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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卡莉努帶著我看了村落裡的玉米田、村落後方的峭壁和蜿蜒而上的石頭小路,據說她們向大自然的各種精靈和神靈們禱告的祭壇就坐落在上方的峰頂,還有一個穿越過附近的森林後會到達的小河,在那邊的瀑布下匯集成一個小的淺潭。清水自高聳的山壁瀑布上傾瀉而下,並沿著淺潭的邊緣向下游繼續匯集而去。卡莉努用她生硬的英文告訴我,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除了可以在秋天時抓到肥美的魚,夏天也是消暑的好地點。當初她們的祖先似乎就是為了躲避平地上濕熱無比、蚊蟲孳生的環境,才搬遷到這座長年飄盪霧氣的山裡的。她說自己只懂打獵不會紡織和塑土,所以只能告訴我這些。我拿著筆記本,不顧自己早就走到汗濕的登山服,記錄下卡莉努所說的,屬於她們的生活方式。跟卡莉努一起到處走的時間很愉快,但我們每次傍晚回到村落,不知為何教授總是皺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到底他和族長談了什麼,我也沒敢去問。 「我喜歡妹妹卡夏。」有天晚上,當我和卡莉努在火堆邊吃飯時,我開玩笑地問了卡莉努關於感情的事,沒想到她回答我的表情無比認真。我原本以為那只是所謂的家族愛,但沒想到她告訴我,自己從小就喜歡妹妹,而她們的社會除了家母長制,還允許改嫁再娶、同性及家內婚,除了和非人或死者之外一率不限,村落全體都會獻上祝福。這讓我大大的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這麼特殊的社會型態。然而她真摯的話語,一邊說著自己和妹妹的點點滴滴,一邊用略嫌粗糙的手指撫摸著脖子上的玉石項鍊,我才明白她真的是喜歡著自己的妹妹。卡莉努還開玩笑說,她的名字在她們的語言裡代表月亮,而媽媽和妹妹分別代表了太陽和星辰,自己生下來註定要跟她在一起的。她表示,在村落中表示結婚意願的要年屆二十,答應的要至少十三歲,而她再過幾天就要剛好滿二十歲了。她也向我道歉,說初次見面當天沒有跟我握手,是因為在她們的文化裡,會牽手的只有最親密的伴侶,所以她對我當初行為感到困惑。我搖搖頭表示沒關係,並且祝她能成功地和妹妹成為伴侶。她靦腆地笑笑,並且表示十分感謝我,她會努力。但就在隔天晚上的祭典,發生了我和她都沒想到的事情。 盛大的祭典晚會上全村的人圍著營火唱唱跳跳,桌上堆著許多的烤肉、烤魚和玉米,地上有許多裝著玉米酒的罈子和皮袋,都滿盛著釀好的美酒。大家手中拿著陶製的淺碗盛裝,一口接著一口地就口而飲。但不知道為什麼,席上就是沒看到族長和她女兒們的身影。我想詢問教授,但今晚的他似乎比起前兩天更加陰鬱,甚至有點暴躁。就在我想自己去找人時,族長終於帶著兩位女兒來到了用木頭搭建的高台上,舉手向大家致意,看到這個動作的族人們不論正在做什麼,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一齊望向了高台。 族長宣布,將長女卡莉努任命為勇士的隊長,專職往後的狩獵行動的規劃和執行。自己則將在今晚和女兒卡夏結婚,並將讓她在二十歲時繼承族長之位。聽到這裡,全場族人歡聲雷動,表示祝福與慶祝。但就在幾乎要將所有其他聲音都淹沒的聲響中,我只看到卡莉努在宣布完畢後默默地走下了高台,從堆放酒品的地方提起了一個皮袋,然後不顧身邊其他人的道賀,低頭快步地奔向林子的深處。當下的我回頭看著繼續慶祝的族人們,還有準備要和教授敬酒的族長,心裡一股說不上來的衝動驅使我跟著卡莉努離開的方向跑去。我知道,她可能去了哪裡。 來到瀑布,我看到卡莉努坐在一顆大石頭上,似乎在用五音不全又有些沙啞的鼻音哼著旋律,是我在前兩天教她唱的<你鼓舞了我>。