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渡邊 智也②


　　第一次見到三野九重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片狼藉的屋內。空氣中飄蕩著無法忽視的濃烈鐵鏽味，被子彈射成蜂窩的屍體像破抹布般被扔在一旁，同伴們圍著傷患嘰嘰喳喳地爭論著什麼，然而渡邊智也對同伴的傷勢毫無興趣，一雙眼緊盯著一扇半掩的木門。

　　「我說——我們也該檢查一下其他地方吧？」他把雙手塞進口袋裡，一面觀察著門縫，一面說話試圖喚起其他同伴的注意。然而對於他的同伴們而言，胸口正泊泊冒出鮮血的隊長才是首要關注對象，誰也沒有分神去理會他，除了和他一樣只是見習的紅髮友人以外。

　　「你可以自己去檢查。」或許是對眼前的慘況感到不適應，看起來臉色有些蒼白的楠夏生悄聲回應，他伸手指了指其他慌慌張張的同伴們：「但沒人能幫你對付……你那麼悠哉才奇怪。」

　　「又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而且難得出動那麼厲害的東西，要是沒清乾淨不是很可惜嗎？」渡邊智也不滿地抱怨，視線越過地上的血跡，落向被受了傷的隊長拋在一邊的沈重槍械，滿臉遺憾地聳聳肩：「不過真的沒想到，那個宿者快被機槍打成肉醬的情況下還能發動能力……不管受多重的傷，只要碎片沒事並且還有一點意識的話，都還是有可能反擊的嗎？」

　　「危機當前，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夏生淡淡說道，扭頭不去看地上破爛的屍體：「隊長也輕敵了，所以現在才陷入危機……從宿者的角度來看，算是一種奇跡吧。」

　　「奇跡啊……自己也死了，算不上什麼奇跡吧。」他挑眉反駁友人的說詞，打了呵欠後再度看向那扇門，「不過，對於因為這樣逃過一劫的傢伙來說，說不定真的是奇跡呢？呀——被別人犧牲生命保護著什麼的，如果不是宿者的話，真是令人感動的故事。」

　　「等等，我們還沒有『武器』，智也。」在渡邊正準備推開門時，夏生的聲音止住了他的腳步：「隊長以外的人都還沒有，現在只是『見習』……你堅持過去追蹤的話，會死的。剛才的狀況你也看見了，他們不是我們平時說的那樣，隨隨便便就能解決的。」

　　「什麼嘛，結果你也知道裡面還有，不是嗎？」渡邊笑了起來，他伸手握住門把，朝夏生搖了搖手指：「就是稍微看看——我是殺不死宿者，但是也不那麼容易死的——不然我們平時要死要活的訓練是什麼，對吧？」

　　楠夏生皺起眉頭，一副想再說點什麼的樣子，但不一會便垂下肩膀，朝渡邊搖了搖頭：「算了，隨便你……我可不過去。」

　　「夏生啊——意外的超級膽小喔？」

　　不帶惡意的嘲笑了自己的同伴，渡邊在對方扭頭離開時心滿意足地轉身，推開那扇自始至終都沒有掩上的門。

　　那是間昏暗的臥室，一踏入房內，門外濃郁的血腥味瞬間減少了許多。大約是衣物柔軟精的味道鑽入鼻腔，地上散落著幾件不符合季節的衣服，廊下的燈光透過半開的門照亮了房間一角——那裡空無一人，但渡邊智也知道這裡肯定藏著怪物，在光線照射不到的地方。

　　「在——哪裡呢——」

　　渡邊心情好得幾乎要哼起歌來，他彎腰拾起地面散落的衣物，一步步朝著目標方向前進。

　　「要再聰明一點啊——打從一開始就不要開門之類的、從窗戶逃走之類的……既然要躲在衣櫥裡面，就算擠不進去也要硬擠，為了把自己塞進去而把裡面東西丟出來不就暴露了嗎？」

　　他興奮地說著，右手摸上自己腰間的槍枝——那是他們在隨同指導老師進行宿者狩獵前獲得的，是被允許利用在這種場合的武器。儘管不具有古神的力量無法殺害宿者，但若射擊技巧夠精準，在宿者發動力量前癱瘓對方行動能力是沒有問題的。對此，渡邊智也特別有信心，他與其他準罰者夥伴們不同，是快從警校畢業、受過正規槍枝射擊訓練的——所以沒問題的，渡邊這麼說服自己，卻無法停下自己不斷加速的呼吸。

