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 「老師老師,你看這個。」軟膩的童聲貼著他的耳廓,氣流自唇間逸出,搔得他耳朵癢梭梭。是佑佑。 午休期間,辦公室的老師們有的批改考卷,有的伏在桌面休息。他是後者,肩頭披著薄薄的運動外套,材質像是塑膠布一樣,似乎是近幾年的流行。身旁放著小板凳,佑佑坐在上面,緊偎著自己,一面滑著智慧型手機。學校規定上課不能玩手機,不過目前是午休,另外就是,佑佑是例外。佑佑沒和班上同學一起待在教室裡,在自然科教師辦公室,佑佑總是例外。 放在桌面的手機震了震,單調而重複的機器聲響。他知道對方用手機傳了東西給自己。他一向不使用不經營那些社交網站,更別論把那些聯絡方式給學生。有電話號碼不就夠了嗎?這些小鬼再怎麼要求他都不給。 所以說,佑佑是例外。 ※ 上個月開學,立法委員打了數通電話,不失身分,客客氣氣卻又死纏爛打地要求跟自己見面,說著想會談未來關於自家小孩的教育方針。 會面場所在立法委員的私人宅邸。 那是棟氣派的豪華建築,挑高天花板,私人電梯,游泳池與撞球場,彷彿空氣裡都飄著高級香氣,吸口氣都上千元。一頓高級的晚餐,高級得他都不記得吃了些什麼。他跟立委你來我往,客套話滿天飛,立委主要談論自己在政壇上的豐功偉業,偶爾才聊聊孩子,剩下的是對他這個人的人格評估。 「老實說,在您接佑佑導師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莊老師的名字,不過主任一直跟我保證老師您教學經驗豐富,一定能教好我家佑佑。」這番話似乎說得委婉倒也不是真的很委婉,語帶深意。至少他知道自己被查過了,有什麼風聲評價對方應該都瞭若指掌。他微笑,沒有答腔。 立委離婚已久,單親扶養兒子。本人與競選海報上的人實在長得不太一樣。繪圖軟體修掉她臉上所有細紋,抹到像個3D動畫人形,把眼睛放大,氣色畫得健康,瞬間年輕十幾歲。見到本人時,他沒馬上認出來,不過立委還算風韻猶存,身材也維持得還可以。 此時樓上傳來鋼琴聲,旋律優美,但裡頭總有些微妙的不協調感。比他妻子彈得差些,他想。 「是佑佑彈琴。」立法委員閉上眼裝作專注聆聽,露出寵溺的笑,她驕傲萬的兒子。立委闔眼像是享受著那音樂。對方到底聽懂什麼呢?他並不知道,只是跟著笑,假裝肯定。 最後到底談了什麼,他記不清楚了。不愉快的情緒深深印在腦海。被迫交換了社群網站的聯絡方式,儘管那裡什麼也沒有,他仍是有種私人領域被侵犯的感覺。新的兩個好友通知彈出,一個立委,一個佑佑。他沒問起上回離職的老師是怎麼招惹到佑佑,不過立委談話時,有模糊地提點到。大意就是,那老師粗魯,惹佑佑不開心。 天之驕子,佑佑。他覺得無奈極了。 所以佑佑是例外。 佑佑有他的臉書,他的LINE帳號,佑佑都有。 佑佑性格早熟,渾身散發出一種銳利的睿智感,妙語如珠。班上的活寶,人見人愛,幾句話就逗得人哈哈大笑。身材反而沒有那種超齡感,佑佑瘦小,皮膚細白稚嫩,竹竿般細瘦的四肢,乾巴巴的小鬼。臉型瘦削,瓜子臉,五官秀氣,一雙桃花眼慵懶,上頭是對精靈古怪的眉。而他看不慣佑佑這型的,白白淨淨的像個小白臉,娘娘的。