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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野九重②


  ——那真的是倉上鈴嗎?

  看見「屍體」的一瞬間,三野九重腦海裡閃過這樣的懷疑。

  血的味道濃厚得嗆人,彷彿一輩子也不會停下的傾盆大雨都無法驅散那股鐵鏽味,被撕裂成碎塊甚至可說是肉沫的屍體壓根看不出原來的樣貌,能勉強辨認出屍體身分的,只有同樣被撕裂的眼熟衣服,以及在巷子裡撒落一地的皮包與內容物。

  「倉上鈴」失去了頭顱與大部分軀幹和內臟,留在髒亂小巷裡的只剩下宛如被捨棄般的肉屑,深刻地烙印在九重眼中。

  昏暗的巷子兩端拉起了封鎖線,標示證物與屍體位置的牌子放了一地,但粉筆痕跡卻無法在大雨中維持多久,只能靠一臉反胃的年輕警員們小心翼翼地拍照存證。光是九重站在這裡的半小時間,就有不少員警衝到旁邊的水溝嘔吐,還被領隊的前輩斥責說該吐在袋子裡,而不是可能殘存證物的水溝。

  儘管被喊到了現場,卻因為人手不足而暫時沒人搭理的九重只能撐著傘呆站在大雨中,一遍又一遍地記下前輩的慘狀,一面與體內嗅到血腥味後變得興奮起來的某樣東西抗衡——他真的好餓,但卻一點食慾也沒有,矛盾的情緒使他甚至無法動腦思考。

  「三野先生感覺一點也不害怕這種場面呢。」

  陌生的聲音呼喚著九重的姓氏,他緊握傘柄的手輕顫了下,這才面無表情地回頭看向擅自鑽進自己傘下的不速之客。若是平常,他肯定會不耐煩地挪開傘大步離開,但此時他卻被迫站在這個慘不忍睹的案發現場旁,面對一堆忙進忙出的員警,時不時回答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比如現在。

  一個看起來比九重還要年輕的矮個子青年面帶微笑站在九重身邊,如果不是他身上穿著警察制服,九重大概會以為是路過的普通高中生。

  「……我經常被說冷血無情。」

  冷靜地挑了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案,九重皺起眉頭,試著在腦中搜索搜索娃娃臉警員的姓名情報,但下一秒對方舉起警察證的動作省去了他思考的功夫。

  「我叫做渡邊智也,因為不管走到哪都會被懷疑是在cosplay警察,所以每次都要像這樣證明自己。」在確認九重已經看清證件上的照片與姓名後,渡邊智也重新收起警察證,朝著九重露出苦笑:「不過這種情況下應該不用證明也沒關係,因為我不是警察的話,早就被其他人從這裡趕出去了。」

  確實如此——這也是為什麼九重在對方臉蛋與制服的衝擊過後,沒有第一時間聯想到角色扮演的原因。

  「所以,」在九重分神之際,渡邊推了推自己的警帽,原先苦笑帶來的溫和感消失無蹤,他重新將話題帶回不久前的疑問:「三野先生之所以被形容為冷血無情的原因,是因為三野先生情緒波動很少呢?還是因為即使面對這種連法醫都會皺起眉頭的狀況,也能面不改色站在這裡超過半個鐘頭?」

  「誰知道。」九重淡淡回應,他悄悄將雨傘朝自己的方向傾倒,雨水立刻打溼渡邊的肩膀,「也許就是這樣吧,但我從小到大實際看過最血腥的景象,也就是附近的狗被咬死了,屍體被其他野狗分食的樣子而已。」

  「嗯——這樣嗎?」渡邊的聲音聽起來絲毫沒有被說服的樣子,他仍舊堅持站在九重的傘下,繼續拋出看似無關緊要卻異常尖銳的問題:「那麼,當時的三野先生怎麼做呢?打跑那些野狗嗎?」

  「什麼也沒做,反正牠們只是肚子餓了而已。」

  鬼使神差地,始終盯著封鎖線後慘狀不放的九重就這麼脫口而出。下一秒,就像在處罰自己一般,九重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淡淡的鐵鏽味與疼痛在嘴裡擴散,他看著前方的目光變得更加專注,但卻什麼也沒看進腦袋裡頭。

