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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光的照拂與硃砂痣的溫存]

張愛玲的紅玫瑰和白玫瑰是有了你他就失去美的意義,但也因為有了他你才是你;我喜歡紅玫瑰帶點羞澀的輕浮慵懶,也喜歡白玫瑰莊嚴矜持的溫柔,我想,如果把他倆放在一起,不就不必擔心一個變蚊子血、一個成飯黏子了?所以我趁著紅玫瑰極度盛放至脫瓣和白玫瑰初初含苞待放的時候,把他倆寫在一起了,遺憾的是,極盡理論能耐的結局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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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以助民為樂的吾遇上這樣的要求也有些遲疑。
江岸邊的微風裡那股透膚的寒意早消逝殆盡,在正午的日頭下待久了甚至要流一身汗,過於暖和的暮春拂過了油綠的秧田,吹飽了出航捕漁的帆,揉散了糕點鋪甜膩的芳香,鮮艷了布匹衣裳和胭脂香膏,吾平常辦公用的桌案也像是湊熱鬧似的讓書簡堆的連喘口氣都空間都沒有,原本按處理與否、輕重緩急、地區遠近、規模大小、時程長短井然區分過的文案,彼此間卻因為偶有相關牽連而無法斷然切割堆放,使得本就滿載筆墨書簡的案上似乎有千縷萬絲糾纏,不但纏得桌上亂成一團,也纏得吾腦袋隱隱生疼。

正估量著還有多少未完結的案子和體力,有封極薄的書信從一片擁擠中伸出一角,攫住了吾僅存的耐心;來自人民的陳情吾見過不少,令人無法笑著立即回覆的,這還是第一件。

「小的文筆欠佳,欲藉大人手筆對心上人表達情意,望大人成全。」信上如此載道。

如果是一般家書代寫自然沒什麼好猶豫的,雖然其中也含有些許的情感,可那思鄉之情對吾來說也並非不可想像,反而該說,那是在午夜月升正中最常纏著吾不放的憂愁,尤其在端午蟬噪正盛時,更是嘈雜的令人難以入眠。必須是如此強烈奪目的炙熱情感才能在化為文字後還保有燙人心田的溫度,單靠揣摩傳說、民謠之類的情愛描寫也只能取其外殼,若將原本就虛無的情感如此翻傳數回,最後能留下的文字就算優美,也會如同過度漿燙仍捨不得丟棄的舊衣般蒼白,或該說像是被人矇住眼後所作之畫般毫無一覽的價值,不,如果是吾的話,好好張著眼來畫也是一慼C再者,經過精雕細琢的愛真的會比質樸單純的表達來的具誘惑性嗎?若否,那吾的著手加工也只是畫蛇添足而已。只是,若把情場比作戰場,由吾略作戰術上的指導協助,不也是「助民為樂」嗎?

即便合於心中信念,但這仍是無法確信能否做到的承諾,教吾如何答應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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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不可以呢?你搔了搔臉頰。

就把這些兵書都燒了吧,反正父親留下的東西,那些重要的東西都還留在心裡,燒不壞嘛,如果能讓你再溫暖一點,就都燒了吧!還有這張棋盤,反正也沒什麼人會和你下棋了,也燒了吧!你只嫌它太小,大概燒沒多久就會化成沒用的灰燼。還有這隻拳頭大的金色鈴鐺,滴玲玲的在你哆嗦的手中亂響,你一股腦把那鈴鐺的往被窩深處塞去,就是不想讓不能燒來取暖的東西在這裡作無謂的搗亂,勾起無謂的回憶。

是誰讓今年秋天這麼冷的呢?記憶中的秋天總是明媚的、乾燥的、舒爽的,江岸邊準備陷入沈睡的樹木腳根邊堆滿血紅枯黃的廢枝落葉,襯得高遠的天空寧靜聖潔,涼風澄明,吹散一切迷濛塵霧,物與物之間的界線清澈明瞭,鋒利的能刮痛雙眼,你揉了揉眼眶,撿起一封夾在書堆裡的陌生信件,「致我心愛的人」?說的是你嗎?明明是句引人遐想的啓封詞,在爐火前卻顯得像求饒,你不禁笑了,遺漏了這封信沒讀是你的不好,燒化前給它一次在你腦海中留下些蹤跡的機會吧。

