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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秋季一向雨勢驚人,今年尤是。
雨斷斷續續下了三天,積成數不勝數的水窪。拜其所賜,新橋車站購買部的雨傘今天也很快脫銷,晚到的旅人只得滯留站內,吞吐著稠密的空氣乾著急。
鳥栖和幸從未覺得自己會是其中之一——直到他踏上月台,猛然想起被自己遺忘在家門口的洋傘為止。對起床困難的鳥栖來說,能趕上正午發車的電鐵已經是個不小的奇跡了。
真不該訂這麼早的車票。鳥栖心想,望著如注的豪雨苦笑。
雨這麼大,橫豎得等一等了。
他就近找了個位置坐下,把公文包放在一邊,抱起從京都帶來的伴手禮,闔眼準備小憩。
「和幸老爺——」
鳥栖睜開眼,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撐傘站在雨中的男子五十歲左右年紀,披著乾淨的黑色馬褂;注意到鳥栖的視線,男子連忙正了正頭頂的禮帽,躬身施過一禮,三步並作兩步小跑過來。
鳥栖很快認出,此人是持明院家的車夫川藤。他也整理好隨身物品,起身出站。
「川藤叔,好久不見!令媛的身體已經沒事嗎?」
與持明院謙互通電報時,鳥栖曾得知川藤十歲的小女兒前段時間患上了流行病。
「託您的福,和幸老爺。美和子上禮拜已經痊愈了。」
接過公文包和伴手禮,川藤為鳥栖撐好傘,憨笑道,「您寄來的漢方藥非常管用。」
「那就好那就好。」鳥栖爽朗一笑,「您也辛苦啦。天氣這麼差,小美和子又生了病,我還打算自己搭車找阿謙去呢。」
「是謙少爺吩咐的。少爺說您十有八九會忘記帶傘,大雨裡也很難叫到車,所以我們一早就出門了。」
「哈哈,真不愧是阿謙。他人呢?」
「就在車上,和幸老爺。您看,街對面就是了。請小心台階。」

「別來無恙,阿幸。旅途辛苦了。」
看著鳥栖坐進馬車,持明院謙合上手中的書。
「確實挺辛苦的。」鳥栖歎了口氣,「不過我也真不走運。偶爾來一趟,還碰上大雨。看我多不容易,回家可得好酒好菜招待我喔。」
「窮酸學生,哪來的閒錢給社長您弄好酒好菜。」持明院笑道,「盛宴還請在生意場上慢慢享用吧。家裡只有些清酒,如果您不嫌棄。」
「哈哈。聊勝於無。」鳥栖毫不沮喪,「看來你沒有在東京荒廢學業,驕奢淫逸,仗勢欺人。我跟伯父也好交代了。」
持明院笑容僵硬:「父親認為我在這裡荒廢學業,驕奢淫逸,仗勢欺人嗎?」
「你別不信,八月我去京都的時候他還真說了。雖然是在我和阿語把他灌醉之後。」
「……你們真有勇氣。」
「他老人家也是怨你一年多沒有回家看看,才說了氣話吧。怎麼樣,年底回去嗎?」
「讓父親產生了這麼大的積怨,怕是必須如此了。」持明院苦笑,「阿諍怎麼樣?今年春天應該唸中學了吧?」
「這次我沒有見到阿諍,阿語說他在忙學業。真是的,阿富幾時能像阿諍那麼踏實就好了。」鳥栖頻頻搖頭。
「說起來,夏天阿富回去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先生跟我說他開學之後樣子一直很奇怪,總是心不在焉。」
鳥栖聞言失笑,目光別有深意:「還能有什麼事。」
迅速讀懂了摯友的視線,持明院笑嘆:「唉,阿富也不容易。真不知道是該同情他還是祝賀他。」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阿語到底是看上那個笨蛋阿富哪點。謙大哥,您有什麼頭緒嗎?」
「承蒙厚愛,毫無頭緒。」
「喂,振作點。你可是她的親哥哥。」
「我是她親哥哥,又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持明院信手將書捲成圓筒狀,「而且比起關心阿富,阿幸自己的事情才比較要緊吧?」
鳥栖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左腕,笑容不減:「反正關心了詛咒也不會消失,就隨它去唄。」
看見持明院顯然黯淡下去的神情,鳥栖將後半句話嚥了回去。
『少活二三十年而已,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
「比起這個,阿謙明天怎麼安排?難得放個連休,這雨也真掃興得緊。」
「明天嗎……」持明院蹙眉望向密佈的烏雲,「之前跟先生的千金約好去淺草鑒賞活動寫真。如果還是這種天氣,先生恐怕不會讓她出門了。」
「那個經常叫你幫忙的北島教授?」
持明院點頭。
「原來如此。」鳥栖沉吟片刻,笑容意味深長,「那我到家就做些晴天娃娃掛起來。」
「別拿我尋樂子啦。」持明院面色一紅,搖頭笑道,「阿幸明天要去哪裡?如果遠的話,還可以讓川藤叔送你一程。」
「嗯——明天去找官老爺,商量在赤町開造船廠的事。不用麻煩川藤叔,我自己過去就好。」鳥栖伸了個懶腰,「求您啦,明天可得放晴。」

