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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水是死的,空氣是死的,就連飄來盪去的幽魂也是死過一次的,擺渡人在川邊坐著,他的小船泊在水面上卻全然不晃動,因為這裡已經沒有什麼被賦予生命。
儘管忘川的風景總是晦暗無光的,他身後卻有一片殷紅曖曖含光,那是如血的顏色、是不祥的呢喃,卻是他數算時間唯一的依據;只見紅光兀自增強,一瞬間,那片血紅似乎就要照亮永夜的死亡之域,忽地又一閃而滅。不急不緩的足音向著川邊靠近。
「今天也沒有生意嘛。」來者的嗓音飄在凝滯的空氣裡。
「嗯。」
「最近好像特別冷清。」對方坐了下來,明明沒有風,他長長的頭髮卻好像隨著什麼在閃動。
「冷清是好事啊。」擺渡人輕輕笑了,把光著的腳丫伸進水裡畫圈,只有在這時,水面才會漫出一個又一個圓。周身渡著朱色光暈的男子也學他動作,一下一下攪著川水。
忘川水不是誰都能碰的,所以才要個擺渡人送眾生最後一程,只是這擺渡人的魂魄,也永永遠遠地給栓在了川畔。他不知道自己自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從存在以來,他就一直是個擺渡人,來回在忘川;然而他並不是第一位擺渡人,恐怕也不是最後一位,那麼在他之前是誰做著這份工作、在他之後又是誰接手,全不是他所能理解甚至插手,他只是日復一日搖動船槳。
八百年前,那穿紅衣的男子從遠方漫步而至,他赤足踩過之地,曼珠沙華便猖狂盛放;男子似笑非笑,紅衣豔得扎眼,膚色蒼白得虛幻。他從死亡裡走來,還要向死亡走去。
然後,他停在了擺渡人身後一步處,「就到這吧。」他說。
他和擺渡人一起,被攔在了死和生中間的灰色地帶,但那片灰濛濛了千年的低地,現在是血一般的紅了。

「你說,我會入輪迴嗎。」擺渡人問。
「我不知道。」花朵化身的男子雙手抱著膝蓋,前前後後搖晃著,像孩子一般。

「花為什麼會下地獄啊。」
「划船的為什麼會下地獄啊。」

「你沒有其他顏色的衣服了嗎?」
「沒有。但是等我謝了,會有綠色的葉子。」
「謝?凋謝?」
「我會凋謝的呀!」他輕輕地笑起來,「開一千年,凋一千年。」

「今夕是何夕?」擺渡人刻意怪腔怪調,逗笑了對方。
「昨天剛滿五百零一。」使死亡開花的男子,雙眼笑成人間才見得著的彎月。
人間的曆法是西元,而地獄門口那汩汩川河的時間,則是從死亡開始算起。

「最近真的沒什麼人呢。」
「嗯,剛剛那大概是今天最後一批。」
「那...我可以坐坐看那個嗎?」男子指著浮在水面的小船。
「咦?你想過去對面?」
「只是想試試看,浮在水上是什麼感覺。」
「可以啊。」
小船無目的地飄盪。擺渡人揩著汗水,其實地獄這般陰冷哪會有汗水,但這動作似乎能讓他稍稍有種生的錯覺,好像他不是做著一份枯死的、徒勞的工作。男子看著他,身邊幽微的光使他從遠處看好像一盞燈籠,溫暖而安靜,安靜卻乾冷。男子將食指伸進水中,幾片發著光的花瓣憑空出現,花瓣緩慢漂走,於是更多更多的花瓣湧出來,像是要指引無盡,不斷不斷的往遠方延伸。
「到今天就八百年了。」
「是嗎,這麼久啦。」
「人間界有生日這種東西喔。」
「噗,但是我們根本沒有出生過吧。」
「你笑了。」

纖細得幾乎要消失的手指抓住了擺渡人褐色的袖擺,忽然靠近的兩人都沒有體溫,熱度卻在鼻息與鼻息之間翻湧攪和。一水的花瓣含光,光路漫漫,溯其源頭,那是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船上兩人的唇與唇貼合,一人的光暈包容了另一人的黯淡,似乎這才顯出他們本有的樣子。

「我凋謝之後,你會埋葬我嗎。」男子的氣息短促卻綿延。
「我會,」擺渡人低低的說,「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