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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春之貳章。


  回到家後瑪莎讓石頭把狼族少年放在舖了桌巾的餐桌上,施了照明術使光球懸浮在正上方照清楚少年傷勢。阿信原先愣在桌邊望著少年發呆,直至瑪莎叫自己去地窖拿手術用品上來才回過神。乒乒乓乓急急忙忙地衝下木梯,難得沒有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東西放在哪裡,在最陰涼處櫃子裡找到全部所需物品又奔回樓上。此時瑪莎已經綁好頭髮等待著自己,用酒精消毒手後開始為少年動手術。

  「石頭,你壓著他腳。阿信,管好他肩膀跟手。」石頭依言照做,阿信怯怯地靠近桌邊,雙手按著少年肩膀,顯得有些撐在少年上半身之上。瑪莎瞥了一眼少年緊閉雙眼眉頭深鎖,用剪刀把少年衣服剪開後,試探性往傷口周遭倒了些酒精消毒。果不其然酒精的刺激讓少年痛得驚醒過來,一瞬間的大動作反抗讓阿信嚇了一跳。

  恰好與少年對上眼,阿信發現變成人形的少年眼睛是沒有雜質的墨色。但在亮光底下瞳孔深處似乎還透著一些些深海藍色,與狼形時那灰藍色眸子相互連結呼應。眼神裡帶著毫不猶豫的恐懼跟反抗,似乎是剛從昏迷當中醒過來沒意識到現下的狀況,但又因為受傷力氣不夠而動彈不得。

  「嘿⋯別怕,瑪莎要幫你療傷。會有點痛噢,你忍一下。」阿信柔聲對少年說,專注凝視著他透露著害怕的眸子。少年仍喘著氣且毛茸茸的耳朵顫動著,但逐漸在阿信的低語安撫聲中安靜下來。瑪莎看人狀況穩定了便低頭仔細地將傷口周遭用酒精清理乾淨,端詳傷口狀況:
  「石頭你箭有上毒嗎?」
  「沒有。」
  「那一刀就夠了,阿信拿酒給他喝。」
  「啊?」
  「希望他痛死我也是可以直接開始。」

  正專心地盯著少年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聽懂瑪莎的意思後趕緊把剛剛拿來的酒放到少年嘴邊。大概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味道,少年皺起眉頭但仍按照要求喝了一大口下去。瓶口剛離口瑪莎便用消過毒的手術刀動作迅速割開箭頭卡住部分的皮肉,即使喝了酒少年還是痛得彈了起來,齜牙咧嘴地看得阿信怵目驚心,但手上還是不敢離開少年,生怕少年亂動又讓手術更難進行。

  「瑪莎莎莎莎莎他他他、他很痛啦!」
  「死人才不會痛啦!壓好啦!欸狼族,我要把箭拔起來了喔。」

  瑪莎望向少年出聲提醒,而少年在疼痛難當中仍存著些許理智聽見瑪莎在叫自己。讓阿信給自己再喝了一大口酒之後朝瑪莎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瑪莎左手撥開傷口右手握住箭身,對上石頭謹慎眼神,「ㄧ、二、三——」

  箭拔出的那瞬間阿信沒敢看少年的傷口,但少年在那瞬間發出的嘶吼也足夠讓阿信亂了心神。石頭手腳俐落地壓住滲血的傷口,反正少年也在瞬間痛得沒力氣掙扎。瑪莎打開藥罐迅速在傷口處敷上大量藥膏,少年大口大口喘著氣因為疼痛而滿頭大汗,傷口因為藥膏的關係傳來強烈難忍的痛楚與酸癢如火燒一般。無事可做的阿信只好拿布細心替少年拭去汗珠,低聲問著你還好嗎,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少年勉強頷首讓阿信放心,但無力再睜開雙眼,手術時間不長但大量的體力流失又再讓少年昏睡過去——只不過這次伴著身邊初識少年關心的輕聲叫喚與安慰入眠,相較於上次還有過往無數次要讓人安心許多的環境,至少暫時是能夠好好地休息了。