雨水連綿多日,總算沒了興致,落下幾潭閃閃發光的水凼。街巷人聲鼎沸、熙熙攘攘,仿佛擊退了什麼駭人的猛獸。
此般盛況加劇了北島京香的不安。她緊緊捏著手中的布袋,沿著街道邊緣向前挪動,一面延展視線試圖找到夥伴的身影。
早知道如此,就應該改日再約謙學長出來的……髮型、會不會已經亂了……
北島暗自後悔。小聲歎了口氣,她咬咬牙提步繼續前進。
在父親的實驗室裡見到持明院謙,轉眼已是兩年前的事。作為父親的攝影同好,北島擁有他實驗室內幻燈暗室的使用權。當時的持明院受到北島教授賞識,被邀請進入實驗室協助研究,兩人因此打了照面。在教授的提議下,持明院每週輔導北島完成功課,北島則向持明院介紹攝影技術。如此日積月累,北島逐漸被持明院文雅持重的君子氣質吸引——雖然不知道對方怎麼想,她卻可以確信自己對持明院抱有戀慕之心。
聽說持明院還未曾親臨過活動寫真的放映現場,北島連忙提議趁下一次連休一起去電氣館[1]鑒賞。注意到持明院平日慣穿和式服裝,為了使二人顯得更登對,她特意穿上了祭典用的和服,蹬上木屐心情忐忑地走出了家門;不料街上人來人往,她幾乎寸步難行。
眼看電氣館近在咫尺,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邁開小步。
這時,她突然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什麼東西扯住。她心下一凜,攥緊布袋小心翼翼地向後望去。
「……大姐姐,這裡。」
還在納罕背後空無一人,北島就聽見身旁傳來孩童的聲音。她降低視線,對上了雙澄圓的眼睛。
男孩看上去不過四五歲,灰色的布衣因為反復洗滌顯得蒼白,上面還打有不少補丁。北島放鬆了警惕,牽起男孩的手走向靠墻的位置蹲下:「午安,小男孩。跟家人走丟了嗎?」
男孩搖了搖頭,直勾勾盯著北島的眼睛。北島衝著小男孩歪歪頭,「嗯?那是怎麼了呢?」
「大姐姐知道哪裡有放寫真嗎?」
「寫真?」
「嗯。黑的白的,會動的,有人解說的。」
「我明白了。你想說的是活動寫真吧?」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小男孩的臉上依舊匱乏表情。北島眨了眨眼,「也就是說,你是要到放活動寫真的地方去嗎?」
「嗯。我要去找哥哥。」
「不介意的話,要跟我一起去嗎?我正好也要過去那邊。」
北島笑道,向小男孩伸出手。
「北島小姐?您怎麼在這種地方……」
北島聞聲回頭,看見幾步開外的持明院一席筆挺的洋服。她的瞳孔晃了晃,重又露出笑顏:「抱歉,謙前輩。您找了我很久嗎?」
「沒有。」持明院搖頭,「有些擔心,就順著路邊找過來,恰好看見您在這裡。出什麼事了嗎?」
北島將小男孩推到自己面前:「這孩子說他要去淺草電氣館找哥哥,我正準備帶他一起過去。可以嗎?」
「嗯?如果北島小姐不介意,我自然是沒有問題。」持明院蹲下來拍了拍男孩的頭頂,「你叫什麼?」
男孩沒有與持明院視線相接,直直望著他胸前口袋裡的懷錶。半晌,才怔怔抬眼看著持明院的眼睛:「亮太。」
「那麼亮太君,跟我們過去吧。電氣館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似乎是剛才被盯得不太自在,持明院的笑容顯得生硬。察覺到氣氛尷尬,北島先一步拉住亮太向前邁步:「走吧,亮太君。」
「對了,北島小姐。」
「?」北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連忙躲開北島的視線,持明院沉默片刻,下定決心一般深吸了口氣,抬眼笑道:「……您今天非常美麗。」

