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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你要如何原諒時光遺失的過程 要如何才能容忍它發生 要如何才能想而不問



  一直到那天行程結束,坐上高鐵返回台北時,溫尚翊都找不到恰當的時機跟地點能問陳信宏是怎麼了。直到入夜時分,兩人到家後才終於有完整的時間跟不被打擾的空間,讓溫尚翊覺得可以開口。

  洗完澡打理好自己後回到房間,果不其然看見陳信宏頭髮還濕濕的披著毛巾,盤腿坐在床上用電腦。插好吹風機插頭坐上床,陳信宏自動地關上筆電將身子往後移,方便溫尚翊替自己吹頭髮。風扇聲音在耳邊轟轟作響,風筒不斷運送著溫暖的風配合溫尚翊一絲一綹仔細地將自己的頭髮吹乾。閉上眼睛享受溫尚翊指腹撫過自己頭皮、髮絲的觸感,想像著他在自己背後專注地控制著吹風機距離、風溫以免燙到自己的神情,內心就像被柔軟的棉花給塞得滿滿的,踏實又舒適。

「厚啊。」以手指當梳子整理了陳信宏暖暖的髮絲,扁塌的樣子與舞台上那毛茸茸的造型相差甚遠,但卻讓陳信宏看起來又年輕了幾歲。陳信宏習慣性地順了順鬢角,接著往後一躺靠在溫尚翊胸懷中,抓過溫尚翊的手在眼前細細端詳——跟自己的很不同,因為長年彈吉他的關係指腹有著厚厚的繭,指頭圓圓、手指也不及自己的修長,但卻總是能彈出令自己讚嘆的旋律、自己所不能及的技巧、變出一餐又一餐美味,跟一次又一次疼惜著自己的溫柔。

  往上挪了點蹭蹭溫尚翊肩頸,溫尚翊拿了顆枕頭墊在自己背後調整姿勢,讓陳信宏比較好靠:「欸、陳信宏。」
「嗯?怎樣?」側頭與溫尚翊對視,狀態是慵懶但溫尚翊總覺得陳信宏眼神有些飄移。是看著自己沒錯,但卻好像沒有聚焦。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帶著憂心的神情跟語氣,溫尚翊問。而明明只是一句普通關心,陳信宏瞬間卻覺得有股熱度往鼻腔跟眼睛衝。即使不同於以往的低氣壓氣場,但很清楚絕對會被溫尚翊看出來,也很清楚溫尚翊絕對會找時間問自己。只是當這個時刻來到,卻還是因為那總是關心著自己一舉一動的在乎而忍不住想哭。

「⋯⋯只是在想事情。」視線轉回前方深呼吸了一口氣憋住情緒,閉上眼睛下定了決心,不讓溫尚翊看見自己的表情。或許就、別再拖了吧。
「咧咻蝦咪?」雙手環抱住陳信宏,用下巴蹭了蹭陳信宏肩膀,難得地撒嬌,等待陳信宏的回應。

  沉默無聲迴盪在兩人之間,但溫尚翊並沒有開口催促。縱使心底有多少無措焦慮,自己都有足夠的耐心等陳信宏準備好,再與自己分享那些能解決與不能解決的氣惱、憂傷甚或其他更多更多,他們從不吝嗇與彼此訴說。

「⋯⋯我們、分手吧?」

  溫尚翊沒有聽漏陳信宏顫抖的尾音,一句話問得畏縮又不確定,但更令他錯愕的是這句話本身。放開陳信宏扳過他讓他轉身面對自己,陳信宏眼框紅了閃避自己的眼神,咬著下唇明顯在逞強。陳信宏的話語坐實了這些日子隱約感受到的異樣,看著陳信宏的反應、壓不住的情緒也讓溫尚翊瞬間濕了眼框。握住陳信宏微微顫抖著的手,溫尚翊聽見自己開口的聲線也很不穩:「⋯⋯哩係咧供啥?」

「⋯⋯這樣對我們都好。」陳信宏的眼神很哀傷,卻透著堅持。讓溫尚翊知道陳信宏不是隨便說說在開玩笑、更不是未經思考所以這麼認定。但資訊量太少,即使略有察覺但仍想不透緣由,溫尚翊皺起眉頭:「⋯⋯聽不懂。」

「⋯⋯我不想你後悔。」
「我跟你在一起什麼時候後悔過。」

  立即反駁那不充分的理由,溫尚翊不禁有點慍怒。都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怎麼會得到這個結論。幾乎都要以為陳信宏是在鬧小心思胡思亂想,不想他下一句話四個字,便徹徹底底讓溫尚翊失去反駁的能力,瞬間明瞭陳信宏這陣子一直在考慮的是什麼。

