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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 夏生


  那個男人的名字是三野九重,這是楠夏生從信箱裡抽出郵差不久前投遞的帳單時獲得的情報。

  三野九重住在距離車站不遠的昏暗巷子裡,周邊雖然不算熱鬧,但在交通尖峰時段也算得上是人來人往。對於一個經常需要出門補獵人類進食的宿者來說,三野九重挑選的落腳處相當危險,雖然車站周邊獵物多,但被罰者發現的機率也會跟著變高,即使想靠著車站周邊的人潮藏起自己,但殺人與搬運屍體一定得透過暗處,那麼需要搜索的範圍就會變得非常小。

  儘管如此,三野九重卻仍順利在這裡住了好一陣子的感覺——楠夏生仔細地觀察著門牌,寫著三野的門牌看起來有些歲月了,但也沒有老舊到一看便是十幾年老住戶的程度。他想伸手觸摸門牌,但門牌邊緣的灰塵停下了他的動作,思考一會後,他乖乖地將手重新放回口袋裡。

  也許三野九重從不在家附近狩獵吧?楠夏生不怎麼肯定地猜測,他偏頭留意著巷口的動靜,接著閉上眼睛。

  ——出來。

  一陣始終無法適應的不舒服感竄過脊背,像是內臟的一部分掉出體外一般,彷彿「失去什麼」的感覺令楠夏生嘆了口氣,接著他才睜開眼睛,低頭看向自己腳尖的「某個生物」——他不喜歡它,應該說,世界上會喜歡這種東西的人恐怕沒有幾個。

  ——從旁邊氣窗進去,看看三野九重正在做什麼。

  接收到了命令,漆黑的、帶著油光的六足生物停頓了一會,接著展開薄薄的翅膀振翅飛翔,一溜煙便消失在視線中,留下忍耐著不伸手將蟲子拍成一張薄紙的楠夏生在原地——他是真的不曉得為什麼,他所認識的分離型宿者大部分有著令人喜愛的碎片生物,從貓狗到鳥類、從鳥類到蝴蝶、從蝴蝶到一些他也喊不出來的奇妙生物——為什麼他就非得是蟑螂不可?

  「噁——我真的不喜歡你的那玩意。」

  一陣努力表現噁心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對此楠夏生眉頭動都沒動一下,他絲毫不理會身後夥伴習以為常的挖苦,伸手將自己幾分鐘前偷來的帳單重新塞進信箱裡,盯著門牌上的名字開始神遊——至少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那是只有分離型宿者才能做到的事情,就好像意識被分割成了兩塊,雙腳踏實地站在地面的他總覺得自己正飛在空中,視野內的畫面不斷翻轉,陌生的磁磚映入眼簾,與面前的門牌重疊在一起。他閉上眼睛,專心讓自己的意識進入不久前從自己身邊離開的小東西,就像一台搖搖晃晃的攝影機般潛入面前的屋子裡。

  空氣中充滿了水氣,地面濕答答的,他得繞開那些水珠前進。

  視線低得令人煩躁,他延著牆壁爬上高空,貼在天花板處緩緩前進。房內空蕩得像是沒有人生活在這裡似的,所有東西都整整齊齊,所有物品都成雙成對,窗邊與桌邊都放著花瓶,溼漉的腳印從浴室延伸到房間裡頭。他避開轉角一個危險的蜘蛛網,展翅朝著房門邊飛去,接著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藏在陰影之中。

  三野九重——那個棕髮的少年,楠夏生其實不清處對方究竟幾歲,不過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五——他的頭髮還滴著水,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正用相當隨性的姿勢坐在電腦前,一面抖著腿一面滑動手機,嘴裡不斷發出嘖嘖聲。

  確實有不少人就連滑個手機都沒有耐心,楠夏生默默地想著。他想靠得更近一些,但如果被對方發現,自己肯定會當場被拍飛,一個弄不好還會暴露自己在門外的事實。因此,他只能繼續躲在陰影中,遠遠看著三野九重的動作。

  也不曉得是碰見了什麼困難,三野九重看起來焦躁無比,他放下手機開始在房中來回踱步,不一會又重新拿起手機,這時楠夏生才注意到,那隻手機的尾端接著USB線,似乎還在充電的途中。

