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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最悲痛的表情不是眼淚也不是白髮,更不是眉心的皺紋。在最苦惱的場合,人們會默默微笑。——太宰治《狂言之神》

1.

  他的人生始於一場葬禮。下葬的地點是北邊一座私人墓地,當時剛過五月,馬恩島上遍地能見金黃色的金雀花綻放,踩上通往棺材邊上的一條小道,他的視線有些迷濛,鋪滿金雀花的石階在他眼裡有如被漆上黃色油漆,就像義大利製琴師在一把把提琴上漆著的精緻色彩,一片又一片的色塊渲染了他十七又二分之一歲的年華。

  走上石階的時間過得很慢,秒針年久失修,踏出的每一步都舉步維艱。啪搭掉在土壤上的樹葉是綠色的,本不該這麼快走到生命的盡頭,卻在此時翩翩落下,於土壤中逐漸消逝。

  他想起亞道夫·艾伯,一年前在自己家裡遇上的小夥子——一個與他同齡的小夥子——他對亞道夫的第一印象是璀璨的殘燭,將生命餘焰燒得乾乾淨淨,雖說毫無後顧,可那的確是他看過最閃亮的光。

  他現在要去見亞道夫,就在半山腰的無名石碑下。

2.
  「致未來的航海士,莫林·克拉克:

  難得回到馬恩島,我們的船無法在這停留太久,把馬鈴薯跟威士忌搬上船並不花時間,因此我沒辦法親自登門,便提筆寫下此信,託人送達。

  首先,我還是得再勸你一遍——來海上吧,你是天生的航海士。想想你的父母在十七年前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吧,他們一眼就看出你是注定得守護船帆風順的,就像你的名字,海洋邊上的學者。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願意拋棄馬恩島,不願意丟下家人到海上生活,但你待在這裡反而屈才,恕我直言——我沒有太多時間能夠拐彎抹角——你的家人就算沒有你也能過得很好,但船上沒有你的指引,幾十人與幾百個家庭都將死於災禍。

  莫林,快點決定吧,我的生命只夠用於培養一個接班人,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班·克拉克筆。」

3.

  氣味本身是無情的,它們沒辦法透過鼻子帶給人類任何感受。但它們手上有條鐵鍊,能夠將記憶牢牢抓住並固定。每當鼻尖繚繞起那些味道時,它們就會把記憶從你腦海深處拉出來,又是一片縱容其模糊的景色。

  對莫林來說,在來自維吉尼亞的白色煙霧中,氤氳而起的是沉澱在回憶深淵中的悲傷。

  眼淚和道歉在這裡不再值錢,他的眼淚和聲音都傳不到七尺之下,所以他嘗試抽菸,因為他希望亞道夫真能像幾年前死去的無尾貓蘿拉一樣,變成天上的星星閃爍於夜,而他的歉意能隨裊裊菸色傳進他耳裡。

  「我希望他是巨門星,永遠讚頌他的直言不諱。」

  「又再自言自語?」身旁一個比他高上許多的青年瞥了他一眼,他在莫林身上吃過虧,不敢動手,但總喜歡用各種方式作弄他,就譬如現在,他將一杯啤酒塞到莫林手中,擺明就想灌醉他。

  莫林晃晃酒杯,沒有閃酒。幾杯入口,舌頭已經嘗不到酒的苦澀,他覺得全身癱軟無力,也許他是靠在牆邊了,視線斜斜地搖晃,有人在唱歌,是童謠,英國的童謠。

  他的記憶裡有這首歌,但他卻無法迅速接唱下一句歌詞,斷斷續續的片段在眼前閃過,亞道夫在金燦燦的回憶裡站著,他想起來了,亞道夫有一頭紅如烈火的頭髮,有點捲,每次都梳理不好。他的臉上有雀斑,這是他最自卑的部位。

  他閉上眼,回憶著亞道夫的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笑的樣子。耳邊玻璃瓶子相撞的聲音這間沉入水中,不過半晌,水面上僅剩他與落在身邊的黑色大衣。

