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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老師,你看這個。」軟膩的童聲貼著他的耳廓,氣流自唇間逸出,搔得他耳朵癢梭梭。是佑佑。

午休期間,辦公室的老師們有的批改考卷,有的伏在桌面休息。他是後者,肩頭披著薄薄的運動外套,材質像是塑膠布一樣,似乎是近幾年的流行。身旁放著小板凳,佑佑坐在上面,緊偎著自己,一面滑著智慧型手機。學校規定上課不能玩手機,不過目前是午休,另外就是,佑佑是例外。佑佑沒和班上同學一起待在教室裡,在自然科教師辦公室,佑佑總是例外。

放在桌面的手機震了震,單調而重複的機器聲響。他知道對方用手機傳了東西給自己。他一向不使用不經營那些社交網站,更別論把那些聯絡方式給學生。有電話號碼不就夠了嗎?這些小鬼再怎麼要求他都不給。

所以說,佑佑是例外。




上個月開學,立法委員打了數通電話,不失身分,客客氣氣卻又死纏爛打地要求跟自己見面,說著想會談未來關於自家小孩的教育方針。

會面場所在立法委員的私人宅邸。
那是棟氣派的豪華建築,挑高天花板,私人電梯,游泳池與撞球場,彷彿空氣裡都飄著高級香氣,吸口氣都上千元。一頓高級的晚餐,高級得他都不記得吃了些什麼。他跟立委你來我往,客套話滿天飛,立委主要談論自己在政壇上的豐功偉業,偶爾才聊聊孩子,剩下的是對他這個人的人格評估。

「老實說,在您接佑佑導師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莊老師的名字,不過主任一直跟我保證老師您教學經驗豐富,一定能教好我家佑佑。」這番話似乎說得委婉倒也不是真的很委婉,語帶深意。至少他知道自己被查過了,有什麼風聲評價對方應該都瞭若指掌。他微笑,沒有答腔。

立委離婚已久,單親扶養兒子。本人與競選海報上的人實在長得不太一樣。繪圖軟體修掉她臉上所有細紋,抹到像個3D動畫人形,把眼睛放大,氣色畫得健康,瞬間年輕十幾歲。見到本人時,他沒馬上認出來,不過立委還算風韻猶存,身材也維持得還可以。
此時樓上傳來鋼琴聲,旋律優美,但裡頭總有些微妙的不協調感。比他妻子彈得差些,他想。
「是佑佑彈琴。」立法委員閉上眼裝作專注聆聽,露出寵溺的笑,她驕傲萬的兒子。立委闔眼像是享受著那音樂。對方到底聽懂什麼呢?他並不知道,只是跟著笑,假裝肯定。

最後到底談了什麼,他記不清楚了。不愉快的情緒深深印在腦海。被迫交換了社群網站的聯絡方式,儘管那裡什麼也沒有,他仍是有種私人領域被侵犯的感覺。新的兩個好友通知彈出,一個立委,一個佑佑。他沒問起上回離職的老師是怎麼招惹到佑佑,不過立委談話時,有模糊地提點到。大意就是,那老師粗魯,惹佑佑不開心。


天之驕子,佑佑。他覺得無奈極了。


所以佑佑是例外。
佑佑有他的臉書,他的LINE帳號,佑佑都有。
佑佑性格早熟,渾身散發出一種銳利的睿智感,妙語如珠。班上的活寶,人見人愛,幾句話就逗得人哈哈大笑。身材反而沒有那種超齡感,佑佑瘦小,皮膚細白稚嫩,竹竿般細瘦的四肢,乾巴巴的小鬼。臉型瘦削,瓜子臉,五官秀氣,一雙桃花眼慵懶,上頭是對精靈古怪的眉。而他看不慣佑佑這型的,白白淨淨的像個小白臉,娘娘的。男孩子就該把自己曬成古銅色,成天在陽光底下奔跑運動,臭哄哄地淌著汗水,大吼大叫,要有男子氣概。佑佑舉手投足都帶著從容不迫的優雅氣質,一堆小女生迷死他,就愛他聰明,愛他的俏皮,成天跟在佑佑後頭跑,為他爭風吃醋。