「我知道啊。」

  不輕不重、了然於心,像是早知道溫尚翊會這麼回話,陳信宏也理所當然地接話。並非意氣或非理性,也不是為了辯倒對方所以這麼說。而是因為陳信宏太過清楚,兩人這綿延了二十年的感情在費了那麼大力氣終於攜手走在一起之時,都已然瞭解彼此要的、不要的,還有會面對到的是什麼——所以自己從不懷疑——從不懷疑自己與溫尚翊,會不會因為這樣而後悔。

  只是,人生往往不是你想得很清楚,它就能很順利地照著理想進行的。

  所以,陳信宏即使知道溫尚翊一路走來從未後悔,甚至確信在未來的無時無刻溫尚翊也不會後悔選擇繼續跟自己在一起,但卻更清楚在生命當中失去過太多的他,仍然有著無論放下或是扛起都太殘忍的責任。

  偏偏生來重感情又責任感極重,因此最後絕對會選擇一肩扛起那過去一直逃避正視、但如今已來到面前,不得不面對的期望,彌補那曾經因為叛逆而失去的珍貴,不再讓同樣的事情重蹈覆轍。

  然而溫尚翊從來不懂得如何放手,總在權衡之際壓得他自己喘不過氣,最後被迫難堪地放棄那些想要卻不能要的,緊握著的珍貴被硬生生地扯開,弄得遍體鱗傷、撕心裂肺。往往要耗費好長的年月與心力才能稍有好轉,而陳信宏不樂見事情一再走到那般田地。

  那麼不如自己先把這一切理清吧,在那之前。

「我知道。」

  用不慍不火的語調再說了一次,直直地看進溫尚翊瞳孔、穿進溫尚翊心底。要讓溫尚翊知道、相信,自己是真的知道,也深深這麼相信,關於溫尚翊這個人。這個人的認真、率直,看似大剌剌但卻又纖細易感,澄澈透明的內心從來都只知道用盡全力去愛、給愛的人最好、最呵護的照顧,要他怎麼懷疑、怎麼不相信?

  陳信宏的聲音再一次重重撞進溫尚翊內心,引發心臟劇烈的疼痛讓人無法呼吸。抿起了唇閉上眼睛,盡可能忍著顫抖但徒勞無功,紅了鼻頭哽咽了聲音,溫尚翊最終還是開口:「你不能這樣⋯⋯」

  拉過陳信宏冷得不合常理的手,不知道是不是空調溫度又開太低了,但自己一向將溫度定在二十六度啊。溫尚翊又陷入開了口話卻說不出來的窘境——陳信宏不僅把自己理解得太過透徹、看透了自己所有說不出口、不知該如何言說的那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甚至還為自己設想了太多太多,多得在看見他眼神的瞬間溫尚翊就了解,自己這些年來的無措、徬徨與焦慮,陳信宏全都看在眼裡,什麼也沒漏掉。

  而事到如今——又或者自始至終,除非破罐子破摔,否則自己其實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而這已經是傷害最小的結果了。自己其實只是、一直在逃避去面對這件事情罷了。

  可是、那你呢?
  為我設想了所有可能性、把我的過去、未來與現在,我這個人的所有都考慮周全之後——那你自己呢?

  無助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陳信宏手上。一滴、兩滴,霎那之間兩個人相對無言,半晌溫尚翊才悶悶地開口:「那你呢?⋯⋯這對你好在哪?」

  執著溫尚翊的手凝視著他比自己膚色略黑的手背,留戀地用拇指摩挲著:「⋯⋯至少我不會看見,後悔第二次的你。」並非刻意要戳溫尚翊痛處,但也不得不如此。若不意有所指到這層,根本就沒辦法讓他正視自己的心。

  況且比起溫尚翊,自己擁有的,其實已經多很多、也太過幸運了。所以自己又怎麼能仗著他的溫柔、他的死心眼、他的不懂得放手,日日夜夜看著他在煎熬中掙扎,還繼續享受著他無盡的疼惜、擁有著那微小的幸福,忽視他的淚水與未來可能再一次發生的懊悔不管不顧。

  陳信宏這話讓溫尚翊胸口塞得難受,深呼吸了一口氣試圖緩過來。須臾間下定了決心,眼神裡有著不容閃躲的堅定。緊緊握住了陳信宏的手,即使掩不著沙啞與哭腔,溫尚翊勉強維持平穩地開口。