信的內容有點奇怪,你不是很確定每個字句組合起來所代表的真正意涵,但書信人所帶來的情意卻像是捏成團後托放在信紙中央般顯而易見,而那信裡行文不過是包裝用的外衣,等你一打開就如洪水洩閘般,猛烈的席捲全身,再滲透軀體直到最深層的意識,於是你淡淡的舒了口氣,說聲:啊,這人很喜歡我嘛。波瀾不驚的語氣就像你早已經知道這件事一樣理所當然。皎潔的弦月被其陰暗面及整片的夜空抱擁,幽幽的月暈像是在掙扎似的推拒著大舉壓境的黑暗,然而,越是想做出鮮明的區分,越是強調了月與夜再自然不過的緊密嵌合,讓人舉目一望便知,毫不羞澀。

你的心澄澈的一如山間淺溪,彷彿世間所有疑問的解答都沈潛在其中,但你自己卻看不見也摸不著,只能像新生兒一般無助的摸索、落淚,而你終究不是新生兒,於是你折好信紙塞進懷中最貼近心口的位置,向外尋找分明近在咫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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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彷彿漫無邊際的秧田,只能依靠錯落其間的農家辨識遠近,經過十百里長的路程,吾仍然深陷迷惘,甚至連為何出行的目的都模糊了起來;能肯定的是,如果不走向外頭接受春風的吹拂,不豎耳傾聽鳥鳴啁啾,不親眼捕捉群花的豔麗,只是蹲踞在那由書簡築成的厚牆後頭,不管再怎麼苦思冥想也寫不出一句動人的情話的。彷彿伸出援手似的,眼前有對夫婦迎面走來,那互相依偎的身姿令吾稍微感受到遠行至路盡處時號啕大哭的孤寂和某種難以直視的溫情股股脈動,然而,吾卻因為有些不好意思而短暫迴避了視線,等再抬眼看去,那無限接近真相的瞬間早溜走了,後悔之餘,也只好繼續前行。

僅管錯失接近真實情愛的機會,卻並非一無所獲;為何分明是極具吸引力的情感卻教人畏懼得不敢直視?必定是有危機暗藏其中,而且確實刺激了本能的防衛機制。一旦陷入其中,身心都會彷彿自我棄絕似的只願為那人奉上身心、靈魂、所有的一切,如此違反基本求生意志的行為當然是讓人不自主想躲開的。然而,若是彼此相愛、互為彼此而生者,去仔細的凝視所愛之人的雙眼吧,裡頭映照出的那個棄絕自我之人卻正是真實無比的自己,這又教人怎能不去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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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如此嗎?你在殘破的身軀上四處翻找,怎麼也找不到些微帶藍一如無際長空的眼白,找不到如深埋在隱密山洞裡璀璨寶石般的列齒,找不到飛鳥展翅般輕妙的身姿,沒什麼帶著夏日青草香的氣息,沒有如日月星辰閃耀的風華,也沒有土地稻穀般珍貴的價值,你知道這個愛著你的人在你身上看見了這世上所有的美好之物,他若能如願與你相擁,那麼他將能得到掌握全世界那無上的光榮與滿足,但是,他看到了所有的一切,如天空、寶礦、珍奇異獸、花草樹木,卻獨獨沒能看到你,儘管他願意對你如供奉神明般虔誠,如未知的命運般敬畏,你也只能隔著花白的雲朵眺望匍匐膝行的他那根本看不清楚是左是右的髮旋發愣,枉論深情對視?

秋風在光裸的樑柱間自在穿梭,衣角翻卷,難以留住的體溫自略顯蒼白的臉孔一滴滴的流失,彷若層層霜結,然而實際撫上卻觸手生暖,令你眷戀不已,多想就這麼捂化了揉進懷裡,使心頭微弱的藍火再次燃起熊熊艷焰,平撫因疼痛而無法遏止的喘息;再沒幾個秋天可以等待,懷中的信紙只會逐漸化為塵粉,歸於不朽的輪迴,情意卻不能隨之長留,你只願能抓住彼此意識貼合、融為一體的那個剎那,然後在永恆中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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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在信紙背面留下床前的那束明月光落在眼角邊那顆痣上溫柔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