非理性而幼稚的好感衝動,妳們哪懂情,哪懂愛。他想,萬分不屑地。

他不隨佑佑起舞,對佑佑的笑話不理不睬。要對方知道世界不是繞著他轉,太陽在天上,不在這裡,更不是佑佑。佑佑要把鎂光燈硬打在自己身上,越想要人注目,博取注意,他就越冷漠,把情感表達控制在最低限度,嗯嗯,喔,好,很棒,加油。以冷冽而漠不關心的疏離語氣,並非全盤的拒絕,表面虛應故事,迂迴地表達不在乎。

奇怪的是,他越冷,佑佑就越熱。
每天熱情地巴著自己,主動要當小老師、班級幹部,舉手發問,上課搶答。成天往自然科辦公室跑。老師老師地喊,跟前跟後,親熱萬分,像頭忠心耿耿的小狗崽。
佑佑喜歡獨一無二,也覺得自己有這特權與眾不同。某天起,佑佑宣布自己不午休了,要求午休時待在自然辦公室跟老師說話。他也隨他去,班上也異樣地習慣了佑佑的特殊地位,也沒人抗議不公平,彷彿覺得佑佑高人一等是理所當然的。他也不管事,教導小孩公平什麼的重要嗎?反正出社會後,他們也會理解到社會、甚至是世界,全都是不平等的。與其維持一個美好世界的假象,他更願意讓學生了解陰暗的現實部分。

當他答應時,佑佑的整張小臉都彷彿興奮地發亮起來,雪白的頰上泛著紅暈,彷彿自己給他加冕了一樣。隨便吧,他一樣不管佑佑,冷淡應對。





他滿腹不耐煩,從桌上爬起。拿起自己的手機,瞧瞧佑佑給自己傳了什麼鬼東西。此時佑佑開口,突然地發問。

「老師老師,動物為什麼要交配?」
「繁衍後代。」他不耐煩地隨口回答,抬眼,懶懶地撇了佑佑一眼。

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當然知道這些小鬼在想什麼,健康教育模糊稀薄的性知識才滿足不了他們的好奇心。儘管現在人手一隻智慧型手機,網路資訊充沛,要估狗什麼都很方便容易。
但是大人越不願意明說的,說法刻意越曖昧模糊的,他們就越愛明知故問。
用動物做掩護,放個煙霧彈,硬要拐他說話。問著像是:「狗都怎麼交配的?把什麼東西放進去哪裡?」這樣的問題,滿足他們小小的惡作劇心理。
他看多了,也遇過很多。
「去去去,囝仔人,有耳無嘴。問這麼多幹嘛!」他故意板起臉,揮揮手。佑佑害他無法專心,手機解鎖圖形一連滑錯了兩次,讓他有些焦急。一旁佑佑笑得歡喜,咯咯地笑,秀氣的笑聲輕輕響,娘們娘氣的,煩人。
他莫名更火了一些。

一隻細白的指頭停在他的手機上,輕巧滑動,靈活地解開了手機鎖。「老師你很呆耶!」佑佑說,一雙眼笑得彎彎,一對帶笑的小月牙。

感覺被小覷了。
他也完全不承佑佑的情,自顧自清清嗓裡不存在的痰,瞪著佑佑,銳利的視線刺過去,用沉默行使制裁。佑佑嘻皮笑臉地抽回手指,接著注意到自己表情嚴肅,不似玩笑。佑佑終於畏畏地收起笑,嘴角直直地拉成一線,自愧地垂頭,浴在那視線裡讓他難受。佑佑侷促不安地扭捏一陣,喪氣地嘟噥著擠出一聲歉意,催促他趕快點開訊息。
佑佑認錯,階級重新劃分,上對下。用輩分無視那些禮儀常規,沒有謝謝,不客氣,沒有好心幫助。只有沒大沒小,不尊師重道。

