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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

  十二月的上海已經進入冬季,家家戶戶凡是經濟小康以上的,都點起暖火。聖誕節將近,不知何時開始,他們也過著這西洋人的節日。一家人圍在圓桌前,能稍微放下天外的戰事,換得一時的幸福。

  烏雲擋住了窗外的陽光,連日以來的低溫,因為雨水落下而從屋外延伸至屋內。葉子暖捨不得點起暖爐,穿著陳舊的白衣衫,坐在工作檯前熨衣服。這幾日潮濕,布料發霉了可不好。他一邊熨,一邊把手放在熨好的布料上,上面還有燙過的餘溫。他的手蒼白冰冷,青綠色血管在薄如絲紗的皮膚下潛伏著,將布料上殘餘的溫熱奪取殆盡。

  他並非窮到連炭火及火摺子都買不起,裁縫店一直都有固定的客源,即使那些西洋人將成衣工廠帶入上海,仍是有許多人願意到他這間小舖子訂做衣服的。父母一生節儉,為的就是要給他好生活,床頭邊的保險箱放了不少錢,他沒用過。興許是窮怕了罷,小時候一天只有兩顆雜糧饅頭,偶爾碰上富貴人家的客人,才有顆蛋能吃,一家三口分那兩顆饅頭大抵是不夠的,父母卻硬是要給他留一顆。

  當時他年紀尚幼,卻也捨不得看父母喝水果腹,便想了一個辦法——他吃得越來越少,總說自己吃飽了,要父母多吃些。夫婦倆要他別擔心,葉子暖知道父母一定得這樣說的,便在一次吃午飯時,吃完整顆饅頭,再假裝自己的肚子實在撐得不行,彎下腰蜷縮著,一邊緊緊掐著自己的腹部,將口水及饅頭渣逼出來。那次之後,夫妻倆相信他是真的吃不下了,他才能讓父母多吃些東西。

  想著想著,竟覺得鼻酸,狠狠擰了下自己的山根,他甩甩頭,繼續手上的工作。

  「叮鈴——」伴隨著風鈴的聲響,店門被推了開來,那人一手扶著手把,一手將黑色雨傘上的水滴往屋外甩。

  「大宇哥,門邊有傘桶……我先去樓下幫你把衣服取來。」五年不見,葉子暖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把一個人的背影記得那麼清楚,像是每天生活在一起那樣熟悉。

  「等等,」王宸宇將雨傘收好放入傘桶,從背包裡拿出一疊冊子放到工作檯上,算了算大約有五、六本。「你不是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麼?這幾年跟著總司令,我去了不少地方,都給你筆記下來……」話至此,又好似想到什麼,急急忙忙地想把冊子收起來。

  「還是算了罷,從戎後文筆退減不少,你看了怕是要笑話我。」此時葉子暖已來到他面前,將冊子壓在桌上,不讓他收進背包。

  「都帶來了,哪有不看的道理。」剛要將冊子執起,王宸宇粗糙的手掌便將他的手包裹住,搓磨著他骨感的指節,眸底深沉似感慨,亦似悲嘆。

  「葉子,你長大了。」葉子暖抬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王宸宇,黑溜溜的眼珠子倒映著他的身影。王宸宇一直很喜歡葉子暖的這雙眼睛,乾淨單純,沒有心機,在這家小小的裁縫店裡,他不需要堤防別人的陷害讒言。

  五年有多長?他離開上海時是二十二歲,現在已經二十七歲了,人在二十幾歲的年華裡,大抵是看不出年齡的變動,他與當初只相隔了一抹滄桑,其餘容貌是沒什麼改變的。

  然而葉子暖卻不是這樣,青春期的孩子長得特別快,他記得離開時葉子暖的身高才到他胸下,現在都長到肩膀這兒了。

  「但是怎麼好像瘦了?」手往上捏了捏葉子暖的手臂,上手臂竟是一隻手掌便能圈住的,王宸宇皺起眉頭,往腰間一摸,沒贅肉,雙掌就能將他的腰肢包覆得差不多。再往上,肋骨根根分明。

