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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

一下、一下地,針尖穿透過緊密排列的肌理組織。
最後,在皮膚上嵌入一個圖騰,或是簡單的線條、或是精緻的勾勒。

它能是一段甜美的記憶,也能是一個不會痊癒的瘡疤。

「容國哥,我要刺青!」凌亂又狹小的工作室中,有一張陳舊的木桌,上頭一邊放著刺青時必備的工具,另一邊擺著簡單的畫具,是設計圖樣時會使用到的空間。緊鄰著木桌的是一張高腳椅,上頭坐了一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少年,鼓起臉頰看來很是委屈,雙腿用力地晃著,想吸引另一個人的注意。
「不行。」被喚作容國哥的人有著非常低沉的嗓音,說出來的話語很簡單,卻因為那樣的語調而顯得強而有力。
「為什麼?」停下了動作,緊緊地盯著方容國的背影,做好了他隨時會轉過身的準備。
「小鬼頭刺什麼青?」方容國並沒有順著他的意回頭,只是低頭整理著客人專用的躺椅。
「我才不是小鬼頭,我已經十七歲了。」少年瞇起眼,看來微慍。
「十七歲正是小鬼頭的年紀。」這回方容國終於轉過身,對上了少年有些挫敗的神色,抬起手,揉亂了少年褐色的髮。

如此純淨的少年,我怎麼忍心在你身上烙下印記。

「容國哥第一個刺青是十六歲刺的耶,我已經比當時的你大了!」躲過他的制伏,有些不滿地嘟囔著。

在我眼裡,你或許永遠都會停留在十七歲。

第一次與少年相遇,是方容國在清晨踏出酒吧時,正好看見了揹著書包要橫跨馬路的少年,卻在要抵達另一端的人行道前,被一台違反交通規則卻沒有減速的轎車撞上,而那台車卻連一秒鐘也沒停下地駛遠。雖然方容國看來不是挺友善,可身為人的基本良知還是有的,他記下了肇事駕駛的車牌號碼後,快步地上前關心癱坐在地的少年。

方容國永遠記得,少年抬起臉的那一瞬間。
那雙細長的眼眸中有著深邃的黑瞳,盛滿了如貓咪般的神秘感…

可同時,卻又純淨得只裝得下自己的倒影。

後來,方容國將少年送往最近的醫院,才知道少年的名字是鄭大賢,一個國三的學生。在等待鄭大賢父母抵達醫院以前,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而話題真正打破表面噓寒的關鍵是,露出方容國襯衫外的一個刺青。

「是刺青耶!」

鄭大賢瞪圓了雙眼,抬起手有些興奮地指著。這樣新奇的反應讓方容國一時之間語塞,只是淡淡地笑著,當鄭大賢要再開口說什麼時,他的父母就拉開了病床旁的簾幕,滿臉的憂心。
「大賢吶、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看來很是焦急的鄭母抓著鄭大賢的肩膀審視著,一旁沉默的父親看了眼病床邊的方容國。
「你就是肇事者?」鄭父推了下眼鏡,雖然是問句,可語氣卻肯定得帶刺。
「不、不是的爸,他是好心送我到醫院的人。」鄭大賢有些著急地坐直身子,伸手拉住鄭父的衣袖,怕是他會不信任似的。
「這、這樣啊…。」鄭父的神色有那麼一刻的困窘,畢竟這樣的失誤其實很無禮,卻沒有壓低姿態地向方容國道謝或者詢問細節,只是不再出聲。
「謝謝你。」鄭母一邊說著,一邊拉開肩背包的拉鍊,從裡頭拿出皮夾,並且抽出了兩千元,放到方容國面前。
「沒什麼能感謝你的,這點小錢就收下吧,搭車應該夠用了。」見狀,方容國只是揚起嘴角,視線下意識地撇向一旁的鄭大賢,只見他的那雙眼中閃爍著一絲的愧對與不安。
「只是舉手之勞,不用費心。」方容國搖搖頭,彎下身和兩人鞠過躬後,轉身離開了病房。

方容國知道,身上的刺青也等於是他的標籤。
縱使他再怎麼問心無愧,也被一套既定的框架定義了。

他的姓名早就已經不重要,不會有人問起,他也不會提及。
因為旁人在意的從來就不是他本身,而是那無形的距離感。

此生注定受人側目,其實早就體悟。

如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得要強風的啃食、大雨的洗刷,方能消磨。
這樣的印象套在身上,若不是有更深的認識,那誤解是不會停歇的。