  當晚因為家裡沒有多餘的房間,瑪莎原本要讓少年睡在客廳沙發。阿信自告奮勇說要把床讓出來,自己可以睡沙發,瑪莎嗤了一聲沒表示其他意見由著阿信去。

  那天夜裡或許是因為傷口免不了發炎的緣故,少年發起高燒。還是因為阿信擔心少年的狀況,凌晨從客廳爬起來溜進自己房間時,在微弱的燭光下發現少年雙頰酡紅、呼吸不規律地急促才發現的。

  大半夜的也不想吵瑪莎起床,跟在瑪莎身邊久了知道發燒算是手術後會有的症狀。因此輕手輕腳地到院子裡的水井打水,反覆將布沾溼後放在少年額頭上,幫助少年降溫。直至破曉時分少年的體溫才緩緩地降下來,雖然氣色還是蒼白但至少比高熱度時那讓人擔心的漲紅要好得多。

  看少年狀況好轉的阿信正打算把水拿去倒了睡個回籠覺,卻突然聽見來自少年一絲微弱的低語:「⋯⋯水⋯⋯」——這是少年手術過後說的第一句話。阿信連忙把水盆裡的水拿去澆花,接著裝了一杯水回到房間,輕聲呼喚意識還有些模糊的少年。

  「欸、水來了。」輕拍少年肩膀,喊了兩次少年才皺起眉頭悠悠轉醒,抖動著的狼型耳朵看起來有點可愛。忍下好奇心望向少年的黑曜石眼眸,還有些迷濛的水氣。阿信朝他微笑,從床邊再拿了顆小抱枕墊在少年脖子底下,將水杯靠近他嘴邊。

  嘴唇才接觸到水平面少年本能地急躁汲取那清涼,阿信擔心他喝太快嗆到,試圖控制杯子的角度來掌控速度,不過卻比不上少年因為昏睡加上受傷因而流失大量體力,所以不要命般喝水的急切。

  不是太大杯的水很快就被喝得見底,拿一旁的布擦了擦少年沾上濕氣的嘴角:「還要嗎?」,而少年艱困地點點頭,眼裡對水的渴望阿信沒漏看。走出房間之時阿信聽見後頭傳來一句微弱的「謝謝」,有氣無力但聽得出來少年盡力想表達感謝之情。

  回頭對著少年揚起微笑,清晨微光朦朧之際看不清少年臉上表情,但阿信很確定他狼族靈敏的耳朵必定能聽清自己說的一字一句,即使因為顧慮到瑪莎還在休息所以壓低了音量:「我才要跟你說謝謝啦。」

  喝完水後少年又迷迷糊糊地睡著,阿信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去洗把臉,清洗採回來的藍莓跟野菜作為早餐,算算時間瑪莎也差不多要起床了。果不其然當阿信把食物都擺上餐桌後,瑪莎便從房間走出來盥洗,瞄了眼阿信後勾起嘴角:「唷~這麼難得?」

  「不行喔?」扁著嘴反駁,作勢要把瑪莎那盤早餐收回。瑪莎隨手一揮用魔法把盤子定在原位,露出得逞的笑容後走進浴室。阿信瞇起眼盯著瑪莎帶上的門,哼了一聲後把狼族少年跟自己的那一份拿進房間。

  思考兩秒後還是決定讓少年再多睡一會兒,於是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吃起自己的那一份早餐,靜靜凝視著少年沈睡著的臉龐。

  少年有著小麥色的肌膚,不太確定是天生的還是太陽曬出來的。頭髮很長,幾乎要及肩,看得出是沒有特意整理過的雜亂。裸著的上半身除了讓人不敢直視的箭傷以外,還有著諸多大大小小新舊程度不一的傷口,結痂的留疤的,不太確定那些新的傷口是不是昨天摔落地面時添上的。身材要說精實不如說瘦削,幾乎是讓人懷疑他有沒有好好吃飯的程度。比起身材有一點點——絕對是只有一點點圓潤的自己,一看就知道生活環境是天差地遠。

  從未接觸過狼族的阿信天馬行空地想像少年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為什麼他身上會有這麼多傷疤、狼族的頭髮都這樣亂糟糟的嗎?瘦骨嶙峋的都沒東西吃嗎?又為什麼出現在這附近呢?