卡莉努,我呼喊了她的名字,她回過頭看著我,顯得有些不可置信。她早已紅腫的雙眼和地上空空如也的皮袋,讓我知道她剛剛把哭著把一整袋的酒都一飲而盡了。看著她有些散亂的棕色長髮、有些潮紅的臉頰和沾著淚滴的睫毛,我心裡的一股衝動讓我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她。她有些遲疑,但還是用手腕緊貼著我環抱她腰部的雙手。我將頭靠在她有些削瘦的背後,低聲告訴她這是我們表達對親友最大關懷的方式,她聽到後,像是積蓄已久的感情潰堤了一般,轉過身來緊緊抱住了我,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漸歇後,卡莉努和我坐在水潭邊,看著天上懸掛的滿月,半晌無話。剛剛又跑又哭的卡莉努,似乎有些困倦,又因為酒精的作用,讓她的臉頰更加的紅潤。但想到她所受到的打擊,也許肉體的些許疲憊並不算什麼。她注意到我似乎有些口渴,就在我伸手想捧起清澈的水時,她拿起了空的皮袋浸入水中,然後自己喝了幾口,又遞給了我。我接過皮袋,水中混合了一點點酒精的味道和淡淡的甜味,這時看起來卡莉奴將雙腳縮抱起,頭靠在膝蓋上看著我,口中似乎說了什麼話。好像是在跟我道歉,說在她們文化中,互相擁抱代表願意與對方發展更加親密的關係,這甚至不是親友會有的動作。但我的雙眼,卻只停留在她略顯淡色豐厚的雙唇上,看著從它們隨著流瀉出的音色一張一合。就在她講完之後,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襯衫,脫下被水打溼的外褲,用只穿著運動內衣卻有些炙熱的身體再次緊緊地擁抱她。 朝陽逐漸升起,當我們回到村落時,卻看到教授站在村口不遠處,一副氣憤的樣子。而族長則在一旁翻譯及長老們在討論著什麼事情,換上一身華麗服裝的卡夏也在一邊隨侍。看到卡夏的卡莉努像是覺得愧疚一般別開了眼神,然而讓我更加在意的,是我們所有的行李都堆在了村口的吉普車上,就像是要馬上打道回府的樣子。明明時間上就還有餘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向嚮導詢問的結果,原來教授本來就是極為虔誠,甚至可以說有點狂熱的信徒,這個社會對待感情關係的方式讓他這幾天非常地不愉快,不要說母親娶女兒這種亂倫之事,光是同性結婚這點就可以讓他老人家跳的半天高了。然而為了學術考察,他一直都忍著沒有說出口,直到昨天晚上祭典宴會上,喝醉的教授目擊一對男性伴侶的親密行為並和對方起了口角,甚至大打出手。族長認為雖然我們來者是客,但她沒辦法不保護自己的族人,就只好請我們離開了。卡夏一臉抱歉地看著我,她知道我和她姊姊相處得很好,而我也從沒有對她們的生活方式感到反感,但畢竟是族長的命令,作為下任繼承者兼伴侶的她無法置喙。而卡莉努則是失落地望著我,雙手緊緊抓著腰帶上繫著的墜飾。我也看著她,心裡有著無數的話語在打轉,卻什麼都說不出口。有那麼一瞬間,我心裡閃過了帶她回英國的想法。但事實上,她的英文並不好,而且在我們的社會中,像教授這樣的人並不是只有少數,我不能因為自己的自私,就期望她離開熟悉的家園、離開所愛之人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明明這麼做才是對的,但我心裡卻像是灌滿了鉛,沉甸甸的。 就在我坐上吉普車前,我請嚮導用我的立可拍幫族長、這個村莊和族人們拍了照片,也拍了卡莉努、卡夏,又另外拍了一張我自己的照片。我將自己和卡夏的兩張照片留給了卡莉努,並告訴她,我一定會再找機會回來看她們。卡莉努聽了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然後在眾人面前擁抱我。