沒能在會館門口找到哥哥的亮太,指出哥哥其實是場內的工作人員。於是持明院為他補買了門票,三人一起進入了會場,找到位置坐下。
「怎麼樣,亮太?你哥哥在這附近——」
「亮太?!你怎麼在這裡?」
北島話音未落,耳畔就傳來了一聲洪亮的驚呼。等她回過神來時,身披黃色羽織的少年已經抓住了亮太的雙臂。
如果稍作觀察,不難發現雖然披著嶄新的羽織,少年貼身穿著的和服卻單薄而破舊。他神色緊張,壓低聲音質問:「娘親呢?」
亮太沒有作聲,小心翼翼地瞥過北島和持明院。少年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轉身向二人鞠了個深躬:
「二位客官,非常抱歉。舍弟給您們添麻煩了。」說著按下亮太的頭,「我這就去教訓教訓他。」
北島和持明院面面相覷。不等他們回應,少年已經帶著弟弟離開了他們的視野範圍。
「……還真是個性急的兄長呢。」持明院眨眼苦笑。
「是呢。」北島頷首讚同,「不過兄弟得以團聚,總歸是件好事。」
持續了許久的話題終於告一段落,突如其來的沉默讓二人有些尷尬。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北島。她曾多次陪伴父親來到這裡鑒賞活動寫真,早已對這裡的規矩和習慣爛熟於心。
「既然亮太也送走了,如果謙前輩不介意,可以由我來向您介紹一下這裡嗎?」
「當然。還請您像往常一樣多多指教,北島先生。」
北島覺得臉頰一陣灼熱。她首先引導持明院看向會場正中的大熒幕:「相信您也能猜到,那就是投射活動寫真的幕布。為了保證效果,演出開始之後,場館內所有的照明都會被熄滅。」北島笑道,「初次嘗試的人常常會在熄燈的瞬間嚇一大跳。不過對於謙前輩來說,調暗光照應該也早已是家常便飯了吧。」
持明院回想起實驗室內的幻燈暗室,默默頷首。
「活動寫真本身是無聲的。因此,如果鑒賞過程中周圍沒有任何聲音,人們很容易覺得疲倦。西方的場合,通常會在放映的同時演奏管弦樂,以豐富人們的感官。」北島示意持明院看向會場角落三兩聚集在一起的藝人們,「在我們這裡,一般用三味線做替代。」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
「最後值得一提的,也是日本的活動寫真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活動弁士。除了背景音樂之外,我們還邀請職人解說畫面和劇情,或者為人物配音。在我個人看來,這又有幾分欣賞落語的樂趣。因此,比起作品本身,不少同好在取捨時更注重弁士的名聲。」北島摸出一張傳單、遞至持明院面前,「擔當我們這場活動寫真的弁士是天滿屋。這位老先生非常善於表現角色的情感,父親跟我都很喜歡他。希望謙前輩也能看得開心。」
「原來如此,受教了。」持明院將傳單還給北島,「我大致理解了。剩下的內容,還請允許我躬逢其盛。」
時鐘敲向整點,會場響起催促就位的鈴聲。油燈與電燈間次熄滅,只留下臺前的一盞,照亮弁士的臉。
站在場上向觀眾行禮的,是剛才領走亮太的少年:
「諸位客官,由衷歡迎您們賞光來訪。小生龍之介,是天滿師傅的親傳弟子。今日師傅和師兄弟們皆外出赴會,小生奉命留守,腆臉代替師傅為客官們解說這一出『力三郎』,還請各位海涵。」
場下嘩然。慕天滿屋大名而來的觀眾不在少數,此番變動自然讓人失望不小。北島也低聲向持明院道歉,看見對方的笑容才稍稍釋懷。
「沒能讓諸位一睹天滿師傅的雄姿,小生亦倍感惋惜。龍之介雖然不才,拜入師門卻也有了十載光景。師傅的教誨,小生早已銘記心間;此回登台,還勞客官多多指點鞭策。」
龍之介再鞠一躬,退開數步候在角落去了。
最後一盞燈在不安的細語中熄滅,幻燈機投出畫面落在幕布上。三味線頓挫的音調逐漸壓過了碎語。
真正讓會場安靜下來的,是少年弁士響亮的一聲吆喝。
「且聽、是日雷雨大作——」

