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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呼──

  長夜無風,月如隱於暗夜中
  今宵離別多

  此番別後,望君珍重
  
  
  ※
  
  
  也許是因為年紀漸漸大了的關係,也或許是因為,疼惜憐寵著的女兒,和心愛的妻子越來越神似的關係……最近,黑月城主開始慢慢回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情。

  或者該說,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只是一直刻意不去回想起罷了。

  儘管其中並非沒有令人溫暖的事情,可這世上不如意、痛苦的事情那麼多,若要一一記得時時想起,未免也太過痛苦了。

  從閣樓的圓窗往下看,有著一頭黑紫色微捲長髮的少女正拿著家傳的弓箭,又氣又怒地追著不時回過頭朝她作鬼臉的舞扇忍者。

  活潑,任性,嬌蠻,單純,健康,而且充滿了衝勁與活力……不論那一項,都完全不像他或者前任的黑月公主。偏偏她和她的母親長的那麼神似,偏偏她是他們的女兒。

  但是這樣很好。

  不要像他們,不要和她的母親有一樣的下場,這樣很好。

  黑月城主微微笑了,倚在窗戶旁,以不大不小、足夠被聽見的音量朝著底下喊了:

  「舞扇,不要太過欺負我的女兒了。公主,有活力雖然很好,但女孩子還是要溫柔一點喔──」

  在底下傳來短暫靜默後黑月公主慌亂的聲音與器具倒塌的聲響時,他以不符合那病弱、不健康的外表的笑法大聲笑了出來。
  
  

  ※
  

  
  他和妻子直到結婚時才第一次正式見面。

  作為奧亦奇當地也算頗具名聲的古老咒術家這一代唯一的繼承人,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未來的妻子會是「黑月公主」。這無關他的意志,無關她的意願,對於兩方來說,這都是必然的事情。

  繼承了奧亦奇傳說血脈的公主,以及奧亦奇最出色的咒術師一族的繼承人,為了將「那位公主」的血脈與力量延續下去,為了保護奧亦奇,這是必須存在、受到祝福,命定的婚姻。

  ──家族中的長老總是這麼耳提面命的對他說著,但他從來不覺得奧亦奇的存亡和他有關。

  若是一個郡城、一個國家的命運,必須由兩個人的婚姻來守護的話,那麼這種國家不如毀滅算了。他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半點也沒有打算成為那種犧牲自我去成全別人的英雄,會願意接受這樁婚姻,純粹也只是因為他並沒有需要特別去拒絕的原因。

  反正娶誰都是一樣的。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對他而言,唯一的改變或許只有偶爾在城中走動,經過那座聳立於奧亦奇已久,古老的黑月城時,他會帶著一些好奇的抬頭,稍微的盼望著或許能夠看見正巧也往窗外看來的黑月公主,他未來的妻子。

  ……當然,那不過是他心中小小的好奇與盼望罷了。

  春去秋來好幾番,櫻樹湖畔的櫻花謝了又開,他也從沒見過天守上緊閉的窗戶打開過。

  想來這也是正常的。

  畢竟對方可是奧亦奇最尊貴的公主殿下。

  只是不免有點遺憾的感覺。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神人的存在,對於神人的後代究竟長成什麼模樣,是不是比起他們還要多了隻手或者翅膀,他實在很難掩飾好奇的欲望。

  儘管長老們也曾偷偷地,在夏日的夜晚,城內舉辦活動慶典時帶他進城,遠遠地看著端坐在簾幕後面觀賞底下表演的黑月公主,但那也只是遠遠地看著而已。

  隱隱約約,只看得見一個有著一頭如瀑般漆黑長髮,穿著深色繡有金銀兩色花紋的十二單,在周圍沒有任何人的情況下,仍舊挺直了背脊的身影。

  彷彿在訴說不論如何也不肯妥協的驕傲。

  那是他對妻子的第一個印象。

  直到婚禮的那天,他才發現他對了也錯了。

  妻子比任何人都來的嬌弱溫婉,可黑月公主的驕傲,那是和血液一樣被一代又一代流傳了下來,骨子裡頭鐵打錚錚無法取代的。

  不曾對任何人訴說,但他對於這樣的妻子深深迷戀。
  

  
  ※
  
  