就在她身邊的人驚呼之時,她用著開玩笑的語氣說這只是我們的文化裡和親友表達關懷的方式,不需要大驚小怪。我其實也很想回抱她,但我看了一下身旁的族長和卡夏,決定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告訴她要自己保重。但就在吉普車發動,緩緩離開村落的時候,我聽到了背後卡莉努的呼喊。莉亞,她叫喊著我的名字,可是我只是低下頭,將手中的隨身背包緊緊抱在胸前。 回到英國後,教授把他的研究題目給撤換,也和旁人絕口不提這次旅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他是否能由我來接手,特別是關於我們探訪部族的研究,他卻用極為不悅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而之後我執意要撰寫關於這個部族的報告時,他直接把我選修他指導的課堂上把我給當掉了。大學畢業後過了快十五年,我成為了大學母校的助理教授,專門講授社會學。我去孤兒院領養的女兒,也即將步入中學年紀。生活比起學生時期來的匆忙,但也更加充實。而就在我有了一點積蓄,想要前往卡莉努所在的土地時,卻接到了她妹妹卡夏所稍來的信件。 我來到村落,已經成為一族之長的卡夏親自來迎接我,帶我到她的石砌屋中。我看到了已經有些白髮的前族長,她臉上滿是疲憊和歉然地看著我。卡夏告訴我,當時她母親會突然宣布和自己結婚,是因為部族裡有幾個不肖的族人似乎在背後興風作浪,散布族長並不適合繼續擔任領袖的說法,加上當時剛好我們來訪,給了那些小人口實,更加誇張地在背後說族長會學習英文一定是為了勾結外人出賣村落,甚至有一兩位長老也開始對族長產生懷疑。當時族長知道這些事情,卻還是把我們當貴客一般的接待。由於村落裡的權威傳承一直都是先傳給族長的伴侶,再來才是子女和賢者。因此在知道卡莉努心意的情況下,族長還是決定要和卡夏結婚,一來卡夏和卡莉努本來就是村子裡一裡一外,各司其政且表現優秀,二來只要成了伴侶,繼承時在背後說話的人也沒有辦法再說些什麼。卡夏這麼跟我說,希望我了解族長的考量,不要責備她。我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聽她訴說著,訴說著,訴說著。 終於我來到了卡莉努的身前。她闔著雙眼睡在木床上。十幾年不見,她的身軀線條變得洗鍊、結實,腹部也有著腹肌。我聽部落裡的勇士說,當時正在帶著勇士們狩獵的卡莉努是為了撿一個身上掉下的東西,而不小心摔下了山谷。勇士們將那個東西轉交給我,原來是一個貼身的皮袋。我苦笑著,將皮袋放在了卡莉努的胸前。這時我發現袋子裡似乎還有東西,我把皮袋的袋口繩解開,伸手進去。 是一張斑駁有著水痕的照片,因為歲月而顯得泛黃,甚至還破了一角。是我的照片,照片背後還歪歪扭扭的寫著一行字。 You raise me up. 「妳這個笨蛋,照片什麼的再拍就有啦,我都說會再來的。現在我都來到妳身邊了,怎麼不快點起來迎接我……還在睡……。」我越說越哽咽,跪在木床前眼淚都停不下來。卡夏和族人們都退出了房間,只剩下我陪伴沉默的卡莉努。 我哭著哭著,緊握卡莉努的手。我多麼期望她這時張開眼睛,有些難為情地告訴我,在她們文化裡牽手意義非比尋常,然後我依然會牽著她。要是我當初再勇敢一點,更了解自己的心意的話,那我就該帶她走的。如果我不怕其他人的眼光、不怕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定義我們的關係,我都能自信地站在她的身旁。 然而如今我能做的,只剩下緊緊牽著她的手。緊緊地。久久不放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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