男孩子就該把自己曬成古銅色,成天在陽光底下奔跑運動,臭哄哄地淌著汗水,大吼大叫,要有男子氣概。佑佑舉手投足都帶著從容不迫的優雅氣質,一堆小女生迷死他,就愛他聰明,愛他的俏皮,成天跟在佑佑後頭跑,為他爭風吃醋。 非理性而幼稚的好感衝動,妳們哪懂情,哪懂愛。他想,萬分不屑地。 他不隨佑佑起舞,對佑佑的笑話不理不睬。要對方知道世界不是繞著他轉,太陽在天上,不在這裡,更不是佑佑。佑佑要把鎂光燈硬打在自己身上,越想要人注目,博取注意,他就越冷漠,把情感表達控制在最低限度,嗯嗯,喔,好,很棒,加油。以冷冽而漠不關心的疏離語氣,並非全盤的拒絕,表面虛應故事,迂迴地表達不在乎。 奇怪的是,他越冷,佑佑就越熱。 每天熱情地巴著自己,主動要當小老師、班級幹部,舉手發問,上課搶答。成天往自然科辦公室跑。老師老師地喊,跟前跟後,親熱萬分,像頭忠心耿耿的小狗崽。 佑佑喜歡獨一無二,也覺得自己有這特權與眾不同。某天起,佑佑宣布自己不午休了,要求午休時待在自然辦公室跟老師說話。他也隨他去,班上也異樣地習慣了佑佑的特殊地位,也沒人抗議不公平,彷彿覺得佑佑高人一等是理所當然的。他也不管事,教導小孩公平什麼的重要嗎?反正出社會後,他們也會理解到社會、甚至是世界,全都是不平等的。與其維持一個美好世界的假象,他更願意讓學生了解陰暗的現實部分。 當他答應時,佑佑的整張小臉都彷彿興奮地發亮起來,雪白的頰上泛著紅暈,彷彿自己給他加冕了一樣。隨便吧,他一樣不管佑佑,冷淡應對。 ※ 他滿腹不耐煩,從桌上爬起。拿起自己的手機,瞧瞧佑佑給自己傳了什麼鬼東西。此時佑佑開口,突然地發問。 「老師老師,動物為什麼要交配?」 「繁衍後代。」他不耐煩地隨口回答,抬眼,懶懶地撇了佑佑一眼。 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當然知道這些小鬼在想什麼,健康教育模糊稀薄的性知識才滿足不了他們的好奇心。儘管現在人手一隻智慧型手機,網路資訊充沛,要估狗什麼都很方便容易。 但是大人越不願意明說的,說法刻意越曖昧模糊的,他們就越愛明知故問。 用動物做掩護,放個煙霧彈,硬要拐他說話。問著像是:「狗都怎麼交配的?把什麼東西放進去哪裡?」這樣的問題,滿足他們小小的惡作劇心理。 他看多了,也遇過很多。 「去去去,囝仔人,有耳無嘴。問這麼多幹嘛!」他故意板起臉,揮揮手。佑佑害他無法專心,手機解鎖圖形一連滑錯了兩次,讓他有些焦急。一旁佑佑笑得歡喜,咯咯地笑,秀氣的笑聲輕輕響,娘們娘氣的,煩人。 他莫名更火了一些。 一隻細白的指頭停在他的手機上,輕巧滑動,靈活地解開了手機鎖。「老師你很呆耶!」佑佑說,一雙眼笑得彎彎,一對帶笑的小月牙。 感覺被小覷了。 他也完全不承佑佑的情,自顧自清清嗓裡不存在的痰,瞪著佑佑,銳利的視線刺過去,用沉默行使制裁。佑佑嘻皮笑臉地抽回手指,接著注意到自己表情嚴肅,不似玩笑。佑佑終於畏畏地收起笑,嘴角直直地拉成一線,自愧地垂頭,浴在那視線裡讓他難受。佑佑侷促不安地扭捏一陣,喪氣地嘟噥著擠出一聲歉意,催促他趕快點開訊息。 佑佑認錯,階級重新劃分,上對下。用輩分無視那些禮儀常規,沒有謝謝,不客氣,沒有好心幫助。只有沒大沒小,不尊師重道。 受傷缺角的自尊被道歉滿足後,他便滿意了。 