持明院調整坐姿,扶正眼鏡,第十次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他承認,影片本身無可挑剔:情節豐富、拍攝到位,人物經由弁士演繹顯得格外生動;然而周圍的環境卻讓他很難集中精力。
時逢雨季,空氣本就溫濕;經由百來號人吸入呼出,更變得悶熱。加之空間狹小,持明院不得不與生人摩肩接踵——在光線昏暗的劇場中,這無疑助長了持明院內心的焦慮。
何況他還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身後似乎有個什麼東西,鬼鬼祟祟地反復徘徊。
與鳥栖不同,持明院從不畏懼牛鬼蛇神。然而此時,他卻徑自在腦海中勾勒背後這位夥計的形象,嚇出一身冷汗。
費了不小工夫打消這些不祥的念頭,持明院小聲出了口氣,伸手摘下拴在襯衫紐扣上的懷錶,準備脫掉外衣。
就在解開懷錶扣的一瞬間,異變終於發生了。
持明院感受到,原先沉澱在他胸前口袋內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他立馬伸手橫掃,直到有物體重重撞上他的手臂。持明院迅速反手捏住撞上來的物體,觸感像是孩童稚嫩的肩膀。他愣了愣,瞪大眼睛試圖辨認這位小偷的真身。
一旁的北島先一步小聲驚叫:「亮太?」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龍之介額頭緊緊貼著手背,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亮太也默默蜷起身體,模仿哥哥土下座。
「總之,二位先請起來吧。」
持明院把懷錶係好裝回口袋,笑容無奈。北島眉梢緊蹙,視線落在兩個少年身上,含義複雜。
龍之介聞聲抬起頭來,淚眼朦朧:「事已至此,先生還請隨意懲罰我,直到您消氣為止……但是請您相信,亮太他不是那樣的孩子!」
「不……其實我並沒有生氣。」持明院搖搖頭,看向依舊踡縮著身體的亮太,「但是作為直接被害人,我還是想知道亮太偷竊這枚懷錶的理由。亮太君,能告訴我嗎?」
「因為,需要錢。」亮太跪坐起來,語氣平靜,「醫生說,需要錢。」
「醫生?」
「喂、亮太……」龍之介慌忙看向亮太。
「娘親病了,我們沒有錢。」沒有理會哥哥的提醒,亮太繼續敘述,「今天早上,醫生說了。要治好娘親,需要更多的錢。」
持明院用目光詢問一旁的龍之介。對方咬咬牙,低下頭去。
「……是的,是這樣沒錯。今天亮太跑來找我,就是因為這個。換做平時,他一定會守在娘親身邊的。」龍之介歎了口氣,「不論怎麼說,偷盜都不可原諒。是我太疏忽了,應該把亮太交給後臺的梅姨才是。」
「原來如此。」持明院頷首,走到兄弟面前蹲下身,「抱歉觸及了二位的痛處。若令堂的病情果真刻不容緩,今日亦是事出無奈。」
他打開錶盤端詳,任由其牽動兄弟二人的視線。片刻,又將它舉在二人眼前:「坦率來講,這塊懷錶或許真的具備拯救令堂的價值。」
龍之介嚥了嚥口水。
「即便如此,我也不考慮把它交給你們。」持明院合上錶盤,轉而看向亮太,「這是我的所有物,上面承載著我重要的回憶。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奪走重要的東西——」
這種事,我已經受夠了。
持明院的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他笑歎:「換做是誰,都會心存芥蒂的吧。」