其實是一樣的道理,只是換一種比方。

「容國哥、容國哥,你的客人來了!」鄭大賢幾近吼叫的音量才讓方容國回過神,而此刻鄭大賢已經背好書包,並且站在工作室唯一的出入口前,背對著門外的光,讓方容國感到有些刺眼。
「我先回去囉,明天見。」鄭大賢擺了擺手作為道別後,推開那扇有些腐壞的木門,身影就消失在他的面前了。

十七歲的你,美好的樣子讓我捨不得忘記。
多渴望記憶在瞬間化作永恆,不必讓它流為有形,也能牢靠地留存。

你的每一絲純淨,都紮實地透進我心底。
讓黯淡的心房得到滋養,不再那麼貧瘠。

卻還不足能開出一朵艷麗的花兒。

其實初遇的那天,方容國除了知道少年名為鄭大賢外,他們兩個也沒再知道彼此更多的事情了,當然,鄭大賢也沒有問過他的名字,所以方容國根本就沒有想過,在那之後的人生,還會再遇到鄭大賢。
「欸、外面好像有人找你。」男人雙手提著水桶,看來是剛從後門進來,對著方容國說了這樣一句話。
「找我?」困惑的方容國放下手上的酒杯,看了眼腕上的錶,其實也到了要下班的時間了。
「是啊,一個穿著國中制服的小毛頭。」說罷,男人逕自地往吧台後的廚房走。那個時候的方容國還沒想到那個人會是誰,畢竟距離了那場車禍已有數個月了,所以聽聞了以後也不是太掛心,只是穩當地完成了善後整理,才換下工作服準備回家。
一推開後門,就感覺到了門板碰觸到了一個物體,方容國困惑地踏出去,馬上看見了一個雙手抱膝並且蹲於牆邊的身影,那褐色的頭頂讓他對那個少年的記憶一下子回來了,只是很快地就對鄭大賢毫無反應的樣子感到不安,蹲下身子,讓兩人的位置平行,當然方容國還是比他要來得高一些。
「鄭大賢?」即便是輕聲地叫喚,在這寧靜的清晨還是顯得有些突兀。
「…。」鄭大賢沒有答腔,只是緩緩地抬起臉,還有反應讓方容國稍微地放下心,可那泛紅的眼圈令他擰起眉,頰邊若有似無的淚痕讓方容國毫無知覺地抬起手,卻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後尷尬的停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鄭大賢的聲音微啞,除了是早晨的緣故,大概和他哭過也有關。
「所以一直蹲在這裡等?」方容國突然覺得自己有理由可以繼續動作,一把覆上鄭大賢的腦袋,使勁的揉了揉。
「你知道我在等,那為什麼不出來?」鄭大賢抱怨的話語令方容國不住揚起唇角,收回了手,不意外地得到了鄭大賢的注視。

「方容國。」

其實我從來就沒想過,我可以對一個人笑得這樣溫和。

微涼的早晨,綠葉上甚至結有露珠,微弱的陽光卻足以溫暖大地。
在那一刻,少年整個人被朝陽包裹著的模樣,柔軟了塵世的戾氣。

也許心田在當時就有什麼東西萌芽了,只是選擇忽略那種感覺。

──────────

「為什麼在這裡?」方容國站起身,伸出自己的手,放在鄭大賢的面前。
「因為我要去上學。」鄭大賢垂下臉,看來並不想站起身。
「腳麻了?」方容國注意到了他顫抖著的雙腿。
「嗯。」有些困窘地點了點頭,方容國舒了口氣後,雙手抓住鄭大賢的胳膊,使勁地把他拉起,還沒等到他因為發麻而發出驚呼,就蹲下身子按壓他緊繃的小腿。
「嘶──!」鄭大賢擰起眉,下意識地想向後閃,卻因為移動到了另外一腳而吃痛地停下動作。
「這樣才恢復得快。」方容國硬是將他的腳扯回原位,仔細地揉著,漸漸的,鄭大賢的反抗趨近於無,導致兩人之間只留有沉默。
「欸、」
「我年紀比你大,你要說敬語才可以。」方容國最後拍了下他的膝蓋,才站起身。
「容國哥。」鄭大賢喚得就像是很習慣那樣,其實兩人之間一直存在著若有似無的熟悉感,至少面對面時不會有不自在的感覺出現。
「怎麼了?」方容國知道,鄭大賢似乎碰到了讓他很難熬的事情,那雙眼眸變得暗淡許多,神色中那種該屬於少年的明亮也退去不少,至少和上一次的相遇有很大的不同。
「沒、沒有,我只是經過想來看看你的,上次都沒能和你好好道謝。」說罷,鄭大賢彎下身以聊表謝意,可這動作在此刻看來格外的突兀。
「可是你一個半小時以前就經過了,而且我不知道原來現在的國中得要這麼早到校啊。」方容國沒有任何保留地戳破他的謊言,當然也不能全然定義成謊言,畢竟它更像是在壓抑自己負面的情緒,就怕帶給旁人困擾那樣。

