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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卵性】
「兩人三腳?」おそ松瞇起眼睛。眩目的陽光。此起彼落的喧嘩聲和吶喊聲。五顏六色的運動會場佈置。高中生無處宣洩的過剩青春。一切一切快要把おそ松給淹沒。更糟糕的是おそ松感覺自己站在這裡顯得太老了,他滿腦想著如果是賽馬場的吶喊聲,或是小鋼珠店的電子樂噪音的話就會好多了,陽光就不會使他如此無所遁形。是空氣的問題,他想。現在他極度渴望抽一支菸。

他記得和カラ松搭檔兩人三腳的那幾年,他們幾乎每年無例外地創下新紀錄,就好像那段急速抽高的歲月。雖然多少帶著驕傲的心情,當時おそ松卻覺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カラ松和他幾乎像是時間到了似的同時鼓脹起肌肉,各個部位的體毛也像是吉卜力電影豆豆龍的魔法似的,在澡堂裡彼此霧氣朦朧的注視、競賽和純真的希望中,互不相讓地茂盛起來。他朦朧地回想著那是甚麼樣的感覺呢?那種身體不斷進化的感覺,那種身體的彈性和肌肉的爆發力就像初夏的樹一樣徹夜勃發,一覺醒來就可以感受到明顯的不同,伴隨著初次遺精的濕黏,彷彿夏天永遠不會結束的感覺。現在他只能朦朧地回想。

六胞胎的他們原本就是一體,他想起高中生物科老師在黑板上用綠色紅色粉筆畫成的簡陋受精卵塗鴉,他想起那時候カラ松曾異常認真地和他說「六胞胎不是六倍,是六分之一。」他有時確實不知道カラ松腦袋裡在想甚麼,但是他卻獨佔カラ松的某些面貌,絕大部分是カラ松個性裡不好的那一面,當時他尚未發現這也許是他生為長男的驕傲情緒形成最主要的一個原因。カラ松和他。但是,喂喂。那是學生時代的事了。現在都畢業幾年了?現在已經是堂堂正正的尼特族了喔。

他在電視上看過,一個人的體力巔峰是從18歲到25歲,但是這只足以證明,或者多少保證他還可以享受幾年過著頹廢生活卻不發胖的權利。過了25之後呢?おそ松幾乎從來不去想未來,他自己為此洋洋得意。下一年就是這一年,這一年就是上一年,就像長壽肥皂劇的劇情一樣,甚至可以不需要劇本。有時候おそ松真的會想,為什麼自己不是停在18歲?或16歲?或10歲?大概除了20歲的時候拿到一張叫做「成年」的通行證以外,年紀的增加對他來說毫無意義。而成年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在買黃色刊物的時候,從一個說謊的小孩變成誠實的大人罷了。

像大部分為人子女的一樣(他猜想),おそ松注意到爸媽老了是因為他們的白頭髮──當它們多到你不再想去好意提醒父母並像日行一善幫他們拔去──他在澡堂裡看過老爸鬆垮臃腫的身體,他偷瞄一眼那被肥胖的肚子和鬆弛的大腿吞掉似的小雞雞,無法想像那副身子和松代做愛的畫面。おそ松把頭浸入熱水裡驅趕更寫實的畫面在腦中成形。不過父母是本來就會老的。おそ松曾經相信他們六胞胎會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因為照理來說他們本來是一體的,照理來說他們享有相同的命運,只要他們跟緊彼此。

「你如果發胖的話我絕對不饒你喔カラ松。」「嗯嗯~?」カラ松給了他一個模稜兩可的回應。カラ松是最早開始在意健身的一個,大概是在他高中加入話劇社之後,並且和在意肌肉線條同樣地在意起自己身上的味道(大概是被トド松和チョロ松碎嘴過),おそ松記得那年瀰漫高中男生體臭的房間裡開始混入カラ松的視若珍寶廉價香水味。カラ松似乎從來搞不清楚,也豪不在乎女用和男用香水的差別,但是和女學生似乎與生俱來的清甜香味或者風塵女子的粉味都不相同。這個氣味給おそ松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是他第一次察覺到他們六胞胎原本模糊一體的印象,被各自愈來愈鮮明的輪廓線分隔開來了。

這個氣味讓他永遠可以找到カラ松,就像暗夜裡的狼嗅出獵物的行蹤。只要他告訴他我喜歡你的香水味。只要他告訴他你維持這樣不要變就好了。只要他。

他感覺自己的弱點一定暴露在他們眼底,那些高中生,就像那些大人在年輕的他的眼裡。而且他們有輕蔑的本錢,年輕,本質的暴力。おそ松想他們當年也曾嗜肉如六匹飢渴的小狼,現在暴力是綜藝節目永恆不變的催笑劑。