低頭仔細看看對方給自己傳了什麼。以動作有些生澀遲緩的指頭戳戳點點滑滑,找到了佑佑的訊息。 一串網址。 他看著網址,還沒點開,從英文字母的排列組合裡,辨識出是一個專門報導自然科學新聞的網站,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他動動手指點開,跳出了一則動物的相關報導。 一則同性動物交媾的新聞。 孩童無聊當有趣的惡作劇。 他愕然地看著,只覺給人火辣辣地賞了巴掌,意志給掌摑得散裂開來,露出底下赤條條的空白無措。他一向傳統保守,視同性戀為妖魔鬼怪,認為那些出格的性慾只是感官上的飢渴,是自然界無法解釋的錯誤。他尊崇所謂的傳統家庭價值,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一陽一陰,這樣才正常。而他古板偏執的想法也常常受到挑戰,像是新進的年輕同事,像是他十八歲的兒子。 「老師老師,那同性別的動物為什麼交配?」佑佑的聲音此時清晰異常地截斷他的思緒,這個問題接續著上個,預謀已久。他才恍然意識到,或許對方從頭到尾想問的就只有這個問題,先前的演出都只是前置作業,他被引導,傻楞楞地跟著走,引來這個死胡同,被一團盤根錯節的惡意扼死在這裡。 煩躁感湧上。 不過此時若是發脾氣,就彷彿輸給對方了一樣,他拒絕承認落敗、承認中圈套,承認這個低劣惡質的玩笑能確實地影響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讓肺裡充盈空氣。緩緩吐氣的同時,緊繃的神經與僵硬的肩頭都鬆弛下來。冷靜,黑溜溜的眼深冷而銳利起來。 「那是一種純粹發洩的行為。」他闔眼,慢騰騰地說,拿下眼鏡擦了擦。「而且同性性行為不叫交配,交配在一公一母的情況才成立。」他不知怎地想起以前一家三口去溪邊的情景,一條安靜的小溪,靜抑水聲流淌。朗澄的溪底躺著一顆顆鵝卵石,圓潤冰冷,無動於衷地讓溪水沖刷,像冷眼遠望著世俗繁事在眼前上演。他揀了一顆,盈握掌心裡,沁入骨髓的寒滲進他的血肉,一股無以名狀的力量凌駕一切,讓他裡裡外外都透著涼意。 他注意到佑佑失望了,像是沒得到預料中的反應。 他不知道佑佑想要什麼,他或許給不了也不想給。 佑佑是單親家庭,沒有爸爸很久很久了,或許想從年齡相近的自己這裡獲得父愛,或許錯把自己當成父親的替代品而向自己展現如此熱度,眼裡有狂熱的崇拜。然而他拒絕施予,而且毫無罪疚感。 鐘聲響起,午休結束,他攆走佑佑。 「下次再傳這種東西給我,我就捶你。」他板起臉,粗魯地揮揮拳頭警告。 佑佑臉上堆滿難堪與錯愕,悶地掉轉身就走,垂頭喪氣地像是打敗仗的兵。上個老師離職的事情在他腦袋裡一亮一亮的,他嘆氣,好長一聲嘆息。 等了幾天都沒等到立委來找自己發火找碴,想著這次風頭大概給自己躲過了。他是沒什麼在煩惱,依舊平常度日。佑佑沮喪幾天,午休不來找自己,他也落得清閒。但小孩健忘,過幾天佑佑故態復萌,又天天駐紮自然科辦公室。他想他是粗魯,不過卻沒惹佑佑、立委不開心,剛接下這個班級,接下佑佑時,原以為是燙手山芋,最後還是讓自己簡單地混過去。 佑佑並不是想像中的大麻煩,只是聰明得令人惱火。 立委對佑佑要求甚高,佑佑懂事,也不讓人操心。