受傷缺角的自尊被道歉滿足後,他便滿意了。
低頭仔細看看對方給自己傳了什麼。以動作有些生澀遲緩的指頭戳戳點點滑滑,找到了佑佑的訊息。


一串網址。


他看著網址,還沒點開,從英文字母的排列組合裡,辨識出是一個專門報導自然科學新聞的網站,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他動動手指點開,跳出了一則動物的相關報導。


一則同性動物交媾的新聞。


孩童無聊當有趣的惡作劇。
他愕然地看著,只覺給人火辣辣地賞了巴掌,意志給掌摑得散裂開來,露出底下赤條條的空白無措。他一向傳統保守,視同性戀為妖魔鬼怪,認為那些出格的性慾只是感官上的飢渴,是自然界無法解釋的錯誤。他尊崇所謂的傳統家庭價值,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一陽一陰,這樣才正常。而他古板偏執的想法也常常受到挑戰,像是新進的年輕同事,像是他十八歲的兒子。
「老師老師,那同性別的動物為什麼交配?」佑佑的聲音此時清晰異常地截斷他的思緒,這個問題接續著上個,預謀已久。他才恍然意識到,或許對方從頭到尾想問的就只有這個問題,先前的演出都只是前置作業,他被引導,傻楞楞地跟著走,引來這個死胡同,被一團盤根錯節的惡意扼死在這裡。


煩躁感湧上。


不過此時若是發脾氣,就彷彿輸給對方了一樣,他拒絕承認落敗、承認中圈套,承認這個低劣惡質的玩笑能確實地影響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讓肺裡充盈空氣。緩緩吐氣的同時,緊繃的神經與僵硬的肩頭都鬆弛下來。冷靜,黑溜溜的眼深冷而銳利起來。

「那是一種純粹發洩的行為。」他闔眼,慢騰騰地說,拿下眼鏡擦了擦。「而且同性性行為不叫交配,交配在一公一母的情況才成立。」他不知怎地想起以前一家三口去溪邊的情景,一條安靜的小溪,靜抑水聲流淌。朗澄的溪底躺著一顆顆鵝卵石,圓潤冰冷,無動於衷地讓溪水沖刷,像冷眼遠望著世俗繁事在眼前上演。他揀了一顆,盈握掌心裡,沁入骨髓的寒滲進他的血肉,一股無以名狀的力量凌駕一切,讓他裡裡外外都透著涼意。


他注意到佑佑失望了,像是沒得到預料中的反應。
他不知道佑佑想要什麼,他或許給不了也不想給。

佑佑是單親家庭,沒有爸爸很久很久了,或許想從年齡相近的自己這裡獲得父愛,或許錯把自己當成父親的替代品而向自己展現如此熱度,眼裡有狂熱的崇拜。然而他拒絕施予,而且毫無罪疚感。


鐘聲響起,午休結束,他攆走佑佑。
「下次再傳這種東西給我,我就捶你。」他板起臉,粗魯地揮揮拳頭警告。

佑佑臉上堆滿難堪與錯愕,悶地掉轉身就走,垂頭喪氣地像是打敗仗的兵。上個老師離職的事情在他腦袋裡一亮一亮的,他嘆氣,好長一聲嘆息。


等了幾天都沒等到立委來找自己發火找碴,想著這次風頭大概給自己躲過了。他是沒什麼在煩惱,依舊平常度日。佑佑沮喪幾天,午休不來找自己,他也落得清閒。但小孩健忘,過幾天佑佑故態復萌,又天天駐紮自然科辦公室。他想他是粗魯,不過卻沒惹佑佑、立委不開心,剛接下這個班級,接下佑佑時,原以為是燙手山芋,最後還是讓自己簡單地混過去。

佑佑並不是想像中的大麻煩,只是聰明得令人惱火。

立委對佑佑要求甚高,佑佑懂事,也不讓人操心。成績名列前茅,每次都包辦班上第一名,參加各種校內校外比賽,讀書心得、朗讀比賽、才藝競賽,帶回一張張獎狀,一座座獎盃,儼然是個資優生。但佑佑越以優越的表現證明自己的傑出,他就越覺得佑佑有哪裡不對,他想佑佑性格裡大概有某些扭曲。像是上次跟自己開的惡劣玩笑,那就像個汙點髒漬,明顯地沾在佑佑白淨的腮頰上,無法讓人無視。