他和カラ松締造的兩人三腳的紀錄甚至不再被傳頌,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聲音、顏色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我去抽一根菸。」おそ松終於說。他不想到學校屋頂上去,甚至不想去看一眼他當年的教室,畢業前某個夏天的晚上他和カラ松躲過校警躲藏的那一間教室,只為了「就像是整座校園都是我們的」這麼一句炫耀的話,事實上他和カラ松害怕得幾乎哪裡也沒去。愚蠢的年少。而今這整座校園再也沒有一個角落屬於他了。他獨自到一個人煙稀少的角落,看見微濕的泥土上散落一地的菸屁股,想起自己斷尾的青春也是如此的。頭頂上的青空終於只剩下一道窄渠。他摸了一圈口袋,沒有打火機。他把鐵桶踹出一聲巨響,並不在乎有好幾雙眼睛轉向他。啊啊,好不爽。

遞上火的是カラ松,他找到他了,來告訴他說就算他們不跑,他們的搭檔還是無可取代的,他們是傳說,而傳說是不會消失也不會改變的。他把頭靠在他弟弟的肩膀上。他嗅聞著那股廉價香水味,像嬰兒吸吮奶汁那樣。「我喜歡你的味道。」他說。

他是那樣無藥可救地需要被呵護,同時想到「我」的念頭卻讓使他感到難以承受的痛苦--割裂,和孤獨。天神曾經有十個兒子,十個太陽,個個傲慢又無知,開著老爸的高檔跑車,尖叫著馳騁於天際,直到凡人再也無法忍受他們的肆虐,便有另一個年輕天神降臨大地,一箭一命殺死這些天之驕子,這個立即被凡人擁戴為英雄的天神殺死了他們八個兄弟。倖存的太陽抱著他負傷而不再燃燒的弟弟漸趨冰冷的身體,怒火啃蝕著他的心志,他火光熊熊的瞪視那居高臨下的英雄。太陽寧可要他拉滿弓,最好使他和兄弟同歸於盡,但是令他椎心刺骨的是他的憐憫,他的弟弟已經殘廢了,而他的驕傲被摧毀了。

「但是我的身體還可以反射你的光芒,」身體變得冰冷灰暗的弟弟用溫柔的語氣對他說「人們會需要柔和一些的光芒讓他們好好休息。」

那我怎麼辦呢?你想過我要在無盡的黑暗中獨自運行嗎?

「這是唯一的辦法。」

おそ松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不是カラ松的拳頭,也不是チョロ松的背叛。「你是長男啊!」你是長男。你是おそ松。你是一個人。你是孤獨的。おそ松像是被割斷了臍帶,飄向無盡的黑暗、冰冷與虛空。他被騙,被徹底背叛了。

是你們丟下我長大。是你們無視我怎麼想就逼迫我也長大。是你們輸了大人的骯髒遊戲而要我跟你們一起投降。你們都被騙了。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甚麼。

高中的時候おそ松就發現他的兄弟都是笨蛋。チョロ松是最笨的那一個,接著是トド松,他們害怕自己和其他人不同。然後是カラ松。聯考給了他們一個錯覺,讓他們以為自己有一個可以過他人的人生的機會。幸好他們都夠笨,おそ松想,何苦呢?他自己就從來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願望,賽馬和小鋼珠還實際多了。

他們要的是一個沒有不同的人生。おそ松想。這一次連十四松和一松都受到影響。他未換去睡衣,仰躺著盯著天花板,聽著松代在廚房裡做早餐的聲音,水龍頭開起,抽油煙機開啟,冰箱開啟,冰箱關上。與過去大部分日子相同,他等著松代說「吃早飯囉」,除了今天早晨特別安靜,房屋因空蕩顯得巨大。他想他其實可以走進廚房,和老媽說,今天蛋我來煎吧。或是白飯,電鍋他是會用的,只是幾個按鈕罷了。他想著他與成為成熟的大人好像只有一步之遙(話說回來,成熟的大人與懂事的小孩之間又有甚麼差別呢?),但他總是站在廚房門口便又作罷。

おそ松吃著早餐,原本屬於六兄弟的餐桌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松代還是不小心做了太多菜。松造和松代許久以來不太交談,進食的聲音像喃喃的低語流過室內。他奇妙地置身在這一個時空中,一個他想像過的兄弟紛紛離家後的家的景象,老爸和老媽的老年景象,只是他卻在這裡,像一個幽靈般的見證這一切。或許他真的是一個幽靈,誰又能告訴他他不是呢?