成績名列前茅,每次都包辦班上第一名,參加各種校內校外比賽,讀書心得、朗讀比賽、才藝競賽,帶回一張張獎狀,一座座獎盃,儼然是個資優生。但佑佑越以優越的表現證明自己的傑出,他就越覺得佑佑有哪裡不對,他想佑佑性格裡大概有某些扭曲。像是上次跟自己開的惡劣玩笑,那就像個汙點髒漬,明顯地沾在佑佑白淨的腮頰上,無法讓人無視。 佑佑真是個可憎又可憐的小怪物,缺乏父愛的小鬼頭,他想。 再一下下,他跟自己說。畢業典禮後,他就能卸下導師一職,回去當個悠哉的專任老師。 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年多。 驪歌輕灑,滿腔離情依依的六月。鳳凰花開,樹上叢叢緋紅花團炸裂,鮮豔地標記出每棵鳳凰木。畢業的時節逼近。他沒怎麼傷感,心裡倒數解脫的日子,每天給月曆畫上一個紅色叉叉,他的月曆上也開滿艷紅的鳳凰花。 滿心歡喜。 畢業典禮完,學生各自奔去,瘟神送盡,校園一時空盪起來,有些輕鬆的氣氛。他還沒下班,就算下班也不急著回家,反正沒人在家等他。他悠哉地泡了茶,從位於五樓的自然辦公室閒晃出來,倒倒舊茶渣,洗洗杯緣都染上褐色的馬克杯。 他把馬克杯暫放於洗手台,轉身進了男廁,出來,緩慢洗手。 人類是對視線很敏感的生物,有時不回頭也能隱約地感覺到有人看著自己,更近似於某種直覺性的生物感應,他猜想或許跟生體電流什麼的有關,不過沒去查相關細節,反正考試不會考,學生不會問到,知不知道好像沒有差別。 最近他常常覺得有人望著自己。 那是極小心打探的視線,盯著自己的那對看不見的眼,像漆黑深夜遠方搖曳著模糊燭光的兩個小小燈盞,不穩定而劇烈跳動的黃色火舌,巍巍顫顫地在風裡延燒著。只要自己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迅速嗖地熄滅了。 而現在那道視線又出現了,在不遠處深深凝望。 雙手慢條斯理地搓著懸在水龍頭下的綠色紗網袋,揉出滿手綿細的泡沫,仔細地洗手。他不動聲色地透過鏡子斜斜望去。 是佑佑。 佑佑眼神深沉炙熱,深褐的眼瞳裡滿滿焦聚著自己的幻影。此時的佑佑臉上沒有半點笑容,不若平時與自己嘻皮笑臉的樣子,表情難得地嚴肅凝重,輪廓透出一股早熟感。 他沒回過頭去望望他,只若無其事地喊了佑佑全名,佑佑驚喜地笑出來,一溜煙地低頭奔去了,像個思春的小少女。 三八。 走回辦公室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才剛推開辦公室的門他便想起來了,他的馬克杯,給他忘在洗手台。慶祝五十周年校慶的紀念杯款,杯壁上印著校門口,底下是大紅標楷體的祝詞。仔細想想五十年自己也貢獻了二十幾年進去,要說沒感情是不可能,只是或許沒那麼多。正要轉身他又看見佑佑,躲在辦公室旁邊的牆壁後,樓梯間。一雙眼咕溜溜打轉,鬼鬼祟祟地盯著自己。 「幹嘛啊佑佑,出來!不回家在這裡鬼混什麼?」好氣又好笑地伸出手,大手覆上佑佑肩頭,底下不意外地是形狀單薄,沒幾兩肉的皮包骨。佑佑有些靦腆地讓自己一把跩出牆後,雙手背在背後,像是遮遮掩掩著什麼。他的視線越過佑佑肩膀看到他拿著個禮物盒,心裡便瞭然一半。大掌下的肩頭在微微打顫,佑佑很緊張,看起來好滑稽。