  關於狼族阿信向來只從村人們那裡耳聞過些許描述——大多都是些負面的言語。但這並不奇怪,那已經頒布幾十年了的詔令是造成人族與狼族之間衝突的主因,但這些也都是從村人那裡聽來的。

  阿信曾經試圖問過身為精靈的瑪莎,為何精靈王室要頒布這種詔令,然而瑪莎對過往的事情始終閉口不提,總是用一句「反正你人在外面斗篷給我穿好就對了」來轉移話題帶過。閒談間問石頭也得不到個完整的答案,畢竟詔令頒布之時石頭也還沒出生。所以阿信始終對種族之間的衝突一知半解,在瑪莎的蔽護之下也從未到過離村子與自家太遠的地方。只依稀記得小時候父母還在的時候,似乎近距離看過狼族的樣子。但那記憶太過模糊,又讓阿信不是太確定。

  因此比起因為生存需求必須時常在外頭闖蕩的村人們,阿信對狼族的感覺並不如他人那般恐懼厭惡,更多的是因為陌生而產生的好奇。現下這狼族少年救了自己的舉動更是有違過去那些二手的印象,所以阿信更加想了解狼族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種族了——況且他現在還有傷在身,根本就沒什麼危險性呀。

  邊幻想著關於狼族的無限種可能邊解決掉早餐時,少年發出意義不明的呻吟聲動了動身子,接著蹙著眉醒來。阿信將空盤置於一旁桌子上,擔憂地問:「你是在痛嗎?」

  因為痛楚很快就清醒的少年望向阿信接著艱難點了點頭,呼出一大口氣緩解痛苦。拿過水杯再讓少年喝了口:「瑪莎用的藥效很強,缺點就是會比較痛,忍個幾天就會好一點了。你想吃點東西嗎?」

  聽見阿信的提議少年微微地瞪大眼睛,然後大力地點頭,興奮地像是忘了痛。結果這一激動似乎又扯動傷口,少年瑟縮了一下表情都皺在一起,那毛茸茸的耳朵也隨之顫抖,看得阿信都替他覺得痛。

  「你你你你別亂動,我幫你。」話說完後阿信便小心翼翼地在少年後背與脖子的部分再墊上兩個小枕頭,調整成方便進食的角度。阿信就這麼拿著盤子與叉子,一口一口叉起藍莓跟野菜餵著少年進食。

  起先阿信還擔心這麼清淡的東西,傳說中嗜肉類、以獵捕人類為消遣的狼族會不會不習慣。但從少年進食的速度與反應看來,要嘛是他相當滿意這類食物,要嘛是餓壞了,三兩下就解決掉一人份的餐食,臉上的滿足與感激說明了他的感想。

  阿信滿意地看著空盤,覺得這至少是個好的開始,還有力氣把食物都吃完就是好事。又餵少年喝了口水,拿布替他把嘴巴擦乾淨。少年似乎對阿信這麼細心的舉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紅了起來:「⋯⋯謝謝。」

  開心地彎起嘴角,「不客氣!原來你真的會說人語欸⋯⋯」阿信驚嘆地說,少年眨了眨眼:「⋯⋯嗯,會一點。」

  「那那那、你叫什麼名字啊?」
  「⋯⋯」
  「我總不能一直叫你『狼』吧?你應該有名字吧?像人族跟精靈族一樣?」

  沒看出在聽見問題之後少年眼底一瞬間的黯淡,本著好奇心阿信興奮地補上了想知道名字的理由,迎來的卻是少年的沉默。以為自己一下子說太多話,導致少年沒聽懂,阿信想了想放慢說話速度,又再問:「呃、還是別人呃、或狼啊、精靈啊,都怎麼叫你?」

  面對阿信的問句少年一凜,耳朵從原本垂軟的狀態豎了起來:「你問⋯⋯別人都怎麼叫我?」

  以為少年聽懂了自己的話的阿信興致勃勃地點點頭,稍微向前往少年的方向傾近,興奮之餘卻沒發現少年的身軀不自覺地遠離了一點點。

  少年沉吟了會兒,低聲吐出兩個音節:「怪物。」

  因為少年的聲音比方才來得要小,阿信一瞬間以為是自己聽錯。眨了眨眼不知道該不該再開口確認的時候,少年又再補充了句,露出坦然的笑容,但眼裡卻有著阿信辨識不出來的壓抑、忐忑的試探:「別人都叫我怪物。」

