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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會比誰都早死是在六歲的時候，從臉色蒼白的家庭醫師與父親的口中。
　　從那天起，伊凡．曼森就成了一頭怪物。



紅蠟燭


　　他從很小就明白死亡的意義，在記憶還很模糊的時候，父親威廉就會牽著他的手，到後花園去觸摸家裡死去的狗。冰冷僵硬的四肢和以往活蹦亂跳的牠完全不同，威廉平靜地說牠死了，他告訴伊凡，那隻曾經充滿活力的看門狗不會再活動、且再也感知不到世界——牠死了。

　　比起自己的好朋友再也無法行動，當時伊凡印象最深刻的是牠再也感知不到世界這件事。

　　他問了父親那是什麼意思，而威廉輕輕把他從草地上拉起來，柔聲對伊凡說道：「你所有能看到的、觸碰到的、嚐到的、聽到的，你都再也沒辦法感覺到。你昨天留下的那片巧克力，假如你今天死了就再也吃不到了。」

　　一字不差，伊凡至今仍能清晰地想起這段對話。

　　在那之後的幾個月，他發高燒病倒了，模糊的意識中只有在床邊走來走去的治療師們，以及父母親的臉龐。他的兩位兄長似乎被隔離開了，這讓只能躺在病床上的伊凡感到有些無聊，他忍不住在某個轉好的日子裡悄悄溜出房門，經過父親和治療師對談的小房間。

　　他聽見了。
　　無法用魔法治癒的疾病、無法存活超過二十個年頭，宛如詛咒一樣的病症。

　　當時第一個閃過他腦海的並不是恐懼，而是自己長大後想成為球員的夢想已經無法實踐的事——就像前陣子威廉說的那樣，留著打算未來再吃的巧克力已經再也吃不到了，小小的腦袋瓜在那瞬間理解了威廉的意思。

　　那時他和二哥羅蘭還是會一起在草地上奔跑嬉戲的關係，他們最喜歡騎著兒童用掃帚低低飛過花圃，拿大哥艾德溫不曉得從哪撿來的麻瓜網球充當快浮練習傳接球。他們會在累了之後爭執兩人誰長大後要當搜捕手的問題，伊凡總是說他是弟弟，他就要當搜捕手，而羅蘭則是氣呼呼的看著他，幾秒後揉揉他的頭髮說好吧，那我去當追蹤手，搜捕手讓給你。

　　「很危險，不要這樣啦！」

　　在聽見了自己的死亡宣告後的幾天後，大病初癒的伊凡頭一次坐上了真正的掃帚飛向曼森家屋頂，手裡握著兒童掃帚的羅蘭站在底下紅著眼眶試圖阻止他。

　　「伊凡——！他們會生氣的啦！」

　　「不要！」伊凡還記得自己是這樣回答的，他賣力抱住似乎要將他甩出去的成人掃帚，對著羅蘭拉開嗓門：「之後就沒有機會了！」

　　他發現成人掃帚比想像中的還要難以控制，光是要坐穩在上面就困難無比，但他依舊想要飛得更高、更高，漸漸地他甚至遠離了屋頂，藍天愈來愈近。羅蘭似乎是嚇壞了，耳邊的風聲蓋過他在底下的哭喊，寒冷中彷彿還聽見家庭小精靈尖銳的聲音，然後一雙大掌在他逐漸感到暈眩時從後面抓住他的衣領，下一秒便被推向一個充滿熟悉香氣的懷抱中。

　　「——為什麼？」

　　半空中，伊凡被母親艾瑪摟在懷裡，威廉則坐在另一支掃帚上靜靜地質問。

　　「為什麼，伊凡？」

　　伊凡眨了眨眼，他能發現父母的憂心與怒氣，但他卻感受不到以往的緊張，只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會被原諒，畢竟他是那樣短暫、短暫、短暫……於是他開口，同樣平靜地誠實答道：「以後就沒有機會騎了呀，這是爹地說的喔。」

　　「你長大後還有很多時間。」

　　「騙人，我沒有。」

　　艾瑪抱著他的手臂忽然收緊，伊凡沒有看她，他盯著父親毫無變化的臉，腦海忽然閃過了新的念頭。於是他抓著母親的手臂傾身湊向父親，用和平時一樣的天真語氣和笑臉開口：「吶吶，爹地要罵我嗎？還是爹地要打我嗎？我還沒有試過啊，現在試試看吧？」