佑佑真是個可憎又可憐的小怪物,缺乏父愛的小鬼頭,他想。
再一下下,他跟自己說。畢業典禮後,他就能卸下導師一職,回去當個悠哉的專任老師。
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年多。



驪歌輕灑,滿腔離情依依的六月。鳳凰花開,樹上叢叢緋紅花團炸裂,鮮豔地標記出每棵鳳凰木。畢業的時節逼近。他沒怎麼傷感,心裡倒數解脫的日子,每天給月曆畫上一個紅色叉叉,他的月曆上也開滿艷紅的鳳凰花。
滿心歡喜。

畢業典禮完,學生各自奔去,瘟神送盡,校園一時空盪起來,有些輕鬆的氣氛。他還沒下班,就算下班也不急著回家,反正沒人在家等他。他悠哉地泡了茶,從位於五樓的自然辦公室閒晃出來,倒倒舊茶渣,洗洗杯緣都染上褐色的馬克杯。
他把馬克杯暫放於洗手台,轉身進了男廁,出來,緩慢洗手。

人類是對視線很敏感的生物,有時不回頭也能隱約地感覺到有人看著自己,更近似於某種直覺性的生物感應,他猜想或許跟生體電流什麼的有關,不過沒去查相關細節,反正考試不會考,學生不會問到,知不知道好像沒有差別。
最近他常常覺得有人望著自己。
那是極小心打探的視線,盯著自己的那對看不見的眼,像漆黑深夜遠方搖曳著模糊燭光的兩個小小燈盞,不穩定而劇烈跳動的黃色火舌,巍巍顫顫地在風裡延燒著。只要自己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迅速嗖地熄滅了。

而現在那道視線又出現了,在不遠處深深凝望。
雙手慢條斯理地搓著懸在水龍頭下的綠色紗網袋,揉出滿手綿細的泡沫,仔細地洗手。他不動聲色地透過鏡子斜斜望去。

是佑佑。

佑佑眼神深沉炙熱,深褐的眼瞳裡滿滿焦聚著自己的幻影。此時的佑佑臉上沒有半點笑容,不若平時與自己嘻皮笑臉的樣子,表情難得地嚴肅凝重,輪廓透出一股早熟感。

他沒回過頭去望望他,只若無其事地喊了佑佑全名,佑佑驚喜地笑出來,一溜煙地低頭奔去了,像個思春的小少女。


三八。


走回辦公室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才剛推開辦公室的門他便想起來了,他的馬克杯,給他忘在洗手台。慶祝五十周年校慶的紀念杯款,杯壁上印著校門口,底下是大紅標楷體的祝詞。仔細想想五十年自己也貢獻了二十幾年進去,要說沒感情是不可能,只是或許沒那麼多。正要轉身他又看見佑佑,躲在辦公室旁邊的牆壁後,樓梯間。一雙眼咕溜溜打轉,鬼鬼祟祟地盯著自己。

「幹嘛啊佑佑,出來!不回家在這裡鬼混什麼?」好氣又好笑地伸出手,大手覆上佑佑肩頭,底下不意外地是形狀單薄,沒幾兩肉的皮包骨。佑佑有些靦腆地讓自己一把跩出牆後,雙手背在背後,像是遮遮掩掩著什麼。他的視線越過佑佑肩膀看到他拿著個禮物盒,心裡便瞭然一半。大掌下的肩頭在微微打顫,佑佑很緊張,看起來好滑稽。他的嘴角斜斜地揚起。

「莊老師!畢業快樂!」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佑佑大喊著,從背後拿出禮物盒,塞給自己,整張臉都脹紅著。音量響徹走廊,他想辦公室裡的同僚應該都聽得見,也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
掂掂盒子,有些沉。白底包裝紙,上面印滿玫瑰花,包裝紙透出一股俗氣廉價感,卻有種符合小學生年紀與品味的落落大方。他原本還擔心佑佑會給自己什麼驚世駭俗的隆重大禮,結果比想像中還平凡,他便安心了。

