嶄露鋒芒，意圖用那模糊不清的視線和成步堂在斜光下凝聚成一點，緊接著，半掩在陰影中的喉結毫無防備、難以抗拒的靜默滾動兩下後，慷慨短笑出聲。

「成步堂，臉。」

律師縮抽回手指，窘迫的甩動幾下側臉，「......喝的，剛幫你擋了一點。」

他輕盈的眨眼，善於嗅出證據的鼻尖湊到了成步堂衣襟附近，「但你的身上沒什麼味道。」

「當然沒味道，我又不是人。」

「這和吸血鬼又有什麼關係？難道吸血鬼沒肝？」

「什麼沒肝......你講話尊重點，我有！只是分解很快，才沒什麼味道。」

「可──」

「御劍怜侍。」成步堂不悅，「你是認真想在這裡聽我講吸血鬼的生理構造？」


他不說話了。



晚風綿恆不絕的吹拂，籠住皮上組織不斷翻滾的野火，頂頭的下弦月光宛如一把倒鉤，小心謹慎地將他放在盒子裡的誠實剝離出來，綁在桅杆眺望暴雨。那樣可怕的急流與漩渦將一切都描繪的支離破碎，他的舌尖、他的骨髓、他難以凝聚出密度的愛，那些不值得回憶卻又被珍藏的光陰，那些妄圖躲在水面底下的繁星倒影，好似只要鬆開繩索，便會摔入渦流囚牢裡，無見天日的禁錮。可是，老套的心跳聲在船頭震盪久了，會使心智麻木不仁，或因孤寂而死去，御劍怜侍聰明的進取心汲取教訓，不願再讓它破碎一次，於是，在黎明到來之前，那昏沉的感官終於學會保持清醒。


「不想。」

沒打算再講究禮儀的檢察官旋即斜著側腹，伸出手掌，扣住他的手腕，定定的，用著豢養成熟的視線捉住伴侶。被融解的成步堂無路可閃，只好若無其事，裝作十分適應這種任人魚肉的距離，他漸漸睜圓的雙眼一眨不眨，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忠貞不二，卻又迂腐無比的神態。

他該慶幸，或者不幸，今晚的御劍怜侍，的確是個醉鬼。



「只想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