  一不小心做了最糟糕而且莫名其妙的回答——不用任何人提醒,九重便已經意識到了。

  渡邊令他感到不舒服。

  並不是因為對方所提出的問題,而是長久以來的直覺令他對渡邊感到排斥,他無法克制自己覺得渡邊的問題別有深意。在這一瞬間,九重覺得自己像是心虛的犯罪者,然而實際上他不應該是渡邊針對的目標——起碼對目前的慘案來說是如此。

  太不冷靜了,不管是他失誤的回應,或是他對自己失誤回應的緊張。

  渡邊沉默了好幾秒,接著他的笑聲便傳入九重耳裡:「哈哈,說得也是,不過一般而言,大家不想插手的原因只是覺得髒或是麻煩而已,更多是覺得與自己無關,之類的。」他壓低聲音,「三野先生的回答,感覺真是非常的……嗯……特別喔?」

  深吸了一口氣,九重挪動步伐,讓雨傘完全離開渡邊的頭頂,並轉身面向對方,一會後慢吞吞地開口了:「這些問題對於搜查有任何幫助嗎?還是,這是現在警察的習慣?」

  看起來完全不介意被淋濕的渡邊只是重新調整了自己的帽子,朝九重肯定地點頭。

  「幫助?當然有。因為,三野先生不就正在說謊嗎?」

  渡邊笑得歡快,朝九重走近一步,「——好久以前三野純先生變得四分五裂的時候,還是小孩的你應該在場的,不是嗎?」

  呼吸一滯,九重的左肩狠狠痛了起來。

  緊握在手裡的傘柄嘎吱作響,渾身血管都像是在燃燒般滾燙。

  為什麼——

  來不及有任何動作,一台機車伴隨刺耳的煞車聲闖入兩人之間,車燈照亮周邊淒慘的樣貌,也打斷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的空氣。在周遭員警的抱怨聲中,騎在巡邏車上的警官脫下安全帽,朝著兩人一臉抱歉地笑了起來。

※ ※ ※

  「也沒有在記錄,難不成正趁著問話的時候摸魚嗎?渡邊學長。」

  機車熄了火,穿著雨衣的棕髮警官拉起自己的帽子,從警用機車上跳了下來,朝著渡邊拋去質問。隔著陌生警官的腦袋,九重看見渡邊收起原本充滿自信的笑容,抿起唇換上一副被打擾的不滿神情:「這不是問話,現在沒人有空幫忙做筆錄,所以只是單純的閒聊而已。」

  「是嗎?遠遠的看到便利商店小哥臉色這麼糟糕,我還以為渡邊學長又問了什麼失禮的話。」

  「我倒是很好奇你怎麼會在這裡,吉田深志。」渡邊大大嘆了口氣,「不過也是,這裡距離你執勤的派出所不遠,也算在你的管轄範圍……現在已經人手不足到這樣了嗎?」

  「不管人手足不足,我的管轄區短時間內發生了兩起分屍案,我總不能被附近民眾問起的時候卻什麼都不知道吧?」名字叫做吉田深志的警官聳了聳肩,他從機車後座撈出一支摺疊傘拋給渡邊,接著才回過頭來,迎上九重的視線,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在面前的人粗魯打斷九重與渡邊之後,九重便已經迅速冷靜下來,但腦中有一部分仍對渡邊燃著小小的怒火。他沒有心情回以微笑,反正他本來就不是會微笑的人。

  但不知怎麼地,九重總覺得自己看過這張笑臉。

  「短時間內發生了兩起分屍案,接下來吉田你也有得忙了。」渡邊的聲音打斷九重的思考,「而且正確來說不只兩起,只是正好發生在同樣的地區……不,不可能是正好,短短兩週內發生在同一個地點的同樣形式的分屍案,這兩起案件一定有關連的,和最近變得愈來愈多的其他分屍案相比……」

  渡邊與吉田對談的聲音像是蒙上一層薄霧般模糊不清,九重別開視線,重新將目光聚焦在封鎖線後的一片狼藉。負責調查現場的幾個員警總算不再嘔吐了,他們小心翼翼地拍照、收集證據,帶著蒼白的臉在現場進進出出。