他的嘴角斜斜地揚起。 「莊老師!畢業快樂!」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佑佑大喊著,從背後拿出禮物盒,塞給自己,整張臉都脹紅著。音量響徹走廊,他想辦公室裡的同僚應該都聽得見,也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 掂掂盒子,有些沉。白底包裝紙,上面印滿玫瑰花,包裝紙透出一股俗氣廉價感,卻有種符合小學生年紀與品味的落落大方。他原本還擔心佑佑會給自己什麼驚世駭俗的隆重大禮,結果比想像中還平凡,他便安心了。 「又不是我畢業,我畢業快樂什麼。」他笑著收下禮物,揉揉佑佑的頭。 「吼,不管啦!」佑佑說,白皙的頰上仍是紅撲撲的。頭髮被揉成鳥窩,等他的手離開自己腦袋,佑佑連忙用手指梳整頭髮,讓瀏海整整齊齊地垂下。 「送個禮物你是在緊張什麼,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耶。」他抬起手,親暱地拍了拍佑佑的背,語氣難得地輕鬆。卸下導師擔子後,他連嚴肅的面具也卸下了。「畢業快樂啊,第一名。」 佑佑傻楞楞地望著他,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有些失焦的眼瞳訴說迷惘。臉上表情有些難解讀。錯愕與興奮混雜,或許還刷上一層喜悅的紅。 「老師,我這個暑假安排了好多作業。除了去國一先修補習班之外,我還替自己安排了課外作業,我打算每周都寫讀書心得,要去看很多藝術展覽跟表演,還要去好多地方玩,寫很多遊記跟作文,還有……。」佑佑突然自顧自地開口說,訴說的內容已無關乎自己的責任。他沒打斷佑佑,只是噤聲,平靜凝視。 豔陽照在廊上,用光影把老師的臉斜著切半,再替兩人裁出貼身的剪影,從腳邊地板一路貼合至垂直的牆上。沒被遮蔭到的方形壁磚把彩色磨石子地板潑上橘紅色,潑著,甚至濺到了老師淺色的褲管上,不知怎地順帶潑在佑佑臉頰上。佑佑一直流汗,他熱,又覺得冷,涼涼的汗淌著。臉上的絨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太陽曬得腦子都快融化掉。鼻翼徒勞翕動著,突然吸不到空氣。佑佑嘴巴一張一合,像離開水無助橫躺地面的魚。輕聲喘息起來,胸腔有種窒息感,悶悶地堵了一大塊。 偌大的校園裡,剩下籃球場打球的喧鬧聲,剩下綠樹上的蟬聲唧唧,此起彼落。不過籃球場離他很遠,綠樹也離他好遠。 老師在他眼前,卻也離他很遠。 老師古樸的臉上毫無表情,僅有面上肌肉微微抽搐幾下,眼球混濁無光,面容此時像是被熱氣扭曲過的夏日幻影,佑佑突然看不分明了,視野裡的老師,面孔有些模糊起來,臉上所有細褶都自動彎折成字。 我,不,在,乎。 佑佑讀懂了,滿腔熱血霎時失溫,口中的話語頓時失了力道。接著突然深刻地明白「畢業」兩字,原來不只是儀式。畢業完,老師就再也不是他的老師了。無關自己的慾望,無論他想不想要,老師都不再當他老師了。佑佑突然覺得鼻腔酸酸的,視野裡的老師越來越模糊,眼眶裡淚水滾動,繃在一個臨界點,還沒掉下來。 不行哭啊,佑佑想著。 