  葉子暖不讓他再檢查下去,往後退了一步,將冊子放上書櫃。「沒了嬰兒肥,不瘦才怪。要是還像小時候那樣肉肉的,我可要哭了。」王宸宇只道他是逃避話題,卻不懂,明明這家裁縫店經營得有聲有色,葉子暖怎麼還能這樣瘦。

  「每個月寄回來的錢,你沒收到?那些應該足夠讓你吃胖了……」葉子暖回眸,一邊收拾桌上熨好的布,一邊答道:「我全拿去給王伯伯了,那些錢該是給他的,你在外頭回不了家,我就當是幫你傳送孝敬。」

  王宸宇一怔,又問:「那我說把衣服的價格調高些,你做了嗎?」卻見葉子暖搖搖頭,十八歲的少年望著窗外下不停的雨,聲音極輕:「那些錢,該是我的便是我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仍舊維持著低價,賺得剛剛好,省吃儉用,能存一點錢。王宸宇心中有怒意,氣他怎麼這樣守財,守到連自己都沒吃飽還硬要省錢,但是看到葉子暖望著父親畫像的模樣,他又心軟了,捨不得責備葉子暖一句。

  「葉子,我今個兒在你這吃飯,好嗎?」他問,出門在外不能顧到葉子暖,沒理由他回來了也不能管。葉子暖頷首,想想家裡應該還有前幾日沒煮完的的菜,王宸宇是當兵的人,必須得吃飽的,今天自己就少吃些,大概能填飽對方的肚子。

  「我想吃肉。」見葉子暖點頭,王宸宇沒有多想,只見葉子暖頓了下,點頭道:「大宇哥,你先去我房裡等著罷,我把店鋪歇了,去買點肉就回來。」說著,便翻出錢包,提了菜籃要出門。

  王宸宇看他穿著單薄,便把外套脫下來給他穿上。「幾周沒洗了,但總比著涼好。你啊,還是找個時間給自己做套保暖的衣服,我才放心。」

  葉子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軍大衣,將過長的袖子捲起來,知道王宸宇擔心他,便抬頭朝他一笑:「沒事,我不冷。」

  王宸宇愣在原地許久,直到葉子暖出門了,他才回神過來。葉子暖的笑容很平凡,並不是說特別艷麗,但是這樣的平凡卻最能觸動人心。從褲子口袋翻出一張被揉爛的紙條,他往店鋪的地下室走。

  葉子暖縫好的衣服通常都放在地下室,用牛皮紙包著,並在上頭寫下客人的名字,一疊一疊地放好。王宸宇先是看到櫃子最外層放了寫著他名字的包裹,心頭暖暖的,抱著那包衣服,就像抱著葉子暖的小身板。

  一會兒,他將衣服收進背包,並將其他包裹一一拆開。

  市集裡,葉子暖在肉販前站了許久,來回找了好幾家賣肉的,就這家最便宜,可是肉的價錢是青菜的幾倍,但王宸宇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就滿足他的心願罷。閉著雙眼將錢交出去,他提著肉回家,一路上都覺得心裡缺了一塊。

  店鋪內,王宸宇望著手中那件墨綠色的軍衣,裡頭還縫上了防彈材質。包著軍衣的牛皮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一個人的名字,與自己紙條上的名字符合。

  他將這件衣服也收進包裡,聽見樓上有開門的動靜,趕緊再將其他衣服疊放回原樣。從地下室走出來時,剛好與關門的葉子暖對上眼。

  「我很想看看你給我縫的衣服,便自己去拿了,你會不會介意?」聞言,葉子暖也沒多想,不就是拿個衣服麼?搖搖頭表示不在意,帶著王宸宇上樓做菜吃飯了。

  直至子夜,王宸宇告別葉子暖,離開了裁縫鋪。葉子暖在門口看著那人走遠,看不見背影了,才回屋裡給父母上香道晚安。

  王宸宇向家的方向走一段路後,突然折了方向,帶著那包軍衣前往司令部,莫約一個時辰,他提著一箱物品從司令的辦公室走出來,也沒回家,而是直接往軍營走。

  那晚突然打了一陣響雷,似是預告著,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