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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冬去春來,原該已是櫻花滿開的赤町,由於嚴冬的推延,遲遲還未迎來花季。
從枝枒上的花苞還稀疏可數來看,約莫得再等上一段時間才能見到花開,即便如此,整個
鎮上仍是載滿著雀躍的心情,對這象徵萬物更新的初春盛事翹首以盼。

新的年度、新的學期、新的目標、新的邂逅…新的生活。也是在這個時節,人們會積極地
將對今後整年的期許,呈現在外表的轉變上。服飾、妝容、舉止…彷彿是一種儀式,宣誓著
自己已準備好脫胎換骨,迎接嶄新的開始。


……當然,也並非所有人都會想特地為此改頭換面。

至少一刻鐘前腳才剛踏進理容店裡的日夏尚澄,就沒有這種打算。


  *  *  *


「我說了不用麻煩…」

「還不用?你看你,一顆頭亂得跟鳥窩似的,前髮都遮住整個眼睛了,到底有沒有好好打理
過?讓你這副德行走出店門,我理容店的招牌都要被你砸掉了!給我坐到椅子上去!」

「是、是……」

理容店裡,無預警被泉媽摘走眼鏡的尚澄嘆了口氣,認命地坐上離自己最近的理容椅。

來得不巧。

今天是雜貨店固定批貨整理的休日,尚澄難得地比平時還要早處理完既定事務,在午前就從
鄰鎮批完了貨回來。簡單用過午飯,並將店裡的儲貨作完第二次盤整後,心想左右下午閒著,
便帶著前陣子和芳聊天時提到的書籍,閒散地邊走邊逛來到了理容店。

不是為了理剪,只是坐坐閒聊一下就會離開的預定,但人算不如天算,芳正好幫泉媽外出送
東西不在店裡。更不巧的是,當他進店門時,一位剛理剪完的男子頂著一頭光鮮亮麗,神采
奕奕地與他擦身而過。店裡沒了客人,泉媽手上空了下來,能讓他轉移焦點的芳又不在,於
是他這個對照組成了老闆娘不修理不快的眼中釘。

拉了拉額前的頭髮…說他都沒好好打理也未免太過頭了,不就和平常一樣麼?就算適逢人人
都搶著煥然一新的季節,也不必因為他沒興趣跟進,就把他說得一副邋遢的形象吧?
嘴裡無聲地咕噥著,尚澄低頭看著圍在身上的理容巾,邊聽泉媽苛刻的碎碎叨念,又嘆了口
氣。看來在修剪完畢前,他是下不了理容椅了。


「叮呤!」

身後傳來掛鈴清脆的響音,將尚澄的視線引向了鏡中的店門處,一名女子推門走進了店裡。
礙於摘下眼鏡後的視力極限,他沒能看清對方樣貌,但熟悉的千草色羽織已經讓他對來者身
份有了推斷,而接在之後的話聲,也確實了他的猜想。

「我回來了,泉媽。…啊,日夏先生?」

「午安,時枝小姐。」
尚澄認份地坐在椅上,隔著泉媽,對著鏡中的時枝芳打了聲招呼。
若對方再早個幾分鐘回來,他或許還有機會逃過這頓理剪…算了,只能怪自己挑錯時間。

「午安。」絲毫沒察覺某人內心的嘀咕,芳抱著一個折口的紙袋,微笑回以招呼,輕掩上店
門後,走到了兩人身旁。「今天特地過來理髮的嗎?」

「嗯……大概吧。」尚澄苦笑著歪了下頭。
總不好直說是被逼的吧?他現在可是落在泉媽手上任其宰割的立場呢。

大概?芳被這似是有難言之隱的回答逗得輕笑了聲,卻也沒有追問的意思。結束了簡短的寒
暄,她隨即向泉媽回報起外出的交辦事項。
「泉媽,藻姨要我代她向您道謝,送去的唐織腰帶她非常喜歡,還託我帶了回禮給您呢!」

「唉,藻這人真是!都說過那只是我沒用得上的東西…認識多久了還來這套。」
看著芳遞上前的紙袋,泉媽嘴上不饒人的碎念依舊,眼角卻彎滿了笑意,拿著扁梳的手朝隔
間的方向指了下。
「幫我放到裡邊的桌台上吧。我待會再開來看看是什麼。」

