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擋死之夢 / 鯨向海


鄭愁予詩〈召魂〉：「哎哎 我豈是情怯於摒擋的人」。


我服務的醫院外面有一座公園，公園環繞著一潭巨大的湖水，湖畔多處設有長椅，
常見到有病人吊著點滴或插著鼻胃管，緩慢地散步；偶爾累了，就靜坐在燦爛的陽光下，默默凝視湖面遠方。
我不敢多想他們通常在想些什麼，醫院本是死蔭之地；在這巨塔周遭，刻意種植樹林花圃，豢養魚鳥貓狗，生機勃勃的景象，反而更襯托出醫院裡，那種無可消除的陰森感。

和許多醫護人員一樣，我也常在下班後的夜晚，為了身體健康，穿著輕便的運動服，閃過那些樹底下抽煙的病人與家屬，沿湖旁的小徑慢跑。
行醫者被目為「擋死之人」，自然要更嚴格地對待自己的身體，使更強健一些，更神一些。

那是因為我們的心靈其實沒有比一般人強韌。我們的堅強有時候只是，反覆與死神交手後，訓練出來的一種假裝，一種麻木吧。
跟我同為精神科的學妹照顧的一個失智症老婆婆，由於年紀太大，在病房裡過逝時，學妹相當自責，淚水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無法為病人擋死時，固然感傷，但我們還必須繼續為其他病人奮戰，往往無法耽溺於哀悽之中。
當死亡在腦海裡逡巡不走，影響到我們工作的能力，更要處理的不僅僅是眼前的屍體，而是自己面對死亡的態度。
根據心理學家阿德勒的說法，不少醫護人員都是因為在童年時，有親身接近（或目睹）死亡的遭遇，所以立志從事醫療。
像我自己，很可能是在五歲時，得了急性肝炎，差點死去；每天到診所去注射手腕般粗大的針筒，所以才默默把小拳頭敲擊在電線杆上，許下了當醫生的願望。

醫學是人類為了替同伴擋死而發展出來的技藝。
然而從醫者更要懂得謙卑；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必須為所有的死亡負責，未免太過自大，醫學畢竟有其限制。
海德格說：「沒有人可以消除別人的死亡。」死神不容許任何傲慢。
苛求自己必須無條件地拯救所有病人，只會使我們在行醫的過程裡傷痕累累。

有電影《馬奎斯的三場葬禮》。馬奎斯的好友逼著殺死馬奎斯的兇手，跟他一起把屍體運送回家鄉去。沿途他們以各種形式，不斷把馬奎斯的屍體挖掘暴露出來，阻擋他的死亡。馬奎斯的屍體，也始終堅持著臨死前萬分驚訝遺憾的表情，即使被蟲豸啃嚙，不肯死透。
如是，在這長長的心理治療與贖罪之路途中，同時安撫了他的朋友和仇敵……有時過度的「傷慟反應」（breavement），就猶如這種不斷把屍體挖出來的過程，逼著死者治療我們，給生者一個交代。

我常告訴憂鬱症的病人，如果有想死的衝動，就來急診吧。精神科醫師像是一塊大海綿，不斷吸收著那些想自殺的念頭。
也許在潛意識裡，做著這樣的工作，也是為了替自己擋死：理解了各式各樣的死亡念頭，也許終於能夠跟死神保持安全距離。
電影或者文學等藝術，也是擋死的利器之一；夏宇詩：「是不是我們曾經一起死過。／大家看起來都那麼眼熟。」
在藝術裡美化了人類可能的死亡情境，使得我們平靜、頓悟，稍稍抒解了與生俱來的「死亡焦慮」。

整個台灣兩千三百萬種生活方式，就是為了要阻擋那兩千三百萬種死法。我們吃三餐擋死，呼呼大睡擋死。
事先寫好遺囑，以擋迫不及防之死。在年終和年初祈神，希望神替我們抵擋每一年之死。
我們定期參加聚會，變換工作，追求更好的身份地位，以摒擋別人心目中「這人和死了沒有差別」的想法。
我們更憑藉著自己在戀人眼中，「獨一無二的存在」擋死：由於我是有人愛的，存活是有意義的，所以可以暫時不用死……就是這種浪漫唯美卻毫無轉圜餘地的擋死途徑，使得不少人在感情生變後，失去現實感，以為除了自殺，別無選擇。

方旗詩：「有誰知道雪人……／也需要愛情／暗戀著太陽……／如燭台上的鯨脂／一邊垂滴蠟淚，一邊死去」。
在文學的想像世界裡，當死亡與所愛同時逼臨，總是一面倒地歌詠那種壯烈殉情的心靈。
從醫學的觀點看來，這確實有點傷腦筋啊。
然而在讀小說看電影的時刻，遇到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想到什麼自殺防治大業的事，每每只會情怯地感動到連自己也要奮不顧身跟著楊過和小龍女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