　　果然會緊張啊，這種場合。

　　與敞開一條縫的壁櫥只有兩步距離，渡邊回想起自己十幾分鐘前看到的景象。那個透過門縫窺見親人死亡的宿者是個不滿十五歲的少年，雖然看不清臉，但那雙彷彿會燃燒起來的棕眼卻令他印象深刻。

　　得捉住那個孩子才行，他們不該因為任何理由漏掉任何一隻。

　　只要在一瞬間射穿腦門就行，只要一瞬間失去意識就是他們的勝利。

　　只要——

　　壁櫥拉門狠狠撞上另一側，渡邊才剛吸第一口氣，便感到有什麼東西朝著臉部撲面而來，雙眼與口鼻都火辣辣地疼，嗆得他流出眼淚，跌跌撞撞退了好幾步。原本握在手中的槍枝不知何時離手了，失去武器與睜不開眼睛的痛苦令他咒罵出聲，這時有什麼人從壁櫥裡跳了出來，模糊的視線中隱約能見到一雙沒穿鞋的腳。

　　「防狼噴劑！」他一面咳嗽一面低吼著抬起頭來，努力睜開眼睛想看清對方，「小鬼——」

　　對方沒有答話，狹窄視線中能看見的是一個相當纖瘦的身影，長著一米長的單邊翅膀，望著他的雙眸裡有什麼正閃閃發亮。

　　那個，大概是眼淚吧。

　　在失去意識前，渡邊智也這麼想道。


※


　　「——那麼，是不是該直接進入正題呢？」

　　這真的是非常奇怪的狀況。

　　滿地的玻璃碎屑還沒清掃乾淨，穿鞋走在客廳內隨時都感覺像是踩在充滿細砂的地面上，理應牢牢關上的小窗不斷將入夜的冷風吹進屋內，地板細縫中還殘留著肉眼可見的血痕。

　　三野九重站在沙發旁，他的右袖沾滿紅褐色的血跡，左肩後方的衣服破了一塊，頭髮亂七八糟，就這麼靜靜看著家裡的不速之客。渡邊智也悠哉地在桌上放下帽子，時不時往吹著冷風的窗邊瞧上一眼，來回幾次後朝九重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空位：「不坐下嗎？大概要講上很久的話喔？」

　　「我累了就會做。」三野九重這麼回答，依舊堅持站在一邊，目光一秒也沒有從渡邊智也身上離開。

　　帶著渡邊回到家裡的九條三月正忙進忙出試圖將客廳清掃乾淨，原先放在桌上的一組茶杯碎了一地，現在放在渡邊面前的是裝了開水的紙杯。由於那些紙杯原本是九重用來喝備用血解饞用的，當九重看著渡邊仰頭喝下半杯水時，總有種非常奇怪的違合感。

　　現在的狀況實在太奇怪了。

　　家裡一片狼藉，但對方卻完全不過問，就這麼喜孜孜地挑掉幾片玻璃後坐在沙發上喝起水來，彷彿沒看見地板與他袖子上明顯的鮮血似的。明明是該慶幸的事情，但九重只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寧可渡邊大驚小怪地質問他現場發生了什麼事，而不是一臉習慣的入坐。

　　「哈——好吧，為了不讓三野先生太辛苦，果然還是直接進入正題好了。」

　　忽視九重的煩惱，渡邊若無其事地放下紙杯拍了拍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記事本翻了翻，「嗯——要從哪裡開始呢？最基本的不在場證明什麼的都已經確認過了，要報告現在的調查進展的話……喔，對，暗巷的屍體是被人為分屍的，這個對你來說是新消息嗎？」

　　九重正想回答「不是」，但話才剛到嘴邊便又吞了回去，他謹慎地反問：「不是人為還會是什麼？我不覺得野狗能把人撕成那個樣子。」

　　「啊——你說的是這個『人為』啊？這麼說也是呢。」渡邊笑嘻嘻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但是啊，我的意思是……撕裂屍體的是刀具喔？跟最近流行的分屍殺人案大有不同呢？」

　　『——倉上小姐的屍體，卻是用某種利刃，仔仔細細切成碎塊的。』

　　吉田警官的話在腦中回放，九重身子一僵，發現自己幾乎忘了這件事情。他皺起眉，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是最自然的，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答道：「吉田警官有說過……但是，一般而言分屍用的就是刀具沒錯吧？」

　　雖然這對宿者兇手而言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但理應不知道這麼多的他此刻只能這麼回答。他觀察著渡邊的反應，對面的渡邊瞇眼笑得更加愉快了。