「好的。」輕快地回應後,芳邊環視著店內,邊提著紙袋走進隔間。
不一會,她從隔間探出頭來問了聲。

「我上樓換個足袋,放在後頭的用具一會就下來清洗。還有什麼要整理的嗎?」

「哎呀,足袋怎麼了嗎?」

「回來途中不小心踩到水,打濕了。」

「哎呀!」泉媽連忙揮手催促著。「快先去換吧!整理慢點不打緊的。」

芳微笑著點了下頭,身影才剛消失在隔間的門邊,又探了出來。這次換了說話的對象。

「對了,日夏先生。」像是臨時想起什麼,芳在確認尚澄聽見搭話後繼續說道:
「剛好您來,前陣子向您借的小說都讀完了,方便就今天還給您嗎?」

「讀完了?比我預想中要快許多呢?」

「故事描寫得很生動。前天休日,不知不覺就一口氣看完了。」

「挺有意思的作品對吧?」雖然有一瞬間的訝異,聽到芳語帶滿足的好評,身為推介者的尚
澄多少有種得意的成就感。
「那這次,作為替換的讀物,要不要也試著讀讀看這些?」順著話題,他拿起擱在鏡台上方
才帶來的書,朝芳遞了過去。

被新奇事物引誘、毫無防備的貓兒,就這麼從隔間裡走了出來。
不禁為自己奇妙的聯想暗笑了下,尚澄側頭看著芳隨著走近而逐漸清晰的身影。

是進隔間時脫下的羽織吧?走近身旁的芳,包覆住身形的不再是樸質的千草色,淡雅的虹色
和服整件呈現在外,水印般的碎花圖樣淡淡地綴在衣袖上,給人一種初春的澄透感。印象中,
芳很少穿得這樣明亮繽紛的衣色。

少見,因而格外引人目光。說得更直白些的話就是…很漂亮。

是和他一樣,也是拜了泉媽所賜,還是什麼事讓心境有了變化嗎?尚澄一面不甚在意地想著,
一面將書交到了芳手上。才剛交過書,立刻就聽到芳帶著驚喜的輕呼聲。

「啊…這是之前說的文刊?」

「時枝小姐還記得呢。」
尚澄臉上維持著一貫的微笑,在觀察芳的反應的同時,為自己推薦的讀物追加了幾句介紹。

「不是流通在市面上的刊物,作者個人的價值觀與想法會比較強烈。不過就像先前說的,許多
文章的發想點還蠻獨特的。」

「我記得。上次聽您講起時,就一直很好奇呢!」

「我另外挑了幾本文風相近的小說,有些是系列作品,但都可以當成單獨的故事來看。時枝小
姐讀了覺得有興趣的話,我再帶其他本給妳。」

「謝謝您,日夏先生。那我就不客氣借來看了。」
簡單瀏覽過每本書的書封,芳笑著將書收入懷裡。
沒有掺雜多餘思緒,單純因高興而展露的笑容,看在尚澄眼中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如果看不習慣請不要勉強,畢竟每個人喜好都不一樣。閒暇放鬆的閱讀,讀得不愉快可就
本末倒置了。」雖然在挑選書時有特意揣度過,他還是再叮嚀了句。

「怎麼會呢?都讓您特地從家裡找出書來了,我會好好讀完的。」

「你們究竟是在聊什麼啊?芳、小澄。」
從芳走出隔間開始,就停下手邊梳理讓尚澄先把事談完的泉媽,看著兩人開心地你一言我一
語,終於還是忍不住找空檔插進了話。
「什麼文刊呀、小說的?最近坊間是在流行看什麼書嗎?」

「不是的,泉媽。」發現把泉媽晾在了一旁,芳有些不好意思地簡短說明起來龍去脈。
「是我想要找些文學的書來讀,只是種類太多沒有個方向,就請日夏先生幫我推薦了一些。」

「哦……所以小澄才帶書過來……」

「日夏先生說家裡有現成的書,我就不客氣直接向他借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輕描淡寫的附和。相對於芳,尚澄一點也沒有想要多解釋什麼的意思。

