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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好的讀者〉列舉了兩個ACG作品,試圖佐證《守護》一書的套利和無價值。一是手塚治蟲的《火之鳥復活篇》,二是虛淵玄的《沙耶之歌》。(我還能再舉兩個例子,一是光原伸的《來自魔界》,二是木木津克久的《瘋狂怪醫芙蘭》,這兩個短篇集的單篇作品中皆有相似的致敬橋段。在此對沒有接觸過這幾個作品的讀者稍作解釋:《火之鳥復活篇》是主角因為事故而換上了各種人造器官,包含大腦也進行了改造,遺留的副作用是,主角將人類看作石像般的無機物,將機器人看成美少女。《沙耶之歌》的主角經過一次大腦手術後,所有事物在他眼中都成了獵奇的肉塊,在一堆噁心的肉塊中,他發現了一個美少女。《來自魔界》的短篇,主角事故清醒後發現周遭的親人都變成了醜惡的怪物,而在一群怪物中他看見了一個美少女。《瘋狂怪衣芙蘭》則更抽象一點:要求芙蘭為他改造視覺的畫家,在一堆原本他所不能視的「事物」中,遇見了個美少女。)〈更好的讀者〉明顯認為《守護》一文的概念性質與前述兩者十分相近。但《守護》所要談的,不僅核心概念與這兩個作品有差距,所要表現的意旨更是大相逕庭。《守護》中確實運用了類似的概念:尹一為了方便控制紀有潤,讓其他襲來的敵對「戰士」,在他眼中皆是面貌不成人形的「怪人」,但這要說對上述幾部經典作品進行「語言和資訊上的套利」?我真正拿來「套利」的,卻一部也沒說出來,就連網路上的讀者嗅覺都還比較敏銳。其套利論,足見該文作者對本書偏見之厲,以及對作品概念辨識能力之根本不足。(往後致敬一詞,大概也可替換成「語言和資訊上的套利」。) 關於「厭女情節」,〈更好的讀者〉彷彿帶著一種潛在敵意,以艾莉絲受紀有潤一句「可是妳是女孩子啊」刺激並自行挖除子宮為由,冠以「這段劇情安排若要「合理」,讀者就不得不同意異性戀原則,接受駒月的引誘,加入厭女的行列」的指控。這段話邏輯之弔詭,意即:劇情的合理性是隨著讀者認不認同主角的「行為」或「話語」而浮動。此邏輯若成立,讀者同樣必須先接受《更好的讀者》所說的,在其引誘下,認同「駒月所作的厭女安排」。這延伸出兩個問題:第一、這樣的安排是「厭女」嗎?第二、若不厭女、這段劇情的合理性就真的無法成立嗎?對人物冠以「樣板」、「人偶」之類的評價,無視故事的前後脈絡,只拿主角的一句刺激,便扣上一頂「厭女」大帽子。艾莉絲為何不選擇與紀有潤合作?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為何不和紀有潤一樣與尹一相抗?為何抉擇在這個時間點自殘,最終凋零而死?事已至此,多餘的解釋也不過淪為空談,根本毫無交集可言,那便罷了吧。 引用兩段出自〈肚臍的秘密——略談文學批評的態度、方法與倫理〉的書評註釋5。 「選擇怎麼看就會看到甚麼,這也是文學批評的危險之處,因此批評也需要一點誠意,一點自我警惕。這是古老的教誨,也是從事文學批評者的「倫理的包袱」。」 「反之,另一個極端,過於惡意的批評,則只投射出批評者本人的偏見甚至病態心理,或私人層面上對特定作者的嫌惡是,均難以自圓其說,和「文學批評」的關係其實不大,於被潑髒水[或被貼金箔]的作品也沒甚麼實質上的對話。那多半出現在文學體制還很不建全的地方,不是罵殺就是捧殺。還好,從《肚臍》及其別冊來看,這些批評文章都還沒走到那樣自毀的邊際。」(秘密讀者2015年九月號 P.124) 收獲評文之前,我原本所期待的是一次「正面」的評述,這倒不是說必須是好評,而是此次交流對雙方都有所裨益(單就〈有時候不能太順著自己〉一文來說,確實有值得我思索精進之處)。以往的〈挑戰秘密讀者〉中,固然評價有好有壞、有苛有宥,但至少撰文脈絡還算維持一貫的水準。這也是我所期待的,作者與評者的正面交手。但最終結果,我想本期的〈挑戰秘密讀者〉或許背離了《秘密讀者》對自己的那份期待:「對困難的作品,說出平易之處,對通俗的作品,說出精深之處。」結果是既喪失了原有的「純文學」習氣,又呈現不出對通俗作品的精準評斷,好比那根鍛鍊不到的大拇指,似乎有那麼點──走在自毀的邊際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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