  在湖與劍的城市,古老的奧亦奇中,有著這麼樣的一個傳說。

  為了在十五日的滿月後,仍舊期盼著能被溫柔月光照耀的大地,十六日的夜裡,月化為了手持弓箭的少女,帶著那溫柔而銀白的月輝,從天上來到了人間。

  儘管總是被人遺忘而忽略,卻還是溫柔地散發著光芒,在黑暗中一視平等地照耀著芳香馥郁的香花與荒墳暴露的屍骨,他們的公主就是那隱藏於十六日的黑夜後,靜默地守護著他們的月娘,為了帶領他們所遺落至地面的一抹月光。

  即使持弓的雙手再也沒有力氣拉開弓弦,姣美的臉龐沾滿血汙,也無法遮掩住少女身上的光芒。穿著黑色衣裳的少女不曾放棄,發誓要守護這片大地上的一切,最後化為了一道光芒,劍一般地劃開了夜空,將自身所擁有的,所有僅存下來,明亮而溫暖的光輝灑落大地,映亮了這片曾被黑暗壟罩的土地。

  於是,這片大地終於在十五日以外的夜晚也有了光亮。

  這就是黑月公主的傳說,而奧亦奇,是被這位公主守護,同樣也守護著這位公主的後人的城市。

  為了紀念那位公主,奧亦奇每一代的統治者都是流有公主血液的女性繼承。

  他的妻子,正是這一任的「黑月公主」。

  如瀑般漆黑長髮蜿蜒舖散在地,華美的十二單下,包裹的是比起一般人來的更加瘦弱嬌小而且蒼白的身軀。即使點上鮮紅的胭脂,也只是更加凸顯那張纖美的臉上無法忽視的蒼白與病氣。

  就連說話稍微大聲一些也沒有辦法,若是想要移動的稍微遠一點便需要有人攙扶,為了想要延長生命的期限,就連稍微濃烈一點的悲傷與喜悅都不能擁有……這就是他的妻子。

  和他曾經作過許多設想的,揣測過許多模樣的「黑月公主」半點相似之處也沒有。

  然而,當婚禮上,重重疊疊的白無垢下,點染著淺色脂粉,初次蒙面的妻子對著他淺淺一笑,伸出白皙纖瘦的手,將自己的未來和彷若無骨的素手交託給他時,他卻由衷地,生平第一次,有了這樁婚姻是正確的想法。

  他對自己的妻子一見鍾情。

  至死不渝。

  哪怕只是延長一點點也好,他希望病弱的妻子能夠活的久一些,多陪他一點。不要走的太快,不要太快就像傳說的那樣,回到天上去。

  奧亦奇已經不再需要公主犧牲自己換來光明,而他情願與她一起活在黑暗的地上,也不想獨自一個人望著天際的月亮悲傷。

  所以當妻子告訴他,在同一個任期內,只會有一個「黑月公主」,所以每一任的「黑月公主」都沒有名字,全部以「黑月」為名時,他只覺得那是個不吉祥的名字。

  與其說是「黑暗中的月亮」,不如說更像是「黑色的月亮」,隱於夜空之中,隱隱約約的讓人不安。

  於是他將自己的名字分了一半給妻子。

  原本的名字若是代表不祥,那麼便將名字改去,使原本註定好的命運無法再找到命定的人,藉以改命。這也是咒術的一種。

  當他這麼跟妻子說時,妻子笑著說「那我就收下一半了」,珍惜地將寫有他名字中其中一個字的紙條放入掌心,輕輕地握住。

  即使還是在黑暗中,被掩蓋住所以無法看見的月亮,但意思是不同的。並不是黑色的、不祥的月亮,而是正躊躇著準備緩緩露出身姿,為了滿月那一天的到來而期待著的月亮。

  是個充滿了期待的名字。
  
  