  片刻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阿信張著嘴半晌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不太確定少年這吐露代表的意義,因此更加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好隨便揀了個問題扯開話題。

  「那⋯⋯你幾歲啊?」
  「十四。」面對阿信試圖轉移話題的舉動,少年似乎也鬆了口氣,卻咬了下下唇似乎有點不甘心。不過表情一下子放鬆下來,耳朵似乎也變得放鬆。
  「那我大你一歲耶。」彎起嘴角刻意擺出得意的笑,青少年不明所以的比較立刻就讓先前尷尬的氣氛緩和許多,勉強壓下因狼族少年得自我介紹而產生的困惑與不安。

  「係喔⋯⋯(是喔⋯⋯)那你叫什麼名字?」突然想到還不知道眼前人的名字,少年反問。阿信一愣才意識到自己忘了自我介紹,顧著想有什麼話題能聊竟連最基本的事情都忘了:「噢、我叫陳信宏,你可以叫我阿信。」

  聞言少年無聲地複誦了一次阿信的名字,正要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傳來敲門聲,接著房門被打開瑪莎一臉冷然地走進來。阿信正想喊他,瑪莎卻先發制人,搞得阿信一陣莫名。

  「阿信你碗盤收一收出去,我有事情問他。」
  「為什麼我要出去?」
  「嘖、出去就對了不要問這麼多。」

  阿信雖然是瑪莎帶大的,但兩人的相處模式一直以來都比較像兄弟。即使有著主僕的身份象徵,但瑪莎卻從未將阿信當作僕人看待,家事一向兩人分攤著做。有時候阿信撒嬌發懶的時候,瑪莎甚至會邊碎念邊認命地收拾殘局。且從小便盡可能地給予阿信自由的成長空間,教他讀書寫字、彈吉他,甚或學習基礎的魔法。

  因此瑪莎幾乎很少用命令式的語氣對阿信說話,即使真的在阿信調皮搗蛋過了頭的時候,瑪莎也必定會說明清楚阿信錯在哪裡,才會讓阿信進行後續的反省跟懲罰,所以在這一瞬間阿信不是很能理解態度一向開放的瑪莎怎麼突然變得獨斷。

  懷抱著些許不爽但更多的是疑惑,不過還沒理清是為什麼覺得不對勁,只好迅速把餐具拿上手沒打算與瑪莎爭辯。但在離開房間之間停下了腳步,深呼吸之後轉頭看向少年——


  「那個⋯⋯我、我可以叫你怪獸嗎?你是狼族,叫怪獸應該、比較貼切吧?而且我覺得⋯⋯我覺得比原本那個名字好聽!」


  刻意放慢了些語速,就怕少年聽不懂。

  雖然是疑問句,但語氣卻很堅定。其實心裡也並不真的確定這樣隨便改少年的稱呼對不對,但直覺驅使阿信這麼做。相似但意義全然不同的暱稱,幾乎在瞬間就從阿信的腦海當中蹦出來,讓阿信毫不考慮地開口。只因為在少年自我介紹的時候,阿信雖然看不出來少年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但事情必定有蹊蹺,讓阿信不覺得少年真的想被那樣稱呼。只不過是因為某個不知名的原因,讓少年這樣反應。

  少年聽完阿信的話頃刻後,抿起嘴那表情看來像在逞強。與阿信對視半晌,當阿信在瞬間鼓起的勇氣就要消失、正欲開口為自己的冒失致歉的時候,少年很不明顯地點了點頭,隨後便低下了頭讓阿信看不清他表情。

  得到少年首肯的阿信放下了緊張的心情,在瑪莎催促的眼神下乖乖地退出去並帶上門,抱著滿腹對瑪莎的疑問先行整理用過的餐具,打算等等再問瑪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在清洗碗盤跟叉子的時候,方才與少年對話之時那胸口的壅塞感在看見少年點頭的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迎接的是現下連阿信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那不自覺微微上揚的嘴角與輕哼著小曲的輕鬆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