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純真博物館》Review

看完《純真博物館》接近午夜十二點。
從中城打車回布魯克林,途徑倫佐皮亞諾的Whitney Museum和妹島的New Museum。在所有熄了燈和沒熄燈的現代建築裏,它們依然有別於其他建築,似乎並不想睡。當然,這些帶有餐廳的現代藝術博物館,該不會是凱末爾先生流連的場所。

《純真博物館》,他說,是把時間變成空間的地方。
是永遠為那些在伊斯坦布爾找不到一個接吻地方的情侶們敞開大門的地方。
是在每個點都可以看見整個收藏,從每個地方都可以看見整個故事,讓人忘記時間的地方。
他說,人生最大的安慰就是這個——
在那些富有詩意的私人博物館裏面,我們之所以會得到安慰,不是因為遇到了喜歡的物件,
而是因為時間的消失。

而這部作品也仿佛是戲謔時間的一個實驗。
以一個拜物教者的視角,
以一個用全部生命去聽從愛情召喚的靈魂,
去探索當我們能忘卻時間,或說,當時間的維度變得自由可以穿梭後,如何對生命裏最重要的事物進行挑選。

從最開始以五分鐘作為單位密度,講述愛情的毒液如何在靈魂裏緩慢擴散和駐留的粒子過程,
每五分鐘,每一天,每個星期,如同永遠沈默下去的愛人的幽靈,
讓人預感故事將永遠走不出四季都失落意義的1975到1976;
再翻過頁來突然面對被平淡概括的“七年”光陰,409周,1593次晚餐,
以至再一次上路,輾轉於新世界的奇異和時間之外的那二十年,
令人一次又一次重新體驗時間的儀式,修訂直覺,思考生命這場冒險。

卡爾維諾提出“離題”
“如果說直線是兩個命定的、無法逃避的點中間的最短距離,
那麽,離開主題的枝節則可以延長這個距離;
還有如果這些枝節變得十分復雜、紛多和曲折,而且迅速得足以掩蔽其本身的蹤影,
誰知道呢?——
也許死亡就不會找到我們,也許時間就會迷路,
也許我們自己就會不斷地隱藏在我們不斷變化的隱匿的場所。”
凱末爾先生,穿過貼滿城市的宣言傳單,
穿過宵禁前的倒數幾分鐘,
穿過了三十年間的伊斯坦布爾——
三十年的城市化,人口爆炸,與西方貿易加劇帶來的國產商品與本土藝術的沖擊,
街頭極端派系間的鬥爭,冷戰的延續,資產階級的脆弱與庸常,
以及被男性和整個社會關在屋子裏、關在頭巾裏、關在恒定的日常裏、仿佛下個星期就會解放,卻好像永遠也不能解放的女性們——
去無限的靠近他的情人。
在極美的第六十九章《有時》,
生命如雲朵,在那些極繁瑣細膩的“有時”的排比裏,安寧的卷起、舒展,並仿佛將永遠這樣。

“我總是嘗試用文學超越這些——政治,腐敗,軍管等等,土耳其的豐富性遠超越這些。”
《純真博物館》,或,無罪博物館——生命的豐富性,也如超越重力與時間那樣,遠超罪與德。
在當事者,甚至不少讀者那裏,他無疑有罪。
而在那些原罪,那些不尋常的不可理喻的選擇,那異端的脫線的人生裏,
他梳理出了我們所善於隱藏的部分;
他試圖說服那些膽怯於跟隨直覺或袒露自我的人格;
他說與西方文明的以自己收藏為榮並希望把它們展出的驕傲者相比,
一種東方的非現代的收藏家們卻總是把收集、積攢起來的東西藏在一邊的害羞者;
他說人們在自己的博物館裏,應該欣賞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我們中的富人感覺自己是西方人的幻覺;
他在絕對的痛苦之中抓住一種純真,並肯定了所有把持著這種純真在時間裏漂浮的人們;
他睡在永遠回不到的家中,用從歲月手中偷取來的物件,重組愛人的靈魂。
“《純真博物館》是我最柔情的小說,是對眾生顯示出最大耐心與敬意的一部。”
這耐心與敬意,其實極為簡單,那就是對純真的應允。

在聊到博物館的那些段落裏,書裏提到在那個年代土耳其還沒有私人或普通人的博物館。
這令人想到胡慧姍紀念館,那個建築師劉家琨為了紀念一個在汶川地震中逝去的十五歲女孩,為她所建的個人博物館,中國第一座紀念普通人的博物館。剛剛開館後,立刻又被封閉的博物館。掩上的大門後來被安裝了一個反向貓眼,參觀者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去“參觀”對一個普通人的紀念。“對普通生命的珍視是民族復興的基礎。” “這扇門如果短暫的關閉,那就是我個人和女孩家人之詩,若永久的關閉,那它曾經的存在將從詩成為史詩。”

書的末頁印有純真博物館的門票。聽說,伊斯坦布爾真的建了一家純真博物館,聽說,把書帶去,他們會在這一頁上蓋上印章,就像凱末爾先生設想的那樣。
在作者的慣常技法裏,帕慕克借用凱末爾的嘴說,讀者們都會理解我們的故事的。
他有點樂觀了。無法理解用開放的同理心去感知藝術所帶來的真正滿足,這仍然是我們的悲劇。
也或許,愛情和純真,也從不召喚所有的人。
也或許,藝術家從來不是為了說服,而是為了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