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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話一】贈笛

  「江淵歌舞誰輕嘆?風月無聲夜寂伶。一朝泛過東南水,回首前塵堤柳青。」柳尋風搖起摺扇,信步遊走在「壽春亭」的外圍。一邊吟朗著適才在家花了一個時辰,才勉強擠出來的詩,一邊沾沾自喜,覺著自己真是個風雅之士。
  幾個紅倌見柳尋風一身華服,多少會去逢迎一下,紛紛讚揚柳大公子好文采。柳尋風對此滿意極了,他一向對別人的稱讚坦然受之,並很相信別人對他的稱讚都是出於真心。
  但他卻一向不喜歡來這種地方。若不是因為陪著父親來和重要主顧談買賣,他寧願待在家裡掄槍弄棒,也不喜歡到這來聽歌賞舞。柳尋風一向自視甚高,他甚至想不明白,怎麼會有富賈子弟願意來這種低三下四的地方,陪著一個不知地位比自己低賤多少的女子睡覺?
  他生在富貴家庭,一向習慣站在高處,用下眼皮「同情」著那些身世淒苦的人。他看著眼前的風塵女子逢場作戲、飲酒陪歡,心裡只覺得可憐,怎麼也無法想像要如何對那些女子產生性慾。
  壽春亭的歌舞自然是好的,雖有賣弄風騷挑人情慾的女子,卻也有霓裳羽衣、仙樂風飄的雅致之士。不過柳尋風是不懂這些的,他只覺得這些事情都好「俗」,而自己特別「雅」。雅的人是不用明白這些俗事的。
  所以他偷偷地走到了遠處,坐在離壽春亭幾十丈的河岸旁,看著一彎新月、滿天星斗。看著河面上的波光粼粼,享受著夜風輕輕吹拂。背後幾株楊柳隨風擺動,讓他覺得很愜意。

  「小子,想什麼呢?」柳尋風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男子聲音,他忙回頭一看,卻沒看到人。
  「小子,我在這兒呢!」柳尋風倏地抬頭,見一個人影恍惚斜躺在柳樹枝枒間。此處遠離燈火、夜色正深,那人又恰恰落在枝葉最繁處,整個人像是縮進了樹裡,倘若沒有仔細查看,實在難以察覺他的存在。
  若不是他此時已經探出頭來,說不定仔細看也看不見。
  柳尋風哼了一聲,道:「何人在那遮遮掩掩的?少在本少爺面前裝神弄鬼,快快出來!」
  那人一溜煙的從枝葉間滑出來,晃眼間已經站在了柳尋風面前。柳尋風夜色下只約略端詳了來人,只見他一身黛青勁裝,外穿一件赤紅披肩,頭髮以黑環緊束,斜眼微挑,笑意常掛。
  柳尋風見他身法,眼神一動,隨即又是輕叱一聲,道:「本事倒是不錯,說吧!你是誰?你找本少何事?」
  青衣人整整衣領,笑道:「江淵城鼎鼎大名的柳少公子,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呢?鄙人心裡好奇,忍不住來看看,還請不要見怪才是。」
  柳尋風倒對青衣人的態度相當滿意,衣袖一拂,微微點頭,道:「不必多禮,佩服本少的人我倒也見多了,不足為奇,你就叫我柳少罷!」
  與柳尋風之父有生意往來的主顧,見到柳尋風總會說上幾聲:「柳少公子相貌堂堂、果真人中龍鳳。」或者:「虎父無犬子,柳小少爺果然人品不凡。」這類客套話柳尋風聽得多了,說許多人景仰他倒也不假,只因他自己從不覺得那是客套話,都當成是真心稱讚而已。
  那青衣人一見他如此氣燄,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柳尋風倒似渾沒察覺,自顧自地說道:「本少不喜歡壽春亭那裡的脂粉俗氣,就到這來清靜清靜。你是什麼人?還沒回答我呢!」
  青衣人笑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倒是在下注意柳公子有段時日,你雖有富家子弟的習氣,但似乎有一點跟其他富家弟子不大一樣--你喜歡學武?」