要確實點說的話,其實是他偶然在書店見到芳困惑地挑選書籍的模樣,攀談詢問下才有了這
樣的契機。而且芳原先並不想麻煩到別人,當時還費了一番唇舌才讓芳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
毛遂自薦的提議。這說出來肯定被泉媽揶揄個沒完的實情,他可沒興趣自尋死路。既然芳好
心地把面子都做給他,他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哼……」泉媽看了看尚澄,空著的手捻起沾在理容巾上的頭髮,隨意拋到一旁。
「好吧!不枉臭小子空讀一堆書,還把書塞得家裡到處都是,現在總算也派得上用場的意思
就是啦!」一副姑且信之的表情,接著在尚澄背上重重拍了下。

…不管怎樣都要數落他幾句就是了。尚澄翻了翻白眼,默默承受從後背傳來的麻痛感。

也罷,至少沒有再被多問什麼,來理容店的目的之一也算是圓滿達成,接下來只待等到理剪
結束,閒話些家常,今天一整天也算得上是萬事太平了。不過在這之前……

「書的事就先到這邊,時枝小姐快先去換下足袋吧。腳一直濕著不太好受的。」
沒有忘記芳原先的預定,尚澄將書的話題告一段落,溫聲催促著。
即使盡量省下了無關緊要的話,也還是有點耽擱到她了呢。

「那我先上樓去了。」大概是也在等待結束話題的時機,芳的神態中並沒有帶著突然才想
起的恍然。她笑著縮了下肩膀,順從地接受尚澄的催促,向在場的二人表達了暫時的告退。

「書,謝謝您了,日夏先生。上次借的幾本,我一會就拿下來給您。」

「不急,請慢來。」

「啊…對了,芳!」

「是?」

「換好足袋後,幫我找找儲物間還有沒有新的店用毛巾,有的話都拿下來洗洗吧。舊的一批
也差不多該換了。」

「毛巾嗎?我知道了。」

笑笑地接下泉媽新追加的指示,芳走進了隔間,這次沒有再探出頭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
輕快踏著樓梯的腳步聲。蹬蹬蹬地,像小孩高興時忍不住手舞足蹈般雀躍的聲響,聽得尚澄
不自覺地嘴角微揚。

她今天好有精神。

這麼說或許不太客觀,因為他不確定是否是衣裝的改變而使自己有這樣的錯覺,但總覺得芳
今天的舉止言行中,掺了些不同於平時沉靜的活潑。莫名的新鮮感,連看的人也跟著心情好了
起來。

至少這頓理剪,他沒有一開始那麼不情願了。若一件衣服就能讓周遭也感染不同心境的話,
那對初春改頭換面的這項風俗躬逢其盛一下倒也不壞。

閉起眼,尚澄安份地任泉媽梳理著頭髮,才感覺隔間上樓的腳步聲剛停歇不久,就聽見泉媽
向自己搭起了話。

「…我說小澄啊。」

「嗯?」

伯母本就是擅長開話匣的人,無論是工作時還是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人在就一定會聊上幾句。
對這再平常不過的事,尚澄不以為意,隨口應了一聲。

「雖然你十幾歲時離鄉求學了一段時間,伯母從小看著你長大,自認為多少懂你一些。」
髮流梳理得差不多,泉媽邊說邊伸手往一旁的架上拿起了髮剪。
「一眼看起來笑笑的,好像很樂於助人,跟誰都能好好相處;其實冷淡得不行,只要事情跟
你無關,你就老是站得遠遠的,連舉手之勞都嫌麻煩。」

「…………」

有些奇怪。
一開始以為泉媽又要找由頭訓斥他,但這樣故弄玄虛般迂迴的開場白實在不像泉媽平日的作
風。尚澄睜開眼,彷彿另外意有所指的話,讓他直覺地起了戒心。

「所以呢……突然對某件事特別上心,一定有什麼原因的對吧?」

……………啊。

不妙。

「別又跟伯母打哈哈,小澄。」聽出了泉媽話中之意,尚澄才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被泉媽
先一步擋了下。肩膀忽然感到一沉,往鏡中看去,站在身後的泉媽,拿著扁梳與髮剪的兩手
隔著理容巾就這麼一左一右地壓在肩上,像是要防止他起身脫逃似的。



「先不管芳是怎麼想的……你這回是不是真看上人家了?」



還來不及顧而言他,直接將死棋局的一手就這麼從頭頂落了下來。


                          <~春浅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