走出電氣館時,空中重又星星點點飄起碎雨。
「真是抱歉,北島小姐。難得有一次機會,還碰上這樣的事。」
持明院撐開紙傘,回頭看向北島。
北島連忙擺手,幾步走到持明院身邊:「這又不是謙前輩的錯,還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持明院笑容苦澀,將紙傘向北島稍稍傾斜。
「不過話說起來,亮太他們的事,這樣好嗎?」
「現在不清楚他們的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所以很難判斷。」持明院沉吟片刻,「等將北島小姐您送上馬車,我再留下觀察觀察。如果情況屬實,我改日再請熟識的醫師過來一趟。」
「可是這般天色,若是驟雨突降可如何是好?」北島憂心忡忡。
「那便只能祈禱天公可憐可憐我阿謙,留我一條回家的路啰。啊,那邊有車。北島小姐請在這裡稍等片刻。」持明院讓北島在一家洋服店門口躲雨,自己出去攔下駛來的馬車。與車夫交談片刻后,他先付了路費,再折回店門前接北島上車。
北島向車夫微施一禮,扶住持明院的左手準備登上馬車。她的視線掃過持明院的左腕,隱約看見一串暗紅色的傷痕。
「謙前輩,您手上的傷痕是……?」
待到北島在車上坐定,她掀起門簾,關切地問道。
持明院聞言一驚,沒敢直視北島的眼睛。半晌,才退後一步,輕聲回應:
「……是同戀人做下約定的痕跡喔。」

北島寧願這句話被埋沒在呼嘯的風聲雨聲之中。可惜只要出自持明院之口,她北島一句話都從未聽漏。
她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以至幾乎沒能聽見持明院道別的祝福,以及他關上車門的聲音。

持明院目送馬車遠去,鬆開緊握的拳,笑著歎了口氣。



這年的元旦格外寒冷。雪窸窸窣窣下了一夜,鋪滿整座赤町城。
持明院花了不少工夫清掃門前的積雪,放下掃帚向手掌呵氣,一面眺望山腳下繁忙的街道。在感歎歲月流逝的同時,他毫不意外地看見摯友的轎車停在石階路的旁邊。
他於是回家擺好桌椅,靜靜坐著等鳥栖進門,一面猜測他這次帶來了怎樣的佳釀。
「唷,阿謙。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阿幸。今年也請多多指教。」

「前幾天收到我媽的信。我一打開,上面寫著『談戀愛了(恋人できました)』。我心想,哎,這阿富還出息了。結果後面掉出來張照片,上面是我媽跟一個美國小白臉。」
鳥栖放下酒杯,頻頻咋舌。
「看來伯母跟阿富在那邊過得很開心。」持明院笑道,「不過如果伯母真的跟那位先生結婚,阿幸就有新父親了。」
「拜託,饒了我吧。讓我叫那種素未謀面的人爸爸,伯父情何以堪。」
兩人笑著碰了碰杯。
「對了,今年那個北島小姐寄賀年卡來了嗎?」
持明院愣了愣,笑容有些落寞:「嗯,寄來了。說是已經結下了良緣,嫁出門去了。往這邊寄賀年卡,今年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
「啊,抱歉。」鳥栖聞言雙手合十,埋下頭去。
「別在意,這對北島小姐來說可是好事。」持明院給鳥栖添了些酒,「只是我太不爭氣,好像還有些放不下。」
「嗯?什麼放不下?」
持明院翻開手邊的書,從裡面取出一張照片。北島京香穿著制服,微笑著站在高中校門口。應該是她畢業時的紀念留影。
鳥栖歎了口氣:「燒了吧,燒了吧。你下不去手的話,我來。」
「……還真是個狠辦法。」持明院苦笑。盯著照片看了一會,他歎了口氣:「我自己來吧。或許這樣才有效果。」
他劃亮火柴,湊近照片的一角,與鳥栖一起靜靜看著青藍色的火舌舐遍整張照片,仿佛在參加什麼莊嚴的儀式。

[END]

[1]電氣館:明治/大正年代日本對電影院的稱呼。
*天滿屋、力三郎之類的名字都是自己隨便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