  柳尋風一聲哼笑,青衣人這話似乎是迎上了他的興頭,道:「怎麼啦?誰說富家子弟不能練武的?不妨告訴你,我常自追思當年的『劍神』,他在武林中行俠仗義的傳說不勝枚舉,甚至感化了當年惹得江湖腥風血雨、令人聞之喪魄的女魔頭『刀魔』;這兩人武功俱是當世絕頂,雖各持立場,卻相互愛戀,最後兩人結為連理,歸隱山林。饒是如此,在江湖之中仍是時時出現關於此二人的俠義傳說。」柳尋風頓了一頓,道:「你也聽過這則傳說吧?我將來也要成為『劍神』那樣的人,走上武林顛峰。」
  青衣人看著柳尋風的眼神露著驕傲與自信,又是天真而清澈,心裡覺得有趣極了。他一邊掩嘴,一邊連連點頭,說道:「劍神刀魔的故事名滿天下,我自然知道。」柳尋風聽他雖然附和,卻似有嘲弄之意,對此感到很不滿:「你笑什麼?我可不只是說說而已。本少將來必會成為絕世高手,到時天下惡徒聞柳尋風之名,看誰敢興風作浪?」
  青衣人不禁莞爾,道:「我自然相信。少公子,你現在在跟誰學武啊?練來給我瞧瞧好不好?」柳尋風皺了皺眉頭,道:「怎麼?莫非你也想來我家做武師?瞧你剛才藏身樹上的輕功本領倒是不錯,或許真有資格給本少添點樂趣。你既想來我家做武師,怎麼著也是你演練演練,讓我瞧瞧夠不夠格才是;如何反要我練給你看?」
  那青衣人聽了柳尋風這番話,對他的張狂倒也毫不惱怒,只是哈哈大笑道:「在下如何夠資格進柳府做武師啊?想必能到您家做武師的人,肯定是江湖中的絕頂高手,在下鄉野鄙人,只想能一飽眼福,還望柳少成全才好。」
  柳尋風平生最愛的就是別人逢迎拍馬,他只當這些話全出於肺腑,自己倒也受得心安理得。柳尋風見青衣人殷殷期盼的樣子--或者只有他自己這麼覺得--,便道:「好罷!既然如此,本少便演練一套最近初學的『逸風凌雲七十二式連環掌』,你可要瞧好了!」
  只見柳尋風擺開架式,雙掌翻飛,手臂如鷹翅展動,身子時不時迴旋扭轉,腳步四處游移,偶爾還旋空踢個兩腳。招招式式動作幅度都甚大,好像表演一般,頗是好看。
  待得柳尋風演練完畢,那青衣人實在忍俊不禁,笑道:「柳少公子,這套武功是誰教你的?能否讓我聽聽他的大名?」青衣人見這套武功美則美矣,招招式式卻都華而不實,看起來有模有樣,臨敵時卻全然派不上用場,看起來倒更像戲班子練的花槍。然而他也不願點破,何況就算說了柳尋風多半也不會相信。
  柳尋風得意道:「這套武功可是由人稱『神龍破九霄』的王若塵王大俠所授!他是大老遠自京師定安府來的,若非見本少資質甚好,尋常他可不輕易教人武功!」
  青衣人只覺有趣,這什麼「神龍破九霄」王大俠,他孤陋寡聞,行遍了整個南夏,這名號還是首次聽聞。他好奇問道:「如何這位王大俠能特意到這江淵城來傳你武功?」柳尋風笑道:「那也幸虧他跟我家幫廚王姨是遠親,想是多少念著香火之情,又知我家的赫赫名聲,這才不遠千里來此傳我武藝。」他越說越是得意,道:「本來這王大俠還不太願意,待見到我學習速度奇快,頗是練武的上佳人才,這才答應傳我武功!這可是他親自說的。」
  青衣人哈哈一笑,心下忖道:「這江淵城離定安府不過數里之遙,什麼不遠千里?那王大俠聽來倒是挺會裝模作樣,瞧這套掌法哪裡是什麼高深武功?名字還取得這般冗長,叫什麼逸風凌雲……哎記不得了。憑這套掌法,若在定安府恐怕連混吃都難。而且看這柳家少爺半分內勁都沒使,看來根本沒學內力。王姨……嗯,多半是這人欺柳府上下皆少與江湖往來,胡亂推了一個自己的親戚作武師。」青衣人心念轉得一轉,隨即抱拳道:「柳少果然好技藝,今日讓在下大飽眼福。只是我想,你既以學武行俠為目標,怎麼沒想過投入武林中的名門大派,學取更高的技藝?」
  青衣人有心戲弄柳尋風,實想看看這個眼高於頂的貴公子,倘若真讓他跑到江湖中,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另一方面,他知柳尋風雖氣燄囂張,然而秉性卻好,也許讓他到江湖中學點本事,還真能造福武林,也未可知。
  柳尋風聞言一怔,他自小嬌縱慣了,縱然有心學武,向來也都是直接聘請幾個武師,到自己家裡教授武功,又怎麼會想過自己跋山涉水的跑到江湖中去習武?