「又不是我畢業,我畢業快樂什麼。」他笑著收下禮物,揉揉佑佑的頭。

「吼,不管啦!」佑佑說,白皙的頰上仍是紅撲撲的。頭髮被揉成鳥窩,等他的手離開自己腦袋,佑佑連忙用手指梳整頭髮,讓瀏海整整齊齊地垂下。

「送個禮物你是在緊張什麼,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耶。」他抬起手,親暱地拍了拍佑佑的背,語氣難得地輕鬆。卸下導師擔子後,他連嚴肅的面具也卸下了。「畢業快樂啊,第一名。」

佑佑傻楞楞地望著他,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有些失焦的眼瞳訴說迷惘。臉上表情有些難解讀。錯愕與興奮混雜,或許還刷上一層喜悅的紅。

「老師,我這個暑假安排了好多作業。除了去國一先修補習班之外,我還替自己安排了課外作業,我打算每周都寫讀書心得,要去看很多藝術展覽跟表演,還要去好多地方玩,寫很多遊記跟作文,還有……。」佑佑突然自顧自地開口說,訴說的內容已無關乎自己的責任。他沒打斷佑佑,只是噤聲,平靜凝視。

豔陽照在廊上,用光影把老師的臉斜著切半,再替兩人裁出貼身的剪影,從腳邊地板一路貼合至垂直的牆上。沒被遮蔭到的方形壁磚把彩色磨石子地板潑上橘紅色,潑著,甚至濺到了老師淺色的褲管上,不知怎地順帶潑在佑佑臉頰上。佑佑一直流汗,他熱,又覺得冷,涼涼的汗淌著。臉上的絨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太陽曬得腦子都快融化掉。鼻翼徒勞翕動著,突然吸不到空氣。佑佑嘴巴一張一合,像離開水無助橫躺地面的魚。輕聲喘息起來,胸腔有種窒息感,悶悶地堵了一大塊。

偌大的校園裡,剩下籃球場打球的喧鬧聲,剩下綠樹上的蟬聲唧唧,此起彼落。不過籃球場離他很遠,綠樹也離他好遠。
老師在他眼前,卻也離他很遠。
老師古樸的臉上毫無表情,僅有面上肌肉微微抽搐幾下,眼球混濁無光,面容此時像是被熱氣扭曲過的夏日幻影,佑佑突然看不分明了,視野裡的老師,面孔有些模糊起來,臉上所有細褶都自動彎折成字。

我,不,在,乎。

佑佑讀懂了,滿腔熱血霎時失溫,口中的話語頓時失了力道。接著突然深刻地明白「畢業」兩字,原來不只是儀式。畢業完,老師就再也不是他的老師了。無關自己的慾望,無論他想不想要,老師都不再當他老師了。佑佑突然覺得鼻腔酸酸的,視野裡的老師越來越模糊,眼眶裡淚水滾動,繃在一個臨界點,還沒掉下來。

不行哭啊,佑佑想著。
莊老師說過討厭男生哭泣,因為這樣很娘。然而淚水還是撲簌簌掉落,嗚咽聲哽在喉頭,與剩下沒交代完的暑假計劃一同堵住,話語哽咽地糊成一串狀聲詞,他大哭起來。

佑佑哭了。

雖是第一次見到佑佑哭,不過這景象意外地並不感覺陌生。彷彿這畫面已在腦袋內反覆演練過數次。佑佑會在畢業典禮時哭很慘,就算沒哭給大家看,也會自己偷偷哭。他不慌張,沉著地盯著佑佑哭泣。
哭聲響亮悲切,貫耳雷聲,猛然在寂靜的校園裡炸響開。過了幾分鐘,一個女老師從辦公室裡走出,走去飲水機裝水,眼神數度飄來,偷覷著他們兩個。一臉欲言又止,最後她也真的什麼都沒問,叩叩叩地踩著高跟鞋回辦公室。或許跟裡面的其他同事報告外面的狀況比關心學生更加重要吧。