  回過神時,倉上遺留在巷子裡的個人物品似乎被收集完全了,包含女性私人物品在內,所有東西一個個被用透明袋子封裝起來並寫上備註,九重還在那堆證物中看見了自己的員工制服與手機——看來短時間內是拿不回來了。

  他將手伸進口袋,搓了搓倉上那串毛茸茸的車鑰匙。

  「抱歉,三野先生,渡邊學長對分屍案特別熱情……或著說是執著?因為這樣,他有時候會有點不可理喻。」

  似乎是結束了與渡邊的對話,吉田不知何時走到了九重的身邊,開口替自己的前輩說點不知道是好是壞的話。九重朝吉田的背後看去,渡邊已經加入了蒐證警官們的對談,朝著案發現場比手畫腳。

  而吉田的話還在繼續:「三野先生的手機,應該暫時無法拿回去……如果這樣會讓你困擾的話盡管提出,我們會另外再想想辦法,備用的手機——」

  「無所謂。」九重打斷吉田,仍把玩著口袋裡的車鑰匙,「我也不常聯絡別人,手機就拿去調查吧……我會自己想辦法。」他轉頭,腦海裡轉著別的想法,掌心絨毛吊飾的觸感催促他開口問道:「倉上——倉上前輩的分屍案,你們認為跟上禮拜的分屍案有關嗎?」

  吉田看起來有些驚訝,他躊躇了好一會,接著才壓低聲音透露:「如果沒有關聯的話,就只是有什麼人想模仿上週的案子而已,在同樣的地方,用同樣的方法,是很常見的模仿犯……不過,現在包含渡邊學長在內,似乎都認為是同一個兇手做的。」

  吉田的目光落向封鎖線後,愈來愈小的話音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喃喃自語。

  「雖然這麼想也很合理,只是,這兩起案件有根本的不同……根據剛才聽到的討論,上週的分屍案和東京最近頻發的分屍案相同,是人類像被野獸撕裂一般的感覺。可是對比之下,倉上小姐……」

  等待著吉田的下文,九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


  「——倉上小姐的屍體,卻是用某種利刃,仔仔細細切成碎塊的。」


  九重的喉嚨一陣灼痛,他用力握緊口袋裡的鑰匙。

  「……這樣啊。」

※ ※ ※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然而早該睡著的九條三月卻縮在客廳的沙發上,在九重踏入家門的瞬間跳了起來。

  「三野先生——」

  「現在是半夜兩點,九條。」扶著門框,已經餓到有些頭昏眼花的九重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暈倒在地,他按住自己發昏的腦袋,勉強打起精神斥責熬夜的三月:「去睡覺,不要靠近我。」

  但是三月沒有回答,九重只聽見她踩著拖鞋奔向廚房的聲音,不一會,一只杯子便湊到了九重的唇邊,杯中熟悉的血腥味促使九重在眨眼間便將杯裡的東西通通喝下肚,接著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雞血。」他厭惡地咕噥,「雖然沒什麼用……算了。」

  九重沿著門框滑下身子跌坐在地,杯子咕嚕咕嚕滾向一旁的走廊。他疲倦地嘆氣,也許是錯覺也說不定,那杯他覺得起不了作用的雞血神祕地令他好過不少,至少他現在可以看清三月那張充滿擔心的臉了。

  「……我睡一覺就行了。」看不慣那張彷彿要哭出來的臉,九重悶悶不樂地試著安慰三月:「反正又不是什麼大事……以前有更久沒進食過。」

  「但是,這次不曉得要多久……」三月縮著肩膀,蹲在九重面前直搖頭:「那個,我真的可以……即使只有手指……」

  「不,妳不可以。」九重不耐煩地否定對方,他幾乎每天都會和三月有過一次這樣的對談,尤其在他週期性感到飢餓的時候。每到這種時候,三月積極自殺的程度便會上升,而他無法忍耐食慾的機率也會跟著上升到可怕的地步。為了避免自己犯下大錯,當三月再度積極起來時,他便會趕緊替自己找到食物。

  儘管相當荒謬,但九條三月的夢想,是成為三野九重的食物。

  這話說出去大概不會有任何人相信,包含過去的九重都不會相信,世界上竟然有人會持有這麼難以理解的夢想。

  但是,就像世界上竟然有大量吃人怪物存在人群中一樣,無法被一般人想像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包含三野九重本人都是無法被想像的存在。

