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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hange

陽光揮灑,花兒盛放,蟲鳴鳥叫在野徑深處迴盪,這個季節的沉默森林就和傳聞一樣美好,適合觀光、渡假,或什麼也不幹地耗在湖旁。可惜現下的我不只沒那個時間消受,還得埋頭在林中沒日沒夜地揮汗奔走,而且,很顯然的,還有很多路要過。

好吧,據說做我這行的都有差不多的感受。

「哎!」一塊碎木片不偏不倚地插進我的腳跟,突發的驚嚇與刺痛令我叫出聲來。符文之靈在上,就是提醒我的皮鞋底已經磨破一個大洞,也大可不必這種糟糕透頂的方法。

我粗魯地將木刺拔出,一股惱怒猛地踩入前頭混濁的水,我本來打算靠忍耐湊合免費麻藥,但泥水滲入傷口的灼熱仍脹得難耐。我總痛恨走雨後積水的爛路,尤其拖著帶傷的腳,濕癢的觸感總讓我不禁懷疑有哪條陰險狡詐的寄生蟲藉機竄進我的血管飽餐。

錢真難賺。

歷經一番惱人的折騰,我終於找著我的客人,她正趴伏在沼澤邊上,慵懶地享受她所剩不多的日光。

「你遲到了。」她咕噥著,臃腫的身體動也不動一下。

「五秒鐘,親愛的。」我蹲下身,盡可能溫柔地碰觸她的臉,哪怕那慘白浮脹像泡爛紙團的皮膚可能已經感覺不到我的溫度,「妳想告訴我什麼?」

「左手。」她含糊的說,將又尖又長又沾滿泥濘的指甲掐進我的手臂,像是怕我和她一樣感覺不到似的。

「是的,小姐,只要您給我一點空間。」我壓下對泥沙再次侵入傷口的不悅,笑容可親地握住她的手掌,將它技巧性地從我手上移開。你曉得,一個敬業的工作者除了專業還得有些技術在身——命運充滿合情、合理、或兩者皆非的考驗。

於是我開始我的業務:先是麻醉,女巫親手調製的配方總是上品。然後抽出磨得黑亮的石刀,看準關節間的空隙,將那隻和她圓滾的軀體不搭嘎的乾瘦肢體完美卸下。我以最快的速度將止血劑抹在傷口表面,但墨綠色的溫熱體液還是在所難免地濺了我半臉。

在對自己進行同樣的程序後,我謹慎地把我的斷臂接上她體側的切口,細胞一接觸新的皮肉,便極其亢奮的激活、增生、吞噬、接合,比起交融說是交媾還更為精準。

「你可以走了。」她在麻醉稍退後嘗試性擺了擺她的新手臂,給了我一個魚般的滿意微笑,示意我可以拿走一旁藏在蘆葦叢中的晶石。

「我的榮幸。」二十八個,不多不少。陌生的瘦長手指點起來實在不夠俐落。

離開前我多看了那沼澤一眼,混雜了枯葉、樹枝、屍體、我看不出來的東西和腐臭氣味的一團爛泥,像極我的人生,就算我猜我現在大概稱不上是人。

不過也差不上哪去,我想,這樣的結論可真令人感到欣慰。

交易就是一切。從物質到情感,從廉價到昂貴,從低賤到高尚,從生命知道何謂價值就注定如此、無可抹滅。噢,因為生命總是自私的,一向都是,我甚至敢說神也同樣,只要祂們同樣活著。

也因此像我這樣的行業才有的混,當他們開始定義自己、質疑母神的賜予,他們就需要像我這樣的人,來分割他們從不饜足的部分,好負擔他們所謂的完整。當然,代價是少不了的,但有何不可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各取所需,雙贏。

有些偏激的道德主義老愛批評我們的職業,指責我們的存在褻瀆造物者的旨意。噢,我保證這絕對是不實的指控,你說就是翻遍整個大陸,哪裡找得到像我們這樣身體力行、在絕望中創造價值的人哪?他們還應該感謝我們——沒有我們這樣對他們而言低下的存在,誰願意吃力不討好地撐起他們高傲自大的鼻梁?

何況神的旨意從來屬於他們自己,我還活著就是絕佳的證明。

我至今打過交道的客人不計其數,不過我總還記得那麼一些特別的,好比說一個半蛇女孩。

「我想要你的嘴。」我永遠忘不了那張漆黑鱗片半覆的小臉說這句話時的執著表情。

「噢,為什麼呢?」我不禁脫口而問,在看見她像氣球般鼓起的頰時連忙補充,「不不不!我不是要質疑妳,我的小公主。只是,妳曉得,這是比較特別的要求。」我摸了摸這身體上少數原屬於我的部分,以人類的標準來看,它們乾燥、缺乏血色而不夠豐滿。

「我想要微笑。」她堅定的咬著每個字,「你有微笑。」

「呃嗯,如果你想要,你可以……」我思索了一陣,用手指抵住她柔軟的嘴角兩端,微微上提形成可愛的幅度,「這麼做就好。」

她看起來不大滿意。

「不!不要!我要你的嘴唇!」她任性地扯著我的袖子,嘶聲尖叫起來,「你說我們可以交換任何東西!」

「呵,我的小公主,我的確以此為生,但——」我吃吃笑著將她高舉起來,用背上的手安撫她的小腦袋瓜,「親愛的,微笑不是這麼回事。」

聽了我的話,她忽然像是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垂下頭來。「媽咪喜歡。」她嗚咽地說著,淚珠突破她倔強的蛇眼,在冰涼的頰上滾出濕熱的痕跡,「她喜歡。」