  ……三野正在尋找著什麼。

  然而如果見不到手機畫面的話,他的監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楠夏生慢慢退出三野九重的房間,他沿著牆邊繼續前進,開始摸索起對方家中的地理構造。十五分鐘後,他從相同的廁所氣窗飛了出來,同時睜開眼睛。

  「手機在他手裡。」他說著結論,回頭看向蹲在路邊顯得快要睡著的夥伴:「而且他正在調查那隻手機。」

  「這個結論不用花這麼久時間也能得到吧?」有著兩條長辮子的夥伴低聲抱怨,她捧起自己拖在地上的髮辮,一面碎念一面站起身來:「而且在這裡發動能力也太危險了吧?當初你看見他拿走那傢伙的手機時就阻止他不就好了……」

  「當時只有我一個人,而我只是一隻被全世界唾棄的昆蟲,就連在他身上叮一個腫包都做不到。」楠夏生漫不經心地反駁,他不再看身後的女孩,轉而研究起幾步外緊閉的窗戶。

  「夏生那個除了偷窺以外也什麼都辦不到吧?真是——」然而女孩的抱怨沒有停下,她踩著小碎步跟上楠夏生,繼續喋喋不休地說道:「而且我們真的要闖進去嗎?這裡真的很危險耶,如果碰到之前去找那傢伙算帳時遇見的那個罰者姐姐怎麼辦?她還在東京吧?我不想賭——」

  「不拿回來的話,我們也沒辦法在老地方待著了。」夏生打斷女孩,伸手輕撫窗框,「除非直井把手機整個格式化,否則我們不可能安全,這都是淺間對待直井太草率的關係。」

  「這又不是他的錯。」女孩辯解,她的聲音有了變化,不再像剛才抱怨時一樣拉長音,反而又低又短又急促,夏生知道她在生氣。

  「妳說得對。」於是他改口:「是我們的錯。」

  女孩沒再說話。

  「不管是誰的錯,現在我們要處理這件事,把直井的手機拿回來。」他說道,希望這個話題能讓對方不要再臭著一張臉,「我沒有那麼多時間調查他的碎片,而且他才在直井家吃飽而已……就只有一瞬間的機會,犬丸。」

  犬丸紅葉抬起頭來,臉上充滿了遲疑,但仍朝夏生點了點頭。

  「叫出小黑,馬上搶回手機,然後馬上跑。」夏生慢慢地道,「往車站的方向,他不可能追到車站,當然我們要先祈禱他不是分離型……至少不要像是小黑那樣。」

  犬丸再次用力點了點頭。

  「話說在前面,這是完全沒有任何計畫性的計畫,因為這是突發狀況,我們沒有時間等他看見手機裡的東西以後才行動……雖然他或許已經看見了。」夏生朝門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曉得淺間當初是怎麼告訴直井的……但三野大概不會馬上理解,沒有問題。」

  「你今天說好多話喔。」沒有對他的話做出回應,反而說起了別件事情的犬丸咧嘴露出笑容,她湊到夏生身邊緊盯著他的臉瞧:「還約我去搶劫,想的計畫還這麼無腦。」

  「……我已經開始口渴了。」夏生悶悶不樂地說,他從口袋翻出一個廉價的口罩戴上,接著向後退了幾步,「好了,交給妳了——只有一瞬間而已,犬丸,拿到了馬上走。」

  「OK——!」

  犬丸紅葉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接著閉上眼睛。

  一道自女孩身上湧出的巨大黑影用肉眼難見的速度狠狠撞上窗戶,伴隨著令夏生忍不住縮起肩膀的玻璃碎裂聲響與野獸吼聲,血腥味瀰漫開來。


※ ※ ※


  三野九重壓根就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是一瞬間的事情,客廳的玻璃窗炸了開來,巨響令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順手拔掉直井手機上的線頭,朝著案發現場走去——然而就在他跨進客廳的那一秒鐘,有什麼東西猛地朝他撲了過來,他本能地張開自己由碎片製成的黑色翅膀,但由左肩鑽出的肉片速度並不夠快,黑色野獸早已狠狠咬上他的右手臂,瞬間的疼痛令他眼前發白,血滴滴答答在腳邊形成小小的水窪。

  ——是誰?