  ※
  

  
  女兒出生的那天晚上,並沒有月亮。

  明明是十六日的夜晚,漆黑的天際卻什麼也沒有,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

  就好像月亮被隱藏在暗夜之中。

  內心的不安在騷動,妻子卻只是將蒼白的手覆上他的,微涼的體溫讓他稍微冷靜了一些。

  「沒事的。」

  妻子這麼說著,溫柔的聲音中有著堅定。

  「只是十六夜的月,下一任的『黑月公主』準備來了而已。」

  他們對於未來,有很多很美好的想像。等到女兒出生以後,夫妻兩人一起撫養著女兒,當女兒能夠管事後,妻子就不再是屬於奧亦奇的黑月公主,而是他一個人的妻子。

  他殷殷期盼著那樣的未來。

  祈禱著。

  而上天給予他的回應,卻是在無風的夜晚中,那股濃郁不散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

  「──孩子的頭!頭反了!快把腳塞回去──」

  「城主!城主!情況不妙了,城……」

  「……出血的狀況無法控制,快來人準……」

  吵鬧喧嘩的聲音與不斷進出的人影從身旁呼嘯而過,他看著靜躺在床榻上,汗溼了一頭,蒼白臉上隱隱透著令人心慌的紫青,一臉疼痛難忍,間斷地喘著氣的妻子,慢慢的走了過去,在妻子身邊跪坐了下來。

  妻子慢慢睜開了眼睛。

  「……不、不要哭,我還沒認輸。」斷斷續續地這麼說著,妻子動了動手指,努力地握住他微微發抖的手。「我……黑月公主,不會就這麼認輸。你、你低下頭來,我跟你說個秘密,不要讓我的意識集中在痛楚上……嗚!」

  我沒有哭。只是有點不真實的感覺而已。

  他想這麼回答,張了張口,卻連自己有沒有將話說出都不知道。只是在妻子的身體因痛楚而痙攣抽搐時,連忙匐低了身子,將耳朵壓在妻子反覆吸吐著氣的嘴旁,兩眼不敢亂移地看著被單的另一邊,負責接生的人來了又去,打著清水的木桶一再被染紅後又重新替換上清水──

  妻子說她有一個秘密。

  一直,藏在心裡很久,本來打算等到有一天,他們都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先生老婆婆時才要告訴他。

  那些他以為不曾被留意的歲月,她其實一直都看在眼裡,並且小心翼翼地收藏著。

  他以為總是緊閉的窗沿之後,其實一直有個人在那,從小小的窗戶的縫隙中偷偷地往下看著,並在好幾次不小心剛好對上底下往上看的視線時,既驚且羞地慌忙躲了起來,哪怕明知誰也不會知道在掩起的窗戶後有人存在。