「帶我去刺青好不好?」

鄭大賢的語氣有了一絲的遲疑,可眼神卻是全然相反的篤定。

在聽見了他的問句後,方容國擰起眉,很想出言反駁,但因為曉得在這問句的背後肯定躲藏著一個事實,所以他決定什麼也不說,只是點了下頭。
方容國晚上是酒吧的酒保,白天從事刺青師傅這個職業,名氣不是太高,可是一直很穩定。他將鄭大賢帶到了工作室,指了指裡頭唯一的躺椅,要他在那裡稍坐,自己則是拿起木桌上的器具,一個、一個仔細的檢查、消毒和更換,過程中刻意不去看鄭大賢的表情,卻明顯的感覺到他逐漸龐大的不安全感。
「既然這麼怕,為什麼還要刺?」方容國沒有轉身,只是問著。
「…其實,我從來就不會歧視身上有刺青的人,相反的,我很羨慕那些人的勇敢和自由。」鄭大賢仰起臉,看向閃爍不停的燈管,因為不適而闔上眼。
「可是我的父母非常反感那些,所以我才想要刺青。」
「這個年紀的小鬼都很叛逆,大人的警告只是在催化你們的反骨,可是你長大會後悔的,知道嗎?」方容國轉過臉,看著鄭大賢那安穩的模樣,一時之間有點閃神。其實鄭大賢的膚色是一般男孩有著的小麥色,看來不是很脆弱的孩子,可是那樣的神情,卻讓方容國覺得他就像是個易碎品,隨時都有可能瓦解,可卻又沒有那樣銳利的尖端,反倒流露出一股柔和的氣質,每當望進他那雙眼眸時,都能打從心底漾開一股溫暖。
「我只是在想、」鄭大賢睜開眼,兩雙目光不偏不倚地對上。

「是不是我刺青了,他們就會都不要我了。」

說完時,鄭大賢仰起唇角,可卻沒有任何一絲的笑意,本就泛紅的眼眶蓄滿了水氣,可他卻倔強地不卸下那根本不是笑容的角度。
「你會後悔的。」方容國輕嘆口氣,其實他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去評斷這個偏激的推測,只是看著鄭大賢,想起了當年離開家的自己,一直都在揮霍青春給予的特權,以為自由就是人生全部的追逐,從沒想過在好幾年後,悔恨開出了朵朵如玫瑰般艷麗的花朵,時時刻刻刺著他的心臟,提醒著他當年的錯誤。

「我知道,可還是想後悔一次,才知道不能重來啊。」

其實鄭大賢說的沒有錯。
誰不是錯過了才明白什麼會是對自己好的決定。
沒有過悔恨,怎麼會曉得這個世界是如此殘忍。

「可我還是不能幫你刺。」方容國放下手中的器具,整個人轉過身,面對鄭大賢。
「為什麼?」鄭大賢有些不滿地鼓了鼓臉頰,其實骨子裡還是個孩子。
「你刺青是為了要讓你的父母注意你,而是不要替自己的生命留下一點紀錄,像你這樣的客人,我可不接。」方容國搖搖頭,雙手抱胸等候著鄭大賢的回應。
「所以,和價錢也無關囉?」鄭大賢努努嘴,他似乎可以明白方容國的意思了,那種對一個事物的堅持,其實不難理解。
「那當然。」

「雖然圖騰看來灰暗,可卻是最純粹的存在。」

秉持著一個信念,讓線條流於肌膚之上,如此而已。
就算色彩不那麼明亮,也消減不了它所包含的意義。

鄭大賢不語,他看來是明白了方容國話氣中的不可置否,卻還是難掩失落地垂下臉。
「試著去面對一次,不管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我認為面對才是最好的方法。」方容國抬起手,是想揉揉他毛茸茸的腦袋,最後卻還只是拍了下他的肩。
「可是面對需要勇氣。」鄭大賢唇角泛起笑意,帶著不像個少年該有的憂慮。
「你只要想,其他的選項都會糟過面對,就會有勇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