  腦海裡只有這個疑問,他按著幾乎無法動彈的手臂,原先握在手裡的手機因野獸的衝擊朝著客廳角落飛去,他沒看清楚東西飛向了哪裡,只知道熟悉的客廳內正站著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個綁著兩條辮子,腳下踩著骯髒靴子的少女搔著頭站在茶几上四下張望,而襲擊他的野獸——那是一隻巨大黑狗——正靜靜待在女孩身旁。

  「什麼鬼……」九重艱難地發出聲音,他的右手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疼痛令他無法好好思考,左肩的翅膀警戒地擋在身前,他咬牙切齒朝著茶几上的陌生人低吼:「滾出去,宿者。」

  女孩從茶几上跳下,往窗戶的方向退了幾步,雙手緊抓著自己的辮子:「我、我不是故意的啦——大概吧——但是、咦咦……」

  ——為什麼襲擊者看起來比他這個受害者還要不知所措?

  九重覺得自己被眼前的情況弄暈了,他試著站直身體,右手正以宿者特有的速度正在慢慢治癒。看著比他還要慌亂的女孩,九重放棄用翅膀防禦的動作,將身後翅膀銳利的尖端指向女孩:「是誰?」

  「呀!」女孩的背撞上了窗戶,幾片碎玻璃掉了下來,她投降般舉起雙手:「我、我是……犬丸紅葉……啊……救、救我啦夏生——!」

  夏生?不等九重理解女孩口中名字的意思,那個名為夏生的紅髮男人便出現在窗口,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眉頭緊緊皺在一塊,看起來非常困擾的模樣——得出這個結論的九重非常想翻白眼,現在最有資格困擾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我說了一瞬間。」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無奈,「這不叫一瞬間。」

  女孩立刻鼓起臉來:「因為沒有發現嘛!手機!」

  手機?

  九重的視線從兩人臉上移開,悄悄轉往一片狼藉的客廳,但並沒有見到脫離自己手中的手機。從女孩的表情來看,似乎也沒有落到她手裡,那麼大概是往後飛了吧——以當時的狀況來看,確實只有這個可能性,雖然他壓根不曉得為什麼這兩人要拿直井的手機——應該是直井的吧?

  清了清喉嚨,九重開口問道:「手機?」

  名為犬丸紅葉的女孩緊緊閉上嘴巴,叫做夏生的男人則搖了搖頭,一躍翻進了屋內,同時答道:「直井陽太的手機,你今天從他家裡拿走的。」

  九重的翅膀重新恢復警戒,被拆穿行動令他心臟狂跳不已,但他仍用他所能維持最鎮定的語調道:「然後呢?」

  「我們需要它。」夏生說,「把它給我們就行了,就算是……一下也好。」

  「一下就好?」九重挑起眉,一臉懷疑,「這麼大費周章?」

  「是。等我把它所有的東西刪除,你可以隨便用。」

  刪除兩個字令九重才剛浮現在腦中的妥協一詞立刻沉了下去,他站直身體,瞥了一眼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不那麼疼痛的右手,腦子裡的齒輪嘎答嘎答運轉著。眼前兩位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需要刪除直井手機裡的東西,若是平常,這肯定是件非常無關痛養的要求,但現在的狀況卻不是這樣。

  從直井家離開時,九重只帶走了直井的手機,並成功在家裡找到合適的線頭替它充了電並開機。然而與他的期待相反的是,直井沒上鎖的手機並沒有找到任何他在意的情報,所有的通訊軟體內的對話都被清空、社群軟體全部登出、通話記錄與收件匣內也空空如也,就像是刻意清理過一般。

  就在他對這個結果感到失望,並準備繼續調查聯絡人與相簿的時候,他便聽見客廳傳來波離碎裂的巨響——緊接著便是他手臂的劇痛。

  即使不論直井手機還沒調查完畢的原因,光是他右手還在滴血的傷口,他便覺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拒絕。

  因此他毫不掩飾地回答了:「我拒絕。」

  夏生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反倒是一旁的犬丸紅葉跳了起來:「為什麼!」

  「就憑妳的狗跟我的手臂。」九重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但他並不擅長做這種事,估計露出了更加恐怖的表情,因為那小女孩嚇得縮到了夏生的背後。

  夏生揉了揉太陽穴,接著垂下肩膀:「直井陽太的手機……有什麼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嗎?」