　　「你說的沒錯，但是按照現在網路的普及程度，即使是不怎麼與別人交流的三野先生應該也知道吧？最近東京——或著說日本？或著說世界？與日俱增的分屍殺人案大多是像野獸一樣被撕裂喔？知道的吧？」渡邊提高了音量，像是在斥責九重不夠關心這件事情似的，儘管仍面帶笑容，語氣聽上去卻嚴厲了不少，「因為這樣，網路上也流行著『世界上有吃人怪物』這樣的說法喔？嘛，不過暫時把這個放一邊啦。」

　　他抬手做出一個放下東西的動作，接著繼續說道：「暗巷的那具屍體，如果是被刀具分屍的話，那跟周邊其他手法不同的分屍案是不是就沒有關連了呢？我覺得不一定，而且這只代表兇手的範圍從怪物擴大到一般人類身上而已，你覺得我有說錯嗎？」

　　忽然被詢問意見的九重呼吸一滯，他聳聳肩沒有回答，也沒有轉開視線。

　　渡邊有些遺憾地皺眉：「說點什麼啊——唔，算了，無所謂啦。咳咳，總之，原本都覺得跟上禮拜分屍案有關連的大家，因為切割方式不同好像都放棄這個想法了，這樣真的是太草率了——但是明明都要放棄這個想法了，不知道為什麼上面卻堅持這樣就好，還打算讓我不要管，所以其實我跑來找你也完全沒有報備過就是了……」

　　這倒是九重完全不知道的消息，他看著似乎開始抱怨起職場的渡邊滿心困惑，儘管不想在這時候插嘴，但渡邊抱怨完便直直盯著他瞧，像是希望他能說點什麼似的。九重不自在地挪開視線，思考一會後才反問：「所以，你覺得呢？」

　　「我嗎？嗯——」渡邊轉了轉紙杯，一面沉思著，「不知道啊。」

　　「……哈？」

　　「對，我根本不知道啊！沒有什麼可以證明案件跟其他分屍案有關連，但是我總覺得漏掉了什麼很嚴重的東西，所以跑東跑西的去問認識的人啊。」渡邊一面說，一面低頭翻閱著自己的筆記，「然後啊，確實知道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好像不能直接說出來呢，這麼基本的事情為什麼會是秘密呢……」

　　——到底在說些什麼？

　　渡邊明顯故意釣胃口的態度令九重感到不悅，他強忍催促對方的衝動，焦躁地在口袋裡握緊直井的手機，一瞬間產生將手機交給渡邊的想法，或許案情會因此而有什麼突破口也說不定，但下一秒他的理智便阻止了他。

　　要是暴露了身為宿者的事情就不妙了——不，說到底，渡邊智也肯定是知道宿者存在的，至少從前一天渡邊刻意提起「三野純」的事件開始，他就能確定眼前的警官絕對與罰者存在著什麼關係。

　　明知道宿者的存在，甚至大概也知道他本人就是宿者，為什麼還要特地到家裡來彎彎繞繞說這麼一大堆話而不是直接狩獵他？難道渡邊真的只是想解決倉上鈴的案子而已嗎？

　　腦袋一陣暈眩，明明才吃過直井的存糧，九重卻覺得自己有些頭重腳輕，他忽然發現自己處在多麼危險又矛盾的狀況中。

　　渡邊智也到底是不是罰者？
　　他到底該不該透漏直井的訊息？

　　想要獲得倉上鈴死亡的真相，但這件事情真的值得他對肯定與罰者有關連的渡邊智也提起城市中的怪物們嗎？九重無法做出取捨，他緊咬下唇，趁著渡邊還沒從筆記裡回神亂糟糟地思考著。

　　雖說現在的狀況，肯定和暴露也差不了多少了。

　　九條三月不知何時已經結束了打掃，儘管屋內一樣狼狽，但明顯比渡邊剛進門時乾淨許多。她一言不發地走到九重身邊，和他一起站在座椅旁，露出明顯不安的神情。

　　幸好她本來就經常這樣苦著臉，九重忍不住想道。他收回注視三月的視線，這才發現渡邊早已不再盯著筆記本看，正翹著腿朝兩人露出與前一天質問九重時類似的笑容。

　　「我的上司們啊，經常會隱瞞一些事情的關鍵點，或是強迫我們忽視某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渡邊開口說道：「很多同事都覺得這大概是某種潛規則吧，他們這麼想其實也對，某些東西是被隱藏起來的沒錯。」