  有個低啞的聲音打響他的耳膜。

  紅頭髮,藍眼睛,以及被血染紅的雀斑臉。莫林在睡夢中點點頭,這才是他認識的亞道夫。

4.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的微薄晨光,抑或自己趴伏的,屬於二十一歲青年的寬闊後背。

  「嘿,莫兒。」男人歪著頭,縱使看不見莫林的臉,他還是扭著脖子,努力讓視線再往後一些,但怎麼也不能像貓頭鷹一樣轉個一百八十度。莫林側首,在男人看不見的角度翻了眼珠子,他的家人總喜歡這麼喊他,用一種奇怪的語調,那聽上去像是「更多」。

  是的,家人。這個二十一歲的男人叫做巴倫·克拉克,名字就像一個專精買賣的大胖貓,但巴倫並不是個胖子,他有健壯結實的肌肉,削短的頭髮顯得他剛毅氣質更甚,可如果他和莫林站在一塊,可沒人會覺得他們是兄弟。四個兄弟姐妹,就屬莫林跟父母長得不像,他們說他像艾蜜莉,莫林的祖母,班早逝的妻子。

  「莫兒,你身上滿是該死的酒臭味,就像發酵了一個晚上的嘔吐物。」巴倫的聲音低沉而溫和,說出的話卻難聽得刺耳。莫林皺起眉頭,他的頭還很痛,全身疲憊得沒辦法開口反駁,滿口伶牙俐齒彷彿被拔光似的失去效用,莫林吐了口氣,覺得風有點涼。

  巴倫見莫林沒有回應,停下腳步將莫林往上抬了抬,恢復步伐後才緩緩開口:「最近有了個新墓,對吧?那個叫亞道夫的紅髮男孩,那是他的新家,對嗎?」

  「……你的問題太多,我不想回答。」

  「天啊,莫兒,你一定還沒清醒。」巴倫放大音量,也放大他本就誇張的驚訝表現,「你在以前從不會用這麼爛的理由拒絕我,比瑪莉用來施肥的爛蘋果還要爛。不過兩個是非題,你可能認為你不需要回答,但我們需要談談。」

  莫林沉默了。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最近令他茫然的事太多了。就像亞道夫死的那天,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傷心,兩種心情扯著他的手臂,幾乎要把他撕裂。

  他該後悔嗎?但時間是不回頭的;他該傷心嗎?但亞道夫給的命不該出現悲傷;他該想他嗎?但一想起他,心臟就會迅速被後悔與悲傷填滿。他怕自己不夠想念他,只因為怕自己老了之後,面對那塊無名墓,他喊不出亞道夫的名字。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巴倫把他心臟邊上的炸彈引爆了,他知道,將會有更多眼淚潰堤而出。

  「是啊,亞道夫·艾伯在巷子裡死了,因為兩個白天喝酒的醉漢想把我們捉去抵酒錢。」他啞著嗓子說話,卻壓不過低低的哽咽,「沒有人替他的墓刻字。」

  「他的家人全都到亞美利加了,沒人能替他處理後事,那不是你的錯。」巴倫嘆了口氣,他不知該怎麼開導自己的弟弟,只好盡力安慰安慰了:「能替他準備一塊墓地,你盡力了,莫林。」

  「密西西比,他的父母在密西西比。」莫林斜睨巴倫,將頭悶在他肩膀上,「除了這個,我對他一無所知,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麼拼。」

  「你祖父又寄信給你了。」

  「是啊,不屈不撓。」聞言,他將頭靠在巴倫的肩膀上,晨光已經微微升起,但金色陽光打在莫林臉上與巴倫的身軀,莫林微微瞇起眼睛,「我得多守幾年,等到亞道夫的墓碑有字了,我就跟班學看海。」

  「你要看的不是海。」巴倫噗哧笑出聲來,而莫林聽見他說的話,倒是給出了第二個白眼,然後接著他的話,用奇怪的語調說道:「你要看的是與海連成一片的天空。」

  巴倫笑得開懷,並悄悄將手臂收緊。

  他總覺得,莫林現在是在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