「佑佑。」他輕輕地喊。

「可是你再也不會幫我批改作業了!」佑佑嚎啕哭著邊擠出撕心裂肺的一句。

他不懂佑佑,被哭得有些厭煩。
他不像那些國語老師,批改時既不會留下優美的字,也無法將文藻詞彙堆砌得華美。沒有給予誰任何溫暖鼓勵,沒有私人評語,只有紅色的甲上,甲下。最近還被抱怨太無花招,於是多了三個冷漠的印章,留下三個生硬而千篇一律的彩色印子,優秀,很棒,再加油。他的勾勾跟其他老師的沒有任何差異,就只是個普通的紅色勾勾。
他不懂佑佑為什麼要為這點哭泣。

陽光曬得他頭腦發脹,灰白的腦子彷彿吸收熱能逐漸發起來。他熱,卻淌不出半滴汗。皮膚表面是乾燥的古銅色礫漠,毛細孔給緊實地堵上了。或許汗都淌在內裏,這裡潮一片,那裡濕一塊,汗滴積攢,四處氾濫地生成沼澤湖泊。汗濕他,他從內裏被汗濕,那些多餘水分侵蝕構成他的結構,使他鬆鬆垮垮,一路坍崩至核心。

他看著佑佑,眼底映著兒子的影。是啊,他的兒。他一直覺得佑佑跟誰相似。那道思路的靈光還沒閃現,他便關上了門窗,拒絕想起。此時門窗敞亮,一切看得分明,他才明瞭自己一直以來都看著兒子的幻影。連身鏡放在佑佑前面,鏡裡映出兒子的像。佑佑是產生的鏡像?佑佑是佑佑?兒子呢?他遍尋不著了。兒子現在二十歲了,他不知道他現在長怎樣。鏡像幻滅,消失了六、七年。
鏡像尚未消退前,在短暫的癡迷裡,他往前踏出了一步,靠近佑佑。此時的他滿腔是綿軟的溫情,像造棉花糖,越滾越大團,甜絲絲軟綿綿。眼裡映著佑佑,但佑佑不在他眼裡,兒在。他往兒子哭泣難受的臉伸出手,大拇指觸及濡濕眼角,幻影泡滅,從接觸那一點迅速往外散裂開,露出底下佑佑的臉。如夢初醒,他怔然地注視。而自己突然地汗濕了,背部滲出大量冷汗,濕涼一片。

他收回手。

「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老師?」不知何時佑佑已哭得像是剛下完水,渾身都好濕。滿頰濕透,淚水汗水淌整臉,兩道鼻水直直瀉到唇邊。眼珠淚汪汪地覆上水膜,濕潤澄澈,塗滿感性的潮濕。
「老師也要放暑假。」他過了很久才啟腔道語,冷淡萬分。

「老師你明天來學校嗎?你可不可以明天來學校?下午?下午四點左右?」原本止住哭的佑佑一臉快要急哭的樣子,雙手胡亂地揩著臉蛋,抹去水痕。

他瞇細眼睛,安靜點點頭答允,毫不留戀地轉身回辦公室吹冷氣。
那天晚上兒子跟著他回家了,像扁扁貼著地的影子。他推開家門,發現兒子。兒子四散了,混進空氣裡,滲入家裡各個角落,牆壁上貼的身高表,蠟筆塗鴉痕,雙面膠殘膠,沒剝去的桌角保護墊,室內一角積灰的巧拼,木頭地板的刮痕,動物圖樣的吊扇,墊高取物的小凳子,書籍上的彩色筆塗鴉,全都明顯地浮凸出兒的形影,扼得他喘不過氣。
六、七年來,他把兒子當作抽象概念,模糊掉細節,徒留一個名稱,不具意義的兩字。今天的佑佑映出鏡像的兒,於是兒子回來了。從兩字變成名詞,從名詞變成一具扁塌的肉囊袋,佑佑替他打氣呢,於是兒子一點點膨脹充氣,放大,塞滿屋子,把房裡最後一點氧氣都擠出,他要窒息了,很快就要。