  然而經這一提醒,他忽然豪氣陡生,道:「你說的倒也在理。王大俠雖也是難得一見的高手,然而他的武功,我看我也學到了個七八成,想來是本少天資甚高的緣故。既然本少身懷如此技藝,不到江湖中尋找敵手豈不可惜?江湖中如『夢華宮』、『淨清道』、『岐岭莊』這些大門大派,個個都聲名赫赫,想來也存有不凡技藝,或許對我日後成為絕世高手能有不小的幫助。」於柳尋風而言,他雖對江湖武林有所憧憬,然而他是富貴之人,只聽說過那些武林中的傳奇故事,知喜不知憂,對於江湖險惡,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那是全然不懂的了。
  青衣人笑笑,道:「柳少對江湖門派所知倒是不少,『蹉跎世』的名聲也不小啊!卻不聽柳少提及。」柳尋風輕蔑一笑,道:「誰不知道蹉跎世收得都是乞丐和流浪漢?那哪是我去的地方。他們明明都身懷技藝,卻不找份安定工作,反而樂意一身潦倒、四處飄泊?我實是不能理解。」
  青衣人搖搖頭,不置可否,旋即問道:「不知你可有屬意哪個門派?」柳尋風沉吟一陣,他在茶樓聽書常聽到說書人講述這幾個門派,隨後道:「夢華宮和淨清道感覺都甚是雅緻,不過我對做道士興致缺缺。也許夢華宮更為適合?」他自不知即使不為道士亦能入淨清道,然而他心中既存此定見,心裡也就偏向夢華宮的多了。
  青衣人聽言笑道:「少公子,你可會什麼樂器?夢華宮門人多半通曉音律,你若不懂樂器可便有些麻煩了。」柳尋風遲疑一陣,道:「這倒也是。我從小好武,偶也讀讀四書五經,然則音樂之道卻是少有接觸。」他想了一會,隨即面露得色,笑道:「不過那有何礙?只消從這壽春亭中找一善樂之人,向他學上幾天,憑本少的才智,豈有不成之理?」
  青衣人哈哈大笑,似乎也挺喜歡柳尋風這樣的自信,左顧右盼了一下,道:「不知公子喜歡什麼樂器?」
  柳尋風沉吟一陣,道:「這我得想想。這把樂器最好也能當作武器使用,又得符合本少的身分氣質……也許一根玉笛是不錯的選擇?」青衣人道:「玉笛啊……玉笛能堅固到可以用作兵器的可不多,恐怕只有北夏中陵城的『玲瓏軒』所製玉笛,能有此厲害了。」柳尋風思忖一陣,道:「中陵城離這裡千里迢迢,要取得它的玉笛恐怕頗不容易。似乎即使連我爹爹都沒有玲瓏軒的玉器。」
  青衣人笑了一笑,道:「江淵城民廣物庶,富賈眾多,也許有人身上就有這樣的玉笛呢?」他拍了拍柳尋風的肩膀,道:「你在這兒等會,我去去就來。」
  柳尋風正要張口回應,那青衣人已經從他面前消失了。

  柳尋風一怔,只好坐在河邊待他回來。約過一盞茶時分,忽然有人在他背後點了一下他的肩膀。柳尋風回頭一瞧,原來是那青衣人已然回來。只見他手背負在後,像是藏著什麼東西,柳尋風剛欲開口詢問,青衣人已從背後拿出一根玉笛。
  那玉笛笛長二尺,乳白的玉色中似乎透著一抹橙光,沒半分瑕疵,看上去極是漂亮。柳尋風不由得喜形於色,道:「這玉笛形色倒好!漂亮得很啊!你是從那兒找來的?哈哈,你這般巴結我,可是想在柳府尋一差事?這我倒是能替你張羅張羅。」青衣人嘻嘻一笑,道:「差事倒不用了,這笛是城南的祝大官人送我的。」
  「祝大官人?」柳尋風面露懷疑,道:「城南的那個祝大官人?他可是出了名的吝嗇小氣,還常常仗勢欺人,街坊鄰居都不喜歡他。他怎能送你那麼名貴的玉笛?」
  青衣人哈哈大笑,道:「若不是他那麼小氣,我還不要他送呢!只不過他多半不知道他送了我而已。」青衣人拿著玉笛轉了一轉,又道:「柳少,讓你看看這玉笛的厲害。」話剛說完,他便挑了岸旁一顆鵝蛋大的石子,拿起玉笛敲了下去,但聽「砰」的一聲,那石頭應聲碎裂。再看那根玉笛卻是絲毫無損。
  柳尋風「噫」的讚嘆了一聲,道:「想不到你還真有幾分真本事。」青衣人笑道:「這玉笛是以上等和闐玉與純金所混鑄的,其堅硬程度不比兵器有絲毫遜色。你使使看?」柳尋風接過玉笛,也拿了一顆石頭來。柳尋風使勁一敲,但聽「鏘」的一聲,玉笛固是毫髮無損,但那石頭卻也完好無缺。
  柳尋風顯得有些尷尬,咳了一聲,道:「這顆石子好像比你那顆堅硬多了,竟能受得本少這一擊。也罷,本少何必跟一顆石子計較?」
  青衣人哈哈一笑,道:「柳少大人大量,自不用計較這種小事。今日與少公子晤談,讓在下甚是盡興。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在下這就拜別了!」柳尋風也難得與人聊得這麼愉快,疑惑道:「你要走了?你大費周章的給我弄了這一支玉笛來,卻不圖我家錢財職缺,那是為了什麼?」
  那青衣人笑道:「天下財寶於我如探囊取物,何必圖你家什麼錢財?只是見你這年輕人甚是有趣,想來攀談攀談而已。你既決定闖蕩江湖,我在這祝少公子一路順風啦!」說罷只見那青衣人身形一展,已經飄然遠去。
  柳尋風怔在當下,一邊想這青衣人到底真身為何,一面思考這隻玉笛究竟如何得來。仔細端詳一陣,卻見玉笛中塞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面只寫了四個字:「神偷探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