他想著自己也許從來沒有和松代聊過,關於任何事情。他想著和老媽可能的話題,好像總與吃脫離不了關係,吃甚麼,怎麼做,哪一間賣場今天有優惠,哪一間店的甜點......大概老媽活著的目的就是餵養家庭,以及在三餐之間的電視節目。他聽著她出門,他聽著她回來,她告訴他她帶回來甚麼,可以吃或不不可以吃。她帶回來了車輪餅,除了紅豆口味和奶油口味又增加了新的口味,巧克力,抹茶,藍莓乳酪,草莓卡士達。他和老媽分著吃這些有違和感,卻又令人好奇的口味,一邊下著評語,這個太甜了,這個不怎麼甜。

至於老爸,他大可和老爸去釣魚場,去賽馬場,也許約他去小鋼珠店,或是一起去Chibi太的關東煮攤子上,他們可以聊一些男人的話題,球賽,賽馬,小鋼珠,女人,更多體育競賽。他們慾望的東西,那些滿足慾望的場所,或者是他們的慾望被商品化了,電視化了。是他們被放在商品陳列架上,經過檢查,篩選,賣出或回收。也許可以聊聊他爸爸的過去,學生時代,工作......他害怕和老爸聊起工作,害怕在交談的時候哪怕只是幽微的期待,他老爸會期待他像其他兄弟一樣,儘管他們都不知道他的兄弟們現在在做甚麼,大概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おそ松在一個特別清朗的早晨忽然有了這個念頭。他們會發現外面沒有他們想的好玩,他們會發現自己根本不適合融入大部分人的世界,然後他們就會回來了。或是他們會從一種深層的焦慮和幻覺中醒過來,就像從一場漫長荒謬的惡夢中醒過來,然後他們就會丟下一切回家。他們會回來,他們就會發現他是對的。他根本不用去找他們,他只要等待一個契機,把他沉浸在妄想中的兄弟們打回原形。讓他們看清楚,這一切--關於長大的一切--其實並沒有意義。他們是不會改變的,因為他們的存在就是人性榨乾後的殘渣。

這甚至是一種使命,他想,不改變是他們的使命。偶像不需要長大,故事的主人公不需要長大,長大意味著偶像的死亡,故事的死亡,淘汰,然後有新的小孩。畢業季,然後是開學季。櫻花凋落,櫻花盛開。不長大不就是所有人的夢想嗎?哥爾.羅傑之後有魯夫,不斷傳承下去的D的意志,就是商家的海賊船,男人的浪漫。(所以香吉士是不會結婚的)真實世界的Neverland。他們六個人的顏色會永遠鮮豔,不斷繁衍、突變,在每一個平行宇宙,派生,性轉,年齡操作,性格捏造,職業妄想。他們會一次又一次的轉生,初戀,做愛,懷孕,結婚,自殺,謀殺,情殺,誤殺,虐殺,老去,死亡,不死。カラ松還是想錯了,他們既不是六倍,也不是六分之一,而是六的無限次方。一切的啟示都來自那顆受精卵,從一變成無限。

他的兄弟們回來了。故事結束,故事重新開始。六胞胎為著人類的慾望回歸了。

他們從電視上轉移到商品陳列架上,因為口味的豐富多樣而精緻起來,事實上卻了無新意。他們模仿這個或模仿那個,幾乎毫無例外地每次都會成功。其實他們成功的祕訣就是保留了一事無成的品質,某種程度和處女膜有著同等的魔力。

他們受到像是偶像一般的待遇,成為被慾望的對象。他們有各自的粉絲,找到各自的路線,萌點與反差萌,他們探索著人類沒有邊際的慾望,像是被送上太空的探險者一樣。

到後來他們甚至不需要布景,好比說不需要校園就能拍運動會系列。他們不需要你真,甚至不需要真實,他們不需要把girls帶入他們的世界,每一個girl已經進入她們自己的世界了,無論那個世界是多麼空白,內容物卻是多彩的。

有時他們甚至被塑造出完全相反的人格,譬如說害羞自卑的一松變成飛揚跋扈的義大利黑手黨的Don,或者自戀的喪心病狂カラ松變成純真又淫猥的小正太。

這一切都發生在幽微的底層,像是在攝影棚布景背後的夾縫,在更衣室裡衣物的雜陳處,真實與造假與幻覺的交界處,那裏就是產生慾望的中心,他們薰陶在其中,漸分不清是自己被欲望著,自己慾望著慾望者,還是慾望著自己被慾望,或者就只是慾望著自己。

カラ松的衣著露出度愈來愈大,露出乳頭,絕對領域。大概和他自己原先對皮革外套、墨鏡、風衣的硬派風格的憧憬完全背道而馳,卻完全符合カラ松girls的慾望,甚至每每以爆炸性的露出將girls的胃口愈養愈大,欲罷而不能。他不知道カラ松是否察覺,但是不察覺也是被慾望的要素之一,他的「天然呆」、「頓感」可以滿足偷窺慾和掌控慾。但是也有例外的情況,譬如說mafiaカラ松,「察覺」自己的性感就是大人的性感的要素,也就是bitch。這些要素的成分比例的拿捏,就決定了カラ松是聖母抑或妓女,或者你會發現他必須兩者皆是,因為人在原始的本能終究需要具有這二重特性的的【0】--淫蕩的召喚,以及如大海一般無私的包容。

おそ松想,カラ松和他的存在就像是【0】和【1】,陰與陽,夏娃與亞當。【0】和【1】就足以演算出整個宇宙,整個宇宙也可以化約成【0】和【1】。

但那畢竟只是數億個宇宙觀中的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