  「這個,我要反問你們。」九重道,「有什麼東西是你們非得刪除不可的?」

  有什麼東西是需要冒著極大風險闖入別人家搶走也要消除的?意識到自己手中或許握著眼前兩位宿者——應該都是宿者吧——的巨大把柄,九重忽然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對面的兩人看起來甚至矮小了幾分,他們都沒有答話。

  「我不覺得我有必要把直井的手機交給你們。」他試著轉轉自己的手臂,一面說著他認為相當基本的道理,「再說,為什麼你們會知道直井的手機在我身上?看起來你們也不是要把東西還給他,直井那傢伙去了哪裡?」

  「不曉得。」本以為兩人會繼續保持沉默,但夏生卻回答了,「我也不是天天監視他,今天只是去看個狀況,然後我發現有人非法入侵直井的家裡。」

  九重沒有絲毫動搖,他在等夏生說完話。

  「不僅如此,還吃了直井庫存的人肉、拿走了他的手機……我本來想立刻阻止你,但我不是那麼擅長……這種事。」他瞥了一眼犬丸的黑狗,「本來只要拿回手機就行了,但是她的狗搞砸了。」

  「這、這本來就不是那麼好控制嘛!」犬丸不滿地說道,黑狗也跟著吠了兩聲像是在表示贊同,「夏生才是,以前也有不小心掉到水杯裡的經驗不是嗎?」

  「我不記得。」

  「我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九重毫不客氣地打斷兩人,他可沒有多餘的心思聽他們表演相聲,「如果我不打算把東西給你們的話,你們還打算放那隻狗咬人嗎?」

  「不會。」夏生馬上回答:「平白樹立敵人不是我們的目標,三野……先生。」

  「那麻煩說說你們現在的目標?」

  「消除直井手機裡有關於我們的東西,就只有這樣而已。」

  九重緩緩吐了口氣,他瞧了一眼那頭隨時有可能撲過來的黑狗,接著微微縮起翅膀,一面留心著狗,一面思索起來。

  「……直井把手機裡的東西都刪除了,我也沒有在裡面找到我需要的。」好一會,他謹慎地開口,試著破解膠著的現況,「我想你需要的東西可能不在那裡?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那麼你需要的東西也不會在那裡,把直井的手機放回原位比較好。」夏生搶走了話語的主導權,九重留意到對方掃過自己身後的視線,明白夏生或許已經察覺被彈飛的手機會在什麼位置了。

  雖說讓這個人就這麼拿走直井的手機好像也沒什麼損失,但一想到裡面或許有關於倉上的任何事情,絕對不能妥協的心情便會湧上,迫使他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做到在不引來他人注意的情況下破解面前的狀況。不知怎麼地,他總覺得夏生與自己有某種地方非常相似,這份相似感令他無法好好與對方談話,彼此打的算盤都有種被看得一清二楚的感覺。

  就在九重考慮著是否靠武力將兩人趕出家裡時,深夜動畫的主題曲突兀地響了起來,可愛的女聲迴盪在幾人之間。頂著一陣莫名的尷尬,九重發現曲子來自自己的口袋——三月的手機。

  他瞥了眼牆上歪了一邊的掛鐘,晚上七點整,三月晚了一個小時回家。

  屏幕上顯示著「小野澤繪里」。

  「——那麼,我們今天就先走了。」出乎意料地,在九重正準備接聽的時候,夏生忽然間轉變了態度。他拎起才剛把黑狗收起來的犬丸往窗邊一推,在犬丸嘰嘰喳喳抱怨夏生的粗魯時朝九重說道:「有人在往這個方向靠近,姑且提醒一下……把不能被看到的東西收起來吧。」

  九重沒接腔,他被一種可以稱之為惱怒的心情淹沒。

  「直井手機的事情,過兩天我會再過來的,到時候會好好從正門拜訪——要是手有什麼後遺症的話,我也認識不錯的醫生。」爬上窗沿的夏生伸出手指向九重的右手:「賠點食糧也可以。」

  歌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九重緊握著三月的手機,被怒氣與疲倦襲捲的腦袋模糊地意識到自己該說些什麼,腦海裡有道聲音在提醒他:很接近了,面前就站著知道直井陽太的宿者,如果問問他們的話,說不定——