　　彷彿看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威廉張大了眼睛。

　　「在我真的死掉以前，我想體驗看看啊！」

※　※　※

　　時間是很寶貴的，無論是什麼都想試試看啊。
　　因為很快就會死了，所以能夠做的事情都想快點做啊。

　　不管是什麼。普通的追尋想做的事情也好。
　　不管是好是壞。故意試探最喜歡的哥哥們的底線也罷。

　　伊凡．曼森就這樣成了怪物。

※　※　※

　　彷彿發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麼也沒有，平淡得有些無趣的新學年過去了一大半。回過神時，伊凡已經站在由布簾隔出的靜謐小角落，與一支緩慢燃燒的蠟燭乾瞪眼。

　　那是某個午後的黑魔法防禦術課程，進入幻形怪課程的三年級生開始在教授的引導之下面對自己的恐懼。伊凡已經清楚地記下新咒語的每個音節與動作，他自信滿滿地踏入布簾內，對連自己也不曉得的恐懼充滿期待，直到他看見那跟照亮昏暗角落的蠟燭為止。

　　如果不是他剛進入布簾內時，角落確實除了關押幻形怪的箱子以外什麼也沒有，他肯定不認為那根蠟燭就是自己的恐懼。

　　但是為什麼呢？

　　伊凡不怕火、不怕光、更不害怕蠟燭。他仔細觀察它，發現那根蠟燭是最普遍的紅色蠟燭，沒有多餘的裝飾和效果，且似乎已經燒了一半。盯著上頭晃動的火焰，伊凡猜測這根蠟燭也許代表著什麼，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他的生命——但這個猜測令他感到好笑，他從來沒畏懼過這件事。

　　但是想不出別的答案了，他斂下笑容，布簾外同學吱吱喳喳的對談聲忽然間無比清晰。

　　……浪費時間。

　　他不記得自己進來布簾內多久了，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研究蠟燭的行為相當沒有意義。

　　做了無謂的事、無謂的思考。他有些生氣，也有些焦慮，但這些鮮少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又令他因為稀有的體驗而感到喜悅，伊凡因此心臟噗通噗通加速跳個不停、呼吸急促、空氣變得稀薄、腦袋發熱——啊，不行，在不得不離開布簾去吃藥之前，他還得施咒才行。

　　「……叱叱、」發出的聲音比想像的還要乾啞，有種不是自己在說話的錯覺。「叱叱，荒唐。」

　　不存在的風吹倒那根蠟燭，火焰頓時熄滅，角落重新變得和剛進來時一樣昏暗。

　　伊凡咯咯笑了起來，他收起魔杖，一面笑一面踏著有些搖晃的腳步離開布簾。外頭過於明亮的光線令他忍不住瞇起眼睛，嘈雜的聲音使腦袋嗡嗡作響，每個步伐都宛如踏在水面一般毫無實感，漸漸地就連同學們的鬧聲都逐漸遠去，視野一片模糊。

　　額頭狠狠撞上了一堵溫暖的牆，伴隨著熟悉的氣味。牆的主人伸出手捏起伊凡的下巴，玻璃瓶口湊到他唇邊，冰涼的魔藥順著瓶口滑入嘴裡，不好聞的味道令伊凡打了個冷顫。他用力眨眼，寒冷從胃裡擴散至五臟六腑，就連指尖都像是凍僵了一樣，但視線卻逐漸變得清明，吵鬧聲重新籠罩四周，貝爾納多的笑臉也清晰地映入眼簾。

　　「——啊啊，太好了！看起來真的是這個沒錯吧？剛才還在想我該不會拿錯了，幸好我還記得你之前是怎麼說的，不然我就得把你揹到阿加塔小姐那裡去了……不過你好像一直都不太去醫院廂房給阿加塔小姐檢查的？阿加塔小姐很棒喔？雖然還是朱瑟最棒了！」

　　貝爾納多在伊凡發出聲音前連珠炮似的說著，他拉著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的伊凡走向窗邊的座位，接著伸手替伊凡開了窗，讓外頭的空氣能順利進入屋內。剛才還握在貝爾納多手裡的魔藥瓶被輕放在伊凡面前，伊凡用指尖推了推瓶子，接著迎上貝爾納多的目光。

　　「那麼，伊凡現在好多了？」

　　笑了起來，伊凡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冷汗沾濕的圍巾，接著朝貝爾納多聳了聳肩：「很冷，不過那是藥的副作用，唔嗯……好多了。」

　　「嗯——」貝爾納多撥開伊凡的瀏海，試圖用掌心抹掉汗水，接著順手揉了揉伊凡的頭髮：「但是那是錯覺吧？這就是你一直戴著圍巾的原因？伊凡的藥感覺副作用都是發冷呢？」

　　「因為萊安．沃德爾做的藥特徵就是發冷嘛。」伊凡笑著收起空空如也的魔藥瓶，任由貝爾納多擦拭自己額頭。「雖然他已經過世了，不過後來出產的魔藥還是不改這個特徵，配方的問題吧？」