莊老師說過討厭男生哭泣,因為這樣很娘。然而淚水還是撲簌簌掉落,嗚咽聲哽在喉頭,與剩下沒交代完的暑假計劃一同堵住,話語哽咽地糊成一串狀聲詞,他大哭起來。 佑佑哭了。 雖是第一次見到佑佑哭,不過這景象意外地並不感覺陌生。彷彿這畫面已在腦袋內反覆演練過數次。佑佑會在畢業典禮時哭很慘,就算沒哭給大家看,也會自己偷偷哭。他不慌張,沉著地盯著佑佑哭泣。 哭聲響亮悲切,貫耳雷聲,猛然在寂靜的校園裡炸響開。過了幾分鐘,一個女老師從辦公室裡走出,走去飲水機裝水,眼神數度飄來,偷覷著他們兩個。一臉欲言又止,最後她也真的什麼都沒問,叩叩叩地踩著高跟鞋回辦公室。或許跟裡面的其他同事報告外面的狀況比關心學生更加重要吧。 「佑佑。」他輕輕地喊。 「可是你再也不會幫我批改作業了!」佑佑嚎啕哭著邊擠出撕心裂肺的一句。 他不懂佑佑,被哭得有些厭煩。 他不像那些國語老師,批改時既不會留下優美的字,也無法將文藻詞彙堆砌得華美。沒有給予誰任何溫暖鼓勵,沒有私人評語,只有紅色的甲上,甲下。最近還被抱怨太無花招,於是多了三個冷漠的印章,留下三個生硬而千篇一律的彩色印子,優秀,很棒,再加油。他的勾勾跟其他老師的沒有任何差異,就只是個普通的紅色勾勾。 他不懂佑佑為什麼要為這點哭泣。 陽光曬得他頭腦發脹,灰白的腦子彷彿吸收熱能逐漸發起來。他熱,卻淌不出半滴汗。皮膚表面是乾燥的古銅色礫漠,毛細孔給緊實地堵上了。或許汗都淌在內裏,這裡潮一片,那裡濕一塊,汗滴積攢,四處氾濫地生成沼澤湖泊。汗濕他,他從內裏被汗濕,那些多餘水分侵蝕構成他的結構,使他鬆鬆垮垮,一路坍崩至核心。 他看著佑佑,眼底映著兒子的影。是啊,他的兒。他一直覺得佑佑跟誰相似。那道思路的靈光還沒閃現,他便關上了門窗,拒絕想起。此時門窗敞亮,一切看得分明,他才明瞭自己一直以來都看著兒子的幻影。連身鏡放在佑佑前面,鏡裡映出兒子的像。佑佑是產生的鏡像?佑佑是佑佑?兒子呢?他遍尋不著了。兒子現在二十歲了,他不知道他現在長怎樣。鏡像幻滅,消失了六、七年。 鏡像尚未消退前,在短暫的癡迷裡,他往前踏出了一步,靠近佑佑。此時的他滿腔是綿軟的溫情,像造棉花糖,越滾越大團,甜絲絲軟綿綿。眼裡映著佑佑,但佑佑不在他眼裡,兒在。他往兒子哭泣難受的臉伸出手,大拇指觸及濡濕眼角,幻影泡滅,從接觸那一點迅速往外散裂開,露出底下佑佑的臉。如夢初醒,他怔然地注視。而自己突然地汗濕了,背部滲出大量冷汗,濕涼一片。 他收回手。 「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老師?」不知何時佑佑已哭得像是剛下完水,渾身都好濕。滿頰濕透,淚水汗水淌整臉,兩道鼻水直直瀉到唇邊。眼珠淚汪汪地覆上水膜,濕潤澄澈,塗滿感性的潮濕。 「老師也要放暑假。」他過了很久才啟腔道語,冷淡萬分。 「老師你明天來學校嗎?你可不可以明天來學校?下午?下午四點左右?」原本止住哭的佑佑一臉快要急哭的樣子,雙手胡亂地揩著臉蛋,抹去水痕。 他瞇細眼睛,安靜點點頭答允,毫不留戀地轉身回辦公室吹冷氣。 那天晚上兒子跟著他回家了,像扁扁貼著地的影子。他推開家門,發現兒子。