「陳信宏,你看著我。」

  在溫尚翊眼淚落下後就移開了的眼神仍停留在溫尚翊手上,被這麼一說陳信宏顫了一下。爾後,才怯怯地將視線上移,對上溫尚翊那凝視著自己的雙眼,透著排解不開的複雜與憂傷。

「你看著我的眼睛,再把那句話說一次。」

  聽見溫尚翊這樣的要求陳信宏眉頭蹙得更深,轉瞬間眼裡有著不讓眼淚落下的倔強,但藏在那之後的卻是不願示於人前——包括現在的溫尚翊——的恐懼與絕望。咬住下唇盯著溫尚翊看了一會兒,陳信宏明白溫尚翊此舉的用意,不禁覺得自己實在是被眼前人給摸透了,這是他們的優點同時也是缺點——慣於把自己逼上懸崖斷了所有退路,逼迫出意想不到的絢爛。卻也總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與對方逼近了極限。

  看似殘忍地要自己面對,實則是把決定權留給了自己。
  要再一次確認自己的心意,是否如同理性設想得那般能夠接受、做好心理準備才下定決心。

  可是怪獸,
  若不趁著一股衝動、如果我有萬全的心理準備,那我們就分不了了。

  絕對分不了的。

  因為不可能有那種東西的、不會有的⋯⋯


「⋯⋯我們、分⋯⋯」看著眼前這個數十年如一日帶給自己這麼多美好、把自己捧在掌心上疼、總是對自己噓寒問暖的人,眼眸被深沈的不願與不捨給掩埋。開口話才說到一半陳信宏便用手背摀住口鼻因為眼淚已如雨下,無數剔透自眼角落下染深了床單、在溫尚翊的手背上砸出一個個小水花。

  慌亂地看著溫尚翊,原先藏在眼底的懼怕與悲傷在傾刻間爆發,全然沒料到自己連一句話都說不全。溫尚翊二話不說把人攬進懷裡緊緊抱住,倚著陳信宏肩膀眼淚啪噠啪噠地掉。靠著溫尚翊肩膀陳信宏也抽抽噎噎地哭,雙手抓著溫尚翊臂膀像是求生的浮木,一鬆手就會沉入深不見底的黯藍海洋、萬劫不復。溫尚翊的手則環住了陳信宏的背緊抓著他T-shirt,好像放開的話陳信宏立刻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自己的世界也將因此傾頹,再無明天可言。

  如果,當年你沒有奮力抱緊想逃避的我,不知道我們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痛得放不開彼此的手?
  如果,沒有這麼多不得不,不知道我能不能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一直一直走下去?

  如果,你不是溫尚翊、我不是陳信宏,我們會是在大街上擦肩而過永不相識、或者再次相遇、相擁、相依、相戀,甚至可以自由地大街上,握著彼此的手相視而笑?

  可是,我們這樣地相遇了。

  所以或許,這就是溫尚翊與陳信宏這輩子的樣子。
  而屬於我們的永恆與真實,被我們一起親手鎖在了那個瞬間,最遠最遠,也就只能走到這裡了。

  我們就走到這裡吧。
  明天之後,我們做回五月天怪獸跟阿信。

  團長與主唱、吉他社副社長與社長,一輩子的、好兄弟。


  最後兩人究竟抱著彼此哭了多久沒人知道,溫尚翊只記得後來陳信宏哭著哭著便沒了聲音,迷迷糊糊地靠著自己肩膀睡著了。而那淚痕依舊,溫尚翊只得顫抖著手擦去,再用手背抹去自己的,乾澀疼痛,卻不及胸口那揮之不去的酸楚。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之後溫尚翊也疲憊不堪,讓陳信宏躺在床上後看著他哭腫了的眼睛跟仍然皺著的眉,是那麼讓人徬徨失措又無能為力。拇指撫過他腫起的下眼瞼,低頭柔柔一吻印在上眼瞼上,靜默片刻,低聲說了今天下午沒能及時回應陳信宏的話語——此生或許、再難對陳信宏親口吐露的真摯。

  「⋯⋯我愛你⋯⋯」

  躺在陳信宏身邊靠著他肩膀,勾起陳信宏手指撐不住濃重的疲累閉上雙眼,迎接一片迷濛黑暗——大概、也是兩人的未來。只是,在墜入無意識之際,溫尚翊彷彿聽見身邊那應該已經睡著的人回應了一句,較稍早的語調少了淡然、卻多了感激與些微喜悅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