  「——等一下!」

  回過神時,九重已經奔向窗邊,半個身子朝巷子裡探去。顯然才剛走了兩步的兩人詫異地回過頭來,九重緊盯著夏生,異常艱難地擠出了問句:「直井陽太……你們,跟直井陽太很熟悉嗎?」

  一旁的犬丸瞬間刷白了臉,她用力搖頭,長辮子在腦袋上用力甩呀甩地,而夏生則輕輕聳了聳肩,雙眼微瞇了起來,「不……大概不算熟吧,雖然我因為在追查他的關係,知道不少他的小情報。」

  「追查……為什麼?」

  「——直井陽太殺死了我和犬丸的夥伴。」

  九重愣在原地,夏生口罩下的臉看不清表情,但他仍確實地感受到夏生雙眼傳遞過來的怒火。九重覺得自己看過一模一樣的眼神,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倒是有關於夏生夥伴的聯想佔據了他的腦袋。儘管有些荒謬,但在那個念頭閃過腦海的瞬間他便無法捨棄這個想法,最後忍不住問了出來。

  「那個夥伴——那個夥伴,是倉上鈴嗎?」

  他的喉嚨發疼,心臟噗通噗通跳著,面前的夏生睜大了雙眼。

  ——接著,搖了搖頭。

  雀躍感消失了。

  他退回屋內不再追問,穿著拖鞋採過地面的一片狼藉,在玄關處的鏡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已經恢復得差不多的右手仍沾滿鮮血,袖子被扯下一大塊,一頭棕髮亂七八糟,雙眼無神,黑眼圈不知何時侵蝕了眼角,疲倦的容貌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老了幾歲。

  真是狼狽,他在心裡想。

  黑色翅膀縮了回去,他轉了轉左肩,一陣無力感湧上四肢。

  真是狼狽。

  感覺所有事情都變得不對勁,從那個下雨的午後開始,從得知倉上死亡的那瞬間開始,他的日常生活跟著倉上一同死去了,他也開始變得不像他自己。

  九重深吸一口氣,伸手撫上鏡面。

  他想起自己是在哪裡見過夏生那種眼神了,正是在這面鏡子裡。在被雨水沾濕的三月叫醒並通知了噩耗後,站在鏡子前整理頭髮的他露出的正是那種眼神,當時他沒有精神分析自己的情緒,但現在的他卻非常清楚。

  他感到憤怒。

  對於倉上鈴被宿者殺死這件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然而此時此刻,比起殺死倉上的兇手,他對於無能為力、不善推理、明明接近關鍵卻始終無法獲得解答的自己更加憤怒。


  九重緩緩蹲了下來,他從另一邊的口袋掏出那串掛著毛絨吊飾的鑰匙,緊緊地握在手中。


  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 ※ ※


  「等、等一下啦——夏生!」

  在犬丸紅葉第三次這麼呼喚時,快步走在前端的楠夏生才像是終於聽見她的聲音似的,停下腳步等待對方小跑步追上自己。

  「走快點,犬丸。」

  「沒辦法啦!我才把小黑放出來咬人耶!」犬丸立即抗議,楠夏生猶豫了半秒鐘,才決定不吐槽對方放碎片生物咬人導致計畫失敗的事情。畢竟他想的這個計畫確實一點都不謹慎,三野看起來不是無法溝通的人,選擇強奪物品或許正是他們失敗的主因。

  他們已經離開了三野九重居住的巷子,儘管在三野家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沒有受傷的兩人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可以若無其事地融進人群中。

  然而對於兩人的即時撤退,犬丸紅葉明顯地相當不滿。

  「所以,為什麼嘛?」她大步跟上夏生的步伐,同時不斷追問:「因為有人打電話過來了嗎?可是我看他好像有跟別人同居的樣子,同居人應該是知道宿者的吧?那麼我們也不用擔心……」

  「不是,只是覺得被監視了。」夏生輕聲解釋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直有人在看這個方向,但是過程中我偷偷放出蟲子偵查,也什麼都沒有看見。」

  「監、監視?」犬丸紅葉連忙抓住夏生的手臂:「什麼啊,連你都發現不到,是因為躲起來了嗎?如果是罰者怎麼辦,現在還有嗎?」

  「現在——」

  話音戛然而止,他跩著犬丸停下腳步,一個戴著警帽的矮個子刑警正站在五步開外的距離朝著兩人微笑。

  夏生認得那個笑容。


  「……好久不見,渡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