我想起我在路上看見的新鮮巨蛇屍體,接著努力露出一個我認為最美、最好的微笑,然後用一個輕輕的、小小的、甜甜的吻,將她的要求換給了她。

事後她也的確得到她要的東西,甚至比我換給她的要更多了些,而我則得到一根稀有的老蛇牙和三個貨真價實的蛇吻,在她的堅持之下。

哈,大概是我做過最划算的一筆。

我攀上這林子中最高的矮丘,在風中撈取新的委託。你幾乎可以在風中撈取任何東西,包括蹤跡、情緒或是身分來歷,如果你和他們交情夠好,甚至連沉默之主的糗事也能套到。噢,順帶一提,千萬不要跟風洩漏任何秘密,這些多嘴的靈魂會把你最私密的事情像槭樹種子那樣四處翻來滾去,別怪我沒有提醒。

生意不等人,一確定客人有了著落,我便追著空氣中飄搖的線索,在大自然的重重阻礙下躍進,長爪兔耳和半龍的腿讓事情容易許多。我在星光開始浮現時到達古老石陣稍作休息,一名旅人已經早我一步在那裡,那時他正在打理他的晚餐。

「嘿,兄弟,你受傷了?」他發現我在林子裡莽莽撞撞的身影後抬起頭來,「光明之主告訴我你在這裡。」他說話的語氣像是某種輕快的歌曲。

「噢,一點來時的小意外罷了。」我嗅著他身上青草與泥土的濕氣,看了看他頸窩的灰白色鱗片和羽毛。羽蜥,他們從來都是熱情過頭的一群。

「哦?我可不這麼認為。」他刻意抬抬鼻尖,示意我被大片粉色肉芽吞沒的左肩。

「這個嘛,你也曉得沼澤人魚有時比較……狂野一點。」我乾笑了聲,甩開那隻泡水發臭、嘎啾作響的破皮鞋,找了個還算委婉而不失真實的說法。

「噢,聽起來糟透了。」他勾起嘴角,面著我拍拍他左邊空著的石板。

「也不那麼糟,撇除不小心坐到尾巴很痛之外。」我聳肩,隨意把長吻蜥尾塞到合宜的位置,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空位,「我想你深有同感。」

他爽朗地笑了開,用樹枝翻過半生不熟的薯塊。「所以我說你們這行都在做些什麼?」他咬下一口烤肉,並邀請似地遞了另外一塊給我,「除了旅行的事兒我可都一竅不通。」

「交換願望。」我乾脆地接過他的好意,用爪子將肉撕成條狀開吃,「任何東西,他們想要丟棄,或是要我背負的。大部分討厭他們的舊樣貌,有些是快掛了要我帶著他們的一部分繼續亂跑。好啦,自我滿足就是這麼回事。」我舔了舔嘴唇上的油脂。

他只是安靜的聽著,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然後將烤好的薯塊送進嘴裡。

「真的什麼都可以換?」他又啃了一條烤熟的肉腸,並在取走最後一串食物後給篝火添了些乾柴。

「我們從不說謊。」我搖搖頭,義正嚴詞地強調,「從不。」

「包括自己嗎?」

「對。」我腳跟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

他似乎有些心動而開始思索起來,認真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盤算。不過我遇過的要求千奇百怪,要應付眼前這單純的小伙子應該不會太難——沒有什麼好理由能讓我拒絕再做上一筆。

終於,在數隻鳥兒飛來了又走、野獸在附近兜了好幾個圈子,在我無聊得拿樹枝挑石子解悶,甚至以為營火都要熄滅的時候,他給了我他的答案。

「我想換你。」

「什麼?」我愣住了。

「我想換你。」他偏頭看著我。像是怕我不夠清楚他補上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認真的!?」我驚叫出聲,在意識到自己多麼失禮時試著改口,「呃、不,我是說,你真的想這樣做?你知道這跟換一條手臂、一隻眼睛或是你漂亮的羽蜥尾巴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他的神情堅定得令人畏懼。

「當然不一樣了!」我再次大叫,絞盡腦汁想給他個合理的解釋。「應該說,噢,你看看我!」我亟欲證明地扯下包裹身體的布料,「就算我身上的東西幾乎沒半樣和原本一樣,但我還是我,因為我還記得!」

「所以,我想跟你換。」現在他爽朗的笑容在我看來是種毒藥,「好嗎?」

我說不出話。

我反覆在他的眼神中搜索,費盡心思想找出他任何反悔或玩笑的蛛絲馬跡,但很遺憾地我一無所獲。哪怕我不想承認,有那麼幾秒我甚至希望我聽錯了。

我猜我的表情看起來很煎熬。

「這不公平。」我喃喃唸著,更多的像是自言自語。

「我知道。」他笑著說。

他將我壓倒在地上,緩緩地將他的唇碰上我的,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鱗片摩過我的側頸、鎖骨、乳尖,沿至下腹。他像是進行某個神聖儀式,審慎而虔誠地掰開我的雙腿,親吻我胯間另一個少數原屬於我的部分,宛若讚頌某個崇高的存在。

他插了進來,很大、很深。石板很冷,但我只能專注在他充血的器官帶給我的熾熱。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可它們隨著我細碎的呻吟流失得只剩下困惑。我感覺他每次抽送就從我這裡拿走什麼,溫度、情感、記憶,還有淚水。我伸手想要挽回什麼,而換得他深沉的吻。

他在最後用悶哼和一股灼流填補他拿取的一切。

完事以後,他一絲不掛地躺在石陣中央,仍舊是那個爽朗的笑臉,看著天上的星星。而我則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抓過行李,頭也不回地從火堆旁跑開,將他一個人丟在那裡,在黑夜中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