兒子四散了,混進空氣裡,滲入家裡各個角落,牆壁上貼的身高表,蠟筆塗鴉痕,雙面膠殘膠,沒剝去的桌角保護墊,室內一角積灰的巧拼,木頭地板的刮痕,動物圖樣的吊扇,墊高取物的小凳子,書籍上的彩色筆塗鴉,全都明顯地浮凸出兒的形影,扼得他喘不過氣。 六、七年來,他把兒子當作抽象概念,模糊掉細節,徒留一個名稱,不具意義的兩字。今天的佑佑映出鏡像的兒,於是兒子回來了。從兩字變成名詞,從名詞變成一具扁塌的肉囊袋,佑佑替他打氣呢,於是兒子一點點膨脹充氣,放大,塞滿屋子,把房裡最後一點氧氣都擠出,他要窒息了,很快就要。 他踉蹌著,跌跌撞撞爬上樓梯。打開兒子房間的門,裡頭擺設依舊,空氣裡有種塵封滯澀的氣味,他仍是缺氧。但推開門那一刻他聽見屋裡傳出兒子模糊的呻吟聲,包封在充氣肉囊裡的悶響。他想自己知道怎麼讓氣球洩氣,他不要兒子了,這是第二次。他不要兒子了,他要他變回不具意義的兩字。他探出指爪,惡狠狠扯下粉色窗簾,從衣櫃翻出裙裝摔在地板上踐踏,打破兒子來不及帶走的化妝品,化學氣味惡臭刺鼻,搽在女人身上才合適的東西本來就不適合兒子。 「我願將年輕的歲月化做煙火,絢麗地在天空綻放,不求永恆,求轉瞬的璀璨。」兒子曾在作文簿寫的句子驀地刺上心頭。那時妻子笑得好驕傲,說這句寫得美極了,意境挺好,裡頭的想法早熟。開心地往兒子臉上親了一口。 煙火,煙火,煙火。我叫你當煙火?他惡狠狠地咒罵,他奮力翻倒了櫃子,滿地橫屍著衣物,蕾絲花邊,淡粉嫩橘碎花,女性衣物。他記得兒子要求穿著女生制服上學那天,令他難堪的憤怒。他的兒子,認為自己是女兒。他粗暴地抽出整個抽屜,倒出裡頭所有雜物,鏗鏘落地聲不絕於耳。他想起當時兒子反抗的眼,像是某種受傷的獸,裡頭竟有股寧死不屈的堅決。你好,你很好,你有骨氣,用在這種窩囊的地方!他大吼著,瘋癲地繼續進行破壞工作,彷彿要把房內裡裡外外都摔爛過一次。 兒子離家出走時才國中,一聲不響地人間蒸發了。留下一個牛皮信封在桌上,他拆開信封發現裡頭只有一張空白的信紙。無語,他那無語奉告雙親的兒子。他走進兒子房間,只看到國小作文簿,煙火是最後一篇作文,背後作文簿的空白給兒子用紅筆寫滿了自己,莊石強,莊石強,去死,去死,去死。語調激昂,憤恨的字跡刻在他心上,一筆一劃都淌血。 滿屋狼藉,兒子還在,充著氣緊緊貼著牆壁。 他不管了,他好倦。躺上兒子床昏睡。 再醒來時是下午三點。下午的陽光倦怠地照進屋內。他起身,發現屋裡的兒子已經不見了。滿意地笑起來,笑聲低低,在空蕩的屋裡迴盪。還要去找佑佑,那個可憐的小怪物。 走上五樓時,恰好送走最後一位自然科辦公室的同仁,當然,用眼睛送。他懶懶地把自己塞進辦公室的狹小隔間裡,渾身都乏力,倦怠感彷彿從骨子裡榨出來的。辦公室的門輕輕敲響,伴隨一聲稚氣的「報告!」。佑佑來了。他喊著請進,邊思考等等要不要泡壺茶。 怯怯的腳步聲靠近他。佑佑穿著白襯衫黑西裝褲,亮黑皮鞋,抹上髮油而整齊的頭髮,一身正式的行頭。手裡拿著幾張稿紙,臉上是怯懦害羞的笑,一如往常。 「老師,我寫了讀書心得,請你幫我改。」佑佑說完上繳稿紙,彎腰,遞出,必恭必敬地。 結果浪費他這一天只為了給自己改讀書心得?不是畢業了嗎?畢業後他只覺得自己剛卸下了一顆大肉瘤,他還來不及給自己吸膿液,包紮,佑佑就來戳他創口。他感到萬分不耐煩,只差沒把白眼翻起來。