他踉蹌著,跌跌撞撞爬上樓梯。打開兒子房間的門,裡頭擺設依舊,空氣裡有種塵封滯澀的氣味,他仍是缺氧。但推開門那一刻他聽見屋裡傳出兒子模糊的呻吟聲,包封在充氣肉囊裡的悶響。他想自己知道怎麼讓氣球洩氣,他不要兒子了,這是第二次。他不要兒子了,他要他變回不具意義的兩字。他探出指爪,惡狠狠扯下粉色窗簾,從衣櫃翻出裙裝摔在地板上踐踏,打破兒子來不及帶走的化妝品,化學氣味惡臭刺鼻,搽在女人身上才合適的東西本來就不適合兒子。

「我願將年輕的歲月化做煙火,絢麗地在天空綻放,不求永恆,求轉瞬的璀璨。」兒子曾在作文簿寫的句子驀地刺上心頭。那時妻子笑得好驕傲,說這句寫得美極了,意境挺好,裡頭的想法早熟。開心地往兒子臉上親了一口。

煙火,煙火,煙火。我叫你當煙火?他惡狠狠地咒罵,他奮力翻倒了櫃子,滿地橫屍著衣物,蕾絲花邊,淡粉嫩橘碎花,女性衣物。他記得兒子要求穿著女生制服上學那天,令他難堪的憤怒。他的兒子,認為自己是女兒。他粗暴地抽出整個抽屜,倒出裡頭所有雜物,鏗鏘落地聲不絕於耳。他想起當時兒子反抗的眼,像是某種受傷的獸,裡頭竟有股寧死不屈的堅決。你好,你很好,你有骨氣,用在這種窩囊的地方!他大吼著,瘋癲地繼續進行破壞工作,彷彿要把房內裡裡外外都摔爛過一次。

兒子離家出走時才國中,一聲不響地人間蒸發了。留下一個牛皮信封在桌上,他拆開信封發現裡頭只有一張空白的信紙。無語,他那無語奉告雙親的兒子。他走進兒子房間,只看到國小作文簿,煙火是最後一篇作文,背後作文簿的空白給兒子用紅筆寫滿了自己,莊石強,莊石強,去死,去死,去死。語調激昂,憤恨的字跡刻在他心上,一筆一劃都淌血。
滿屋狼藉,兒子還在,充著氣緊緊貼著牆壁。
他不管了,他好倦。躺上兒子床昏睡。




再醒來時是下午三點。下午的陽光倦怠地照進屋內。他起身,發現屋裡的兒子已經不見了。滿意地笑起來,笑聲低低,在空蕩的屋裡迴盪。還要去找佑佑,那個可憐的小怪物。

走上五樓時,恰好送走最後一位自然科辦公室的同仁,當然,用眼睛送。他懶懶地把自己塞進辦公室的狹小隔間裡,渾身都乏力,倦怠感彷彿從骨子裡榨出來的。辦公室的門輕輕敲響,伴隨一聲稚氣的「報告!」。佑佑來了。他喊著請進,邊思考等等要不要泡壺茶。
怯怯的腳步聲靠近他。佑佑穿著白襯衫黑西裝褲,亮黑皮鞋,抹上髮油而整齊的頭髮,一身正式的行頭。手裡拿著幾張稿紙,臉上是怯懦害羞的笑,一如往常。

「老師,我寫了讀書心得,請你幫我改。」佑佑說完上繳稿紙,彎腰,遞出,必恭必敬地。

結果浪費他這一天只為了給自己改讀書心得?不是畢業了嗎?畢業後他只覺得自己剛卸下了一顆大肉瘤,他還來不及給自己吸膿液,包紮,佑佑就來戳他創口。他感到萬分不耐煩,只差沒把白眼翻起來。他接過稿紙,隨意地一瞥,作文題目是《少年維特的煩惱》觀後感。他沒興趣啊。隨手將稿紙擺在桌上。