　　「原來如此，我不是喝沃德爾家的魔藥所以不知道啊，噢對，我們家會自己調製魔藥，所以很少需要對外購買。自己研究魔藥很棒喔？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派上用場，就連朱瑟保養頭髮用的也——啊，差點忘了，所以伊凡是單純發作了，還是看到什麼嚇人的東西？」

　　聞言，伊凡瞇起眼睛，他的目光越過貝爾納多，盯向那個被布簾圍起的角落。伊凡並不是最後一個，那裡依然排著隊伍，一些好奇其他人幻形怪姿態的同學聚集在四周，克蘭西教授則握著魔杖，站在布簾入口旁防止任何意外。

　　「不嚇人，只是無聊的東西。」他盯著布簾答道。

　　「無聊？」貝爾納多似乎有些意外，「好難得伊凡這樣說。」

　　「是啊。」認同貝爾納多的感想，伊凡在桌子底下晃著腿，接著開口問道：「吶吶，貝爾的幻形怪變成了什麼？準備嫁給別人的朱瑟沛娜嗎？」

　　「噢，不是，那樣的話我就能看到穿新娘禮服的朱瑟了，一般來說果然是白色吧？可愛的朱瑟穿什麼都好看，但如果要跟她的頭髮和眼睛特別相稱……」完全忽略伊凡所講的重點，只針對新娘得穿上禮服這件事情大肆評論的貝爾納多過了好一會才想起要回答友人的問題：「……幻形怪啊，變成一個人偶的頭，只有頭耶。看起來應該是一般女生和朱瑟會喜歡的東西？但是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明明我不怕人偶啊，伊凡知道是為什麼嗎？」

　　「嗯——貝爾自己都不知道了，我更不可能囉？就像我的蠟燭。」

　　「蠟燭？噢，伊凡的幻形怪是蠟燭嗎？感覺好像日本會創作的那種妖怪？」

　　伊凡笑了起來，忽然有些後悔剛才沒讓那根蠟燭長出手腳笨拙地跳舞。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貝爾納多，貝爾納多一拍手，從一旁拉過一張空白羊皮紙，有模有樣地在紙上畫了好幾根蠟燭，和伊凡一起替他們裝上手腳甚至穿上草裙，不知不覺便徹底脫離了關於幻形怪的話題。

　　但伊凡當然沒有忘記。

　　無論在紙上畫了多少搞笑的蠟燭，那根紅蠟燭依舊清晰地在腦中燃燒，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晃動的火光。

　　解不開的謎。

　　令人心煩、令人焦慮，就好像知道自己明明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卻完全動不了，指尖發癢卻碰不到任何物體，明明吃飽了卻感到飢餓一樣不安。

　　貝爾納多沒有猜測伊凡的幻形怪代表什麼，但伊凡卻有股衝動，想要問問想法始終很有趣的貝爾納多感想。盯著對方火焰般的紅髮，伊凡突然又對自己的這股衝動感到好奇，有問題就去問貝爾納多這件事太過自然，自然到他覺得非常不自然。

　　同樣也是解不開的謎，好像曉得為什麼，卻又說不出為什麼。

　　他感到有些困倦，趴在桌邊閉上眼睛。

　　燃燒的蠟燭。
　　燃燒的，總有一天會燃盡的蠟燭。

　　『你昨天留下的那片巧克力，假如你今天死了就再也吃不到了。』

　　……啊，對了，所以他明明一直很討厭無聊、很討厭停滯不前、討厭浪費時間與過於無意義的事的。平時再怎麼無聊普通的生活，他也會想辦法製造一點樂趣，體驗各式各樣的新奇感。

　　因為自己很快就會燃盡生命嘛，所以好奇一個人哭的樣子的話，就主動去弄哭他吧，在進入霍格華茲以前都是這樣做的。

　　但不知不覺他卻被動地過了兩年多，依附在總是能帶來龐大樂趣的貝爾納多身旁，透過對方嘴裡的句子體驗貝爾納多比他豐富多彩的世界。

　　差點就忘記了，因為太過自然差點就忘記了。

　　貝爾納多不知何時開始輕揉他的頭髮，輕柔的力道和節奏就像是搖籃曲，令伊凡開始好奇他是不是也會這樣對待他口中的朱瑟沛娜。想到這裡，伊凡抽出手迅速在自己頭頂捉住了貝爾納多來不及離開的大掌，他下巴貼在桌上，抬起臉嘻嘻笑了起來。


　　「伊凡不睡一下嗎？距離下課大概還有半小時喔？」

　　「嗯——算了，那太浪費時間了。」伊凡笑彎了眼，他捏緊頭頂那隻手：「吶，貝爾。」

　　「嗯？」

　　「不要讓我太無聊喔？」




　　不然就得離開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