  看著那個總在經過黑月城底下時抬起頭的少年,在冬去春來後漸漸長大、漸漸成熟而穩重,她在知道他是誰以前就注意並且喜歡著他。

  在婚禮日上初次見到自己將來的丈夫時,她想,沒有人會知道,她覺得自己是多麼幸福。

  那就像是,長久以來內心從不敢跟任何人說的期盼,突然被上天聽見、並且被實現了一樣。

  「……能夠是你,真好呢。」

  妻子這麼說,虛弱愛睏的聲音裡有著滿滿的幸福感。

  那明明是他想說的話。

  從來都那麼認為,能夠是妳真好。再也不會有比自己更幸運的人了,如果太過幸福會被上天懲罰的話,那就來吧,他無所畏懼。

  可是,妻子什麼也聽不見了。

  冰涼的手慢慢的滑下,短促的氣息終於虛弱至無,沒有風的夜裡,血腥味在屋內濃郁不散,空氣彷彿靜窒一般。

  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月亮宛如被黑夜藏住,這是適合離別的夜晚。

  妻子就這麼睡著了。

  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

  他想,這大概是夢吧。

  直到負責生產的產婆看不下去,將他從妻子的身邊拉開,把剛接生出來,身上還帶著血跡的瘦小虛弱的孩子塞入他的懷中,他才終於回過神來,看見了那個小小的孩子。

  細細的頭髮鋪在小小的頭上,小小的身子微微蜷曲著,看起來柔軟脆弱的不可思議。

  這是他和妻子的女兒。是,這一任的黑月公主。

  顫顫的伸出手指想去觸摸,連眼睛都還睜不開的孩子卻張開了微肉的小手,將他伸出的指尖握住。

  那是迥異於妻子冰涼的滾燙溫度。

  小小的,柔軟的,溫燙的。配合著微弱的呼吸,每一下的起伏都充滿著生命。

  雙眼似乎也被那樣的溫度熨熱,抱著女兒跪坐在閉眼微笑的妻子面前,他終於放聲大哭了出來。
  
  

  ※
  

  
  他作了一個決定。

  女兒還太過年幼,無法作為被眾人期待的「黑月公主」保護這座城市,那麼就由他來代替女兒。

  即使沒有人會承認男性城主的存在也無所謂,這是奧亦奇,是他的妻子、是黑月公主所想要保護的城市,那麼儘管他認為奧亦奇怎麼樣都不關他的事情,他還是會保護這裡。

  他的力量不夠,那麼就跟擁有足夠力量的人相借。

  奧亦奇並不是只有一個傳說。

  守護奧亦奇的,也不是只有黑月公主。

  在犧牲了大半的健康作為祭品後,看著雙腿盤起,浮坐於虛空之中,有著一頭桃紫色頭髮,身穿袖口有著醒目雲紋的深藍色和服,一臉高傲玩味的舞扇忍者,他慢慢的跪下了那對尊貴的膝蓋,虔誠無比地將額頭貼觸在地上。

  「我只有一個請求。」

  深曠的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請求您,替我守護我的女兒,守護這一任的黑月公主。」

  奧亦奇就由他來守護。即使要將所有的咒力全部付出,作為人柱的存在般地不斷壓榨著所有的咒力守護著這個妻子想要守護的城市也沒有關係,唯有女兒,唯有妻子留下來的,他們的女兒,請好好地守護她。

  讓她自由快樂的長大,不必負擔任何的責任,成長為一個──和她母親完全不一樣的女性。健康、自由、勇敢並且驕傲,能夠四處遊走,隨時都充滿了活力,與病弱兩字永遠絕緣,那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蒼藍色的眼中似乎有著笑意,舞扇忍者接過了他捧在手上,高舉於頭的女兒,看著在襁褓中雙眼輕閉的小小公主,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逗弄起她來。

  「──你的願望,舞扇忍者就替你收下了。」

  在木屐「喀答喀答」的聲響與紙門被拉開的聲音從背後響起的同時,舞扇忍者帶著笑這麼回覆了。

  看著舞扇忍者被光影拉長的影子中,那個揮了揮手作為告別的手勢,他在短暫的沉默後,再一次將額頭重重地叩上了地面。

  「……十分的,由衷感謝您。」

  舞扇忍者嗤笑了聲,以紙門關上的「唰」的一聲作為了最後的回覆。

  沒有點燈的房間,只有從窗外灑落的月光微弱的映明著一切。

  他維持了叩首伏拜的姿勢很久很久,直到耳邊再也聽不到那響亮的「喀答喀答」聲響。

  一間觸目即是全部,沒有任何人會接近的房間,一扇窗戶,一個被各式用來放大咒力的神器包圍住,專門用來冥想祈禱的圓,這就是他作為黑月城主,作為這一任黑月公主的父親的選擇。

  而這,也是他此後人生中唯一擁有的景色。

  一間小房,一室黑暗,一些對妻子的思念,以及一抹因為不忍而灑進的月輝。

  過了許久許久以後,他默默地坐直身子,拿起手邊的念珠開始默唸著祈禱護佑的咒文。




  今宵離別多。

  此番別後,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