「佑佑,我沒有義務幫你改心得。」他直接了當地表示,語氣生冷。

「老師……我發現我喜歡男生,怎麼辦。」佑佑不回答自己,轉了話題,只顧著訴說自己的煩惱。說完這句,他本日才第一次正視了佑佑的臉。

他又看見兒子,頓時厭惡地收回視線。
「佑佑,你還小,你現在的喜歡不是真的喜歡,只是一時迷戀,男生喜歡男生是不正常的。」他重複了與六、七年前一樣的話,循循善誘的話語,以毫無感情的語氣說。他想起大吵那天,兒子穿著女生制服,蓄到腮邊的頭髮給自己剪出缺口,兒子痛心萬分地跪在地板上看著四散的髮,制服裙襬柔軟垂在地面。兒子哭喊,喊著自己想當女生,喊著自己想跟男生談戀愛。剩下還說了什麼他不記得了,全給自己的怒吼掩蓋了。

「老師我愛你。」

這時候該回答這句嗎?剛畢業完連國語都不會講了嗎?這些小鬼怎麼令人這麼惱火?他想。想起教師節卡片,每年都收到一堆大同小異的粗製濫造手工品,寫的不是教師節快樂就是老師我愛您。一臉鄙夷地瞪了佑佑一眼。
「我知道,謝謝,畢業快樂。」他低吼,語氣不善。
「老師!我喜歡的男生,是老師!」佑佑急了,發現老師沒聽懂自己的意思。

他猛然拍桌站起怒吼。

「你要這麼噁心嗎?你要當變態嗎?」

他第一次在學生面前如此發火,發火內容與前些年如出一轍,他吼兒子,恨兒子不爭氣。

佑佑被嚇壞了,雙唇哆嗦著,上下排牙齒打架,一張臉蒼白起來。
「可是,老師你也,喜歡我對吧?你看,你昨天,碰了我的臉……。」佑佑侷促不安地小聲解釋,聲音發顫,滿臉無助,眼裡有種乞憐的味道。

窩囊。

他眼裡彷彿要噴出怒火,惡狠狠地盯著佑佑。此時昨晚塞滿屋內的球狀兒子,氣球般地緩緩從窗外飄過去,一張擠在肉裡的臉陰騭地笑,嘲笑他諷刺著他。笑他教育失敗,笑他身為老師教不好自己兒子。恨得他咬牙切齒。

「我碰你怎麼了?我碰你又怎麼了?」他失控地咆嘯,推了佑佑一把。佑佑不禁推,麵粉袋一樣地仆了,撲倒在自然科辦公室的地板上,哇地嚇哭了。

「起來!你起來!」他抓著佑佑細瘦的手肘,把他從地板上跩起,往辦公室外面拖,佑佑驚惶地哭著。他再次把佑佑推倒,沒聽見肉撞上磨石子地板的悶響,只聽見骨頭撞擊的聲音,還有佑佑恐懼的尖叫。

「佑佑,我不喜歡變態。」他一字字說得堅決。接著順手帶上自然科辦公室的門,聽見自動門鎖聲,聽見佑佑滿地心碎。他才不管,他對一切都好厭倦,佑佑、兒子、工作,人生,這個自己。他轉身下樓,頭也不回。

他才剛走到一樓,佑佑就來了。

從天而降。

他只聽見巨響,在他身旁炸開的響雷,震得他耳膜打顫。接著看見了佑佑膠在地板上的一張臉,眼珠直勾勾地望著自己,鮮血四濺,像某種廉價的油漆。同時他發現兒子的肉囊袋氣球在天空爆裂了,血肉散裂,一朵緋紅鮮豔的煙火炸開。兒子終於消失了!

「煙火……!啊哈哈哈,是煙火啊!」
他指著空無一物的天空,從喉間猛然爆出一團笑聲。


我願將年輕的歲月化做煙火,絢麗地在天空綻放,不求永恆,求轉瞬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