　　冷汗滑下前額，九重悄悄握住自己的左臂。

　　「我對於那些被藏起來的東西很有興趣呢，所以只要覺得調查的節奏不太對勁，我就會自己跑起來，因為這樣被私下警告好多次了。」渡邊智也放下筆記，掏出手機在上面敲打著什麼，一面繼續說：「這次也是一樣，某個很基本的事情被藏起來了啊，明明因為確認了切口不一樣打算擴大調查範圍的，卻被說了不要在意，跟之前的案子差不多的什麼的……推到了怪物身上。」

　　『推到了怪物身上』？

　　口乾舌燥的三野九重說不出話來，他盯著渡邊的每一個動作，腦海裡的想法因對方這句話而凝結。他試圖理解渡邊的意思，渡邊的話聽像去像是在傳達著「殺害倉上鈴的不是宿者」這樣的資訊，但這對於正懷疑直井的九重來說，是相當難以接受的訊息。

　　確實，他完全忘了屍體是由刀具分屍的事實，但是與倉上一同消失的直井，怎麼想都……與倉上一同消失？

　　不知道為什麼，腦中無意間閃過的這句話令九重無比在意。他想起渡邊反覆強調了幾次的「基本資訊被隱藏起來了」的話語，以及現場極度破碎的屍體，和倉上鈴消失的手機——

　　「——所謂的……被藏起來的基本事情……是什麼？」

　　回過神時，他已經將腦海裡的問題問了出口。

　　渡邊的雙眼立刻亮了起來：「果然會想知道對吧！能理解我被隱瞞的心情吧？但是啊，我可不能說——都說了是秘密了，我也是被封口的啊。」

　　「既然你都特地要問——」

　　「但那也不代表我要冒著被開除的風險亂說話喔？我只是為了我的興趣，想要把這件事搞得更明白一點而已——所以，我來問你意見了。這種事情啊，果然要問問比較了解的人啊——」

　　九重捏緊了手臂，「意見？」

　　「對，意見。」渡邊站起身來，面帶微笑，「宿者的意見，三野先生。」



　　——那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就連思考都來不及。



　　才剛被驅散的血腥味重新擴散開來，三月放在桌上的水杯滾落地面，九重大口喘著氣，一腳踩在離開原位好幾吋的茶几上，汗水隨著面頰滴落。他和渡邊同樣睜大眼睛瞅著對方，渡邊的眼裡佈滿血絲，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如此。



　　鮮血染紅沙發與九重的黑色薄翼，自左肩穿出的翅膀貫穿了渡邊的右胸。

　　三月驚呼出聲。


　　「為什麼？」九重顫抖地開口，耳鳴嗡嗡作響，「你明明是罰者吧？」

　　渡邊臉色蒼白，他嘴角掛著血跡，一隻手顫巍巍地按住了九重的黑色翅膀。

　　「……這個……判斷得……也太草率了……」即使受了重傷，渡邊仍艱難地用氣音嘲笑九重：「咳咳、而且覺得是罰者的話……這麼輕易攻擊……也太魯莽了……不是嗎……」

　　頭昏眼花。
　　渡邊不是罰者嗎？

　　那為什麼會知道三野純的事情？為什麼對宿者的案件這麼執著？

　　他應該要慶幸嗎？還是為自己的衝動後悔？

　　「草率的判斷……魯莽又衝動……我真的不明白啊……」虛弱的渡邊還在說話，九重必須將混亂的意識全部集中在眼前的傷患身上，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為什麼我會輸給這種小鬼呢？啊……現在也是……」

　　「你——」

　　「但是，幸好……沒辦法傷到你的狀況下，這次我帶了一些……保險，為了這種……時候。」

　　眼角餘光閃過一道微弱的亮光。

　　九重瞪大雙眼，他猛然抽出自己的翅膀，在渡邊因疼痛哀號出聲時，用力跩著呆站在一邊的三月朝門口推去。



　　槍聲響起。



※



　　楠夏生停住了腳步。

　　幾步開外的犬丸紅葉打了呵欠，只想趕緊回家的她困到不行，但她的夥伴卻明顯地心不在焉，現在甚至站在原地發起呆來，她忍不住嚷道：「不要拖時間了啦，我們再不回去的話——」

　　「妳自己先回去吧。」

　　犬丸紅葉不解地望著他，但楠夏生沒有看她，倒是凝望著兩人過來的方向。


　　「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