他接過稿紙,隨意地一瞥,作文題目是《少年維特的煩惱》觀後感。他沒興趣啊。隨手將稿紙擺在桌上。 「佑佑,我沒有義務幫你改心得。」他直接了當地表示,語氣生冷。 「老師……我發現我喜歡男生,怎麼辦。」佑佑不回答自己,轉了話題,只顧著訴說自己的煩惱。說完這句,他本日才第一次正視了佑佑的臉。 他又看見兒子,頓時厭惡地收回視線。 「佑佑,你還小,你現在的喜歡不是真的喜歡,只是一時迷戀,男生喜歡男生是不正常的。」他重複了與六、七年前一樣的話,循循善誘的話語,以毫無感情的語氣說。他想起大吵那天,兒子穿著女生制服,蓄到腮邊的頭髮給自己剪出缺口,兒子痛心萬分地跪在地板上看著四散的髮,制服裙襬柔軟垂在地面。兒子哭喊,喊著自己想當女生,喊著自己想跟男生談戀愛。剩下還說了什麼他不記得了,全給自己的怒吼掩蓋了。 「老師我愛你。」 這時候該回答這句嗎?剛畢業完連國語都不會講了嗎?這些小鬼怎麼令人這麼惱火?他想。想起教師節卡片,每年都收到一堆大同小異的粗製濫造手工品,寫的不是教師節快樂就是老師我愛您。一臉鄙夷地瞪了佑佑一眼。 「我知道,謝謝,畢業快樂。」他低吼,語氣不善。 「老師!我喜歡的男生,是老師!」佑佑急了,發現老師沒聽懂自己的意思。 他猛然拍桌站起怒吼。 「你要這麼噁心嗎?你要當變態嗎?」 他第一次在學生面前如此發火,發火內容與前些年如出一轍,他吼兒子,恨兒子不爭氣。 佑佑被嚇壞了,雙唇哆嗦著,上下排牙齒打架,一張臉蒼白起來。 「可是,老師你也,喜歡我對吧?你看,你昨天,碰了我的臉……。」佑佑侷促不安地小聲解釋,聲音發顫,滿臉無助,眼裡有種乞憐的味道。 窩囊。 他眼裡彷彿要噴出怒火,惡狠狠地盯著佑佑。此時昨晚塞滿屋內的球狀兒子,氣球般地緩緩從窗外飄過去,一張擠在肉裡的臉陰騭地笑,嘲笑他諷刺著他。笑他教育失敗,笑他身為老師教不好自己兒子。恨得他咬牙切齒。 「我碰你怎麼了?我碰你又怎麼了?」他失控地咆嘯,推了佑佑一把。佑佑不禁推,麵粉袋一樣地仆了,撲倒在自然科辦公室的地板上,哇地嚇哭了。 「起來!你起來!」他抓著佑佑細瘦的手肘,把他從地板上跩起,往辦公室外面拖,佑佑驚惶地哭著。他再次把佑佑推倒,沒聽見肉撞上磨石子地板的悶響,只聽見骨頭撞擊的聲音,還有佑佑恐懼的尖叫。 「佑佑,我不喜歡變態。」他一字字說得堅決。接著順手帶上自然科辦公室的門,聽見自動門鎖聲,聽見佑佑滿地心碎。他才不管,他對一切都好厭倦,佑佑、兒子、工作,人生,這個自己。他轉身下樓,頭也不回。 他才剛走到一樓,佑佑就來了。 從天而降。 他只聽見巨響,在他身旁炸開的響雷,震得他耳膜打顫。接著看見了佑佑膠在地板上的一張臉,眼珠直勾勾地望著自己,鮮血四濺,像某種廉價的油漆。同時他發現兒子的肉囊袋氣球在天空爆裂了,血肉散裂,一朵緋紅鮮豔的煙火炸開。兒子終於消失了! 「煙火……!啊哈哈哈,是煙火啊!」 他指著空無一物的天空,從喉間猛然爆出一團笑聲。 我願將年輕的歲月化做煙火,絢麗地在天空綻放,不求永恆,求轉瞬的璀璨。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2401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