  大量的吃人怪物……

  「……倉上,大概不是被宿者殺死的。」

  在三月的攙扶下成功坐穩在沙發上的九重,一開口便扔下重磅炸彈,使得才剛撿起杯子的三月朝九重露出一臉迷惑的空洞神情。

  「屍體是被切碎的,如果是餓肚子的宿者,應該沒有這種耐心……」九重撐著腦袋喃喃自語,但在他這麼說的時候,各種兇手是宿者的可能性便浮上腦海。比如對方其實並不飢餓,只是單純的喜歡狩獵呢?或著,對方的碎片能變成利刃,能夠製造出整齊的刀割痕跡,並且在進食前悠哉地用自己的能力將屍體切成碎塊呢?

  想到這裡,九重的頭便痛了起來,他朝三月擺了擺手:「算了……當我沒提過好了。」

  「不,三野先生這麼想的話,肯定……不會錯的。」

  三月靜靜微笑,捧著杯子在九重的身邊坐了下來。

  「身為宿者的三野先生覺得奇怪的話……那肯定,有什麼地方很奇怪吧。」她輕聲說道,雙眸專注地看著九重的臉,「雖然我不太清楚……不過,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非得用三野先生的手機拍下照片呢?」

  「一個叫渡邊的警察說大概是犯人的惡趣味。」九重回憶著自己被帶回警局後的對談,「把我的手機當做是倉上的手機……想再被害人的手機裡面留下被害人的自己的照片,之類的。」

  「當做是倉上小姐的手機……」三月歪了歪頭,看起來像是被什麼問題給困住了:「可是,倉上小姐的手機呢?」

  「不見了。」九重回答,「哪裡都沒有找到。」

  「那個……犯人,帶走了嗎?」

  也只有這個可能了,九重朝三月聳聳肩,兩人在沉默中終止了這個話題。畢竟即使把疑點都列出來,對於不是警察也不擅長推理的他們而言也沒有太大的幫助,更別說倉上鈴死去的地方正好是連監視器都沒有的死角,附近店家也什麼都沒有拍到。

  能做到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真的就只有宿者了吧?但或許——

  「……還有一件事。」九重開口,攔下才剛站起身準備清洗杯子的三月:「小心一點……負責這件案子的警察裡面,有知道我父親事情的人存在。」

  「欸、」三月詫異地瞪大眼睛,「那個、就是說……」

  「我也不確定,不過照理說,我父親的事情只會有罰者知道而已。」他往沙發上一倒,疲倦地閉上眼睛。

  「畢竟是被他們親手殺死的啊。」

※ ※ ※

  三月睡得很沉。

  也許是超過二十小時沒睡的關係,即使九重就坐在床邊把玩她的頭髮,她也仍安穩地沈睡,時不時發出輕吟,嘴角帶著小小的笑容。

  也不曉得是夢見了什麼好事——但能讓九條三月覺得是好事的,九重左思右想也只有她成功成為自己盤中飧的夢境。不論怎麼思考都覺得這根本是惡夢的九重頓時有種心情跌落谷底的感覺,他報復似的將三月落在床邊的細髮綁成七零八落的三股辮,接著從床邊站起身來,伸手探入三月的手提包中。

  三月的手機毫無防備地隨意被塞在雜物的最上端,九重滑開鎖屏,對著桌布上自己一臉不耐煩咬著牙刷的照片發了幾秒鐘呆。

  ……他真的不記得三月是什麼時候拍下這種照片的。

  嘆了口氣,並不是想檢查照片的九重忍下翻閱相片的慾望,靜悄悄地走出房間,並撥通某個熟稔於心的電話號碼。

  即使是深夜,電話仍是不到半分鐘便接通了,聽起來相當有精神的應答聲讓九重稍稍放下心來。

  「抱歉這個時間打擾……店長,我是三野。」他深呼吸,無法止住自己聲音裡的疲倦,「是的……我的手機現在是證物,大概明天您也要去做筆錄,不過現在我想請教另一件事……」


  「……能告訴我直井陽太的電話號碼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