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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揺れる想い 七番ノ章》

【試閱一】

  泛出微稠潤澤的滑溜弧面,一圈虹彩細膩刻印於上,不僅顯現與生俱來特有紋理,也直向充填活化特殊色澤。
  渾圓球體嵌入合宜窟窿,隨同濃密軟睫、薄軟皮簾作為庇護點綴,造就一幅精雕細琢的剔透靈窗——相異於分布血肉之下的活絡臟器,一旦赤裸敞開銜接現實邊際,勢必承受定律牽制而觸及各式訊息,表層形影光明、卻暗藏鋒利無情與殘酷真相;一旦緊密閉闔遠離真實接口,脫離正理軌跡潛入夢魘深淵,裏層形質深幽、卻突顯不穩顫慄與飄渺實感。

  彷彿「本體」經歷反覆收拔,猶如「記憶」重複循環流動,好似「慣性」屢次再現提醒,又似「本質」一再起伏不定,時時刻刻影響精神內面、流竄思考線路、滲透全體肉身。

  「人類」與「器物」。
  原先不需思索便可區分對等份量,自從接受呼喚到訪這座本丸,劃分二者之間的界線逐漸被「使命」糊化,無論是體感觸覺、意識知覺、感知直覺,起始分明定位隨同迥異生活形式,逐漸趨近同化而難以分辨;擁有正常活動的柔韌軀體,那是一名活人?那是一個活物?還是……什麼呢?

  無機器具在喪失一份主要連結之時,重新與其他持有者締結牽絆,理應漫長孤寂的歷史是否也在瞬間改寫呢?

  過往、現今、未來。
  一個又一個以時光命名的交錯領域,固定以數日一回的頻率進行跳躍穿梭,那麼……此刻究竟所在何處?整體局面又將朝向何處推進?


  翠綠樹叢不規律地輕柔搖曳,少許葉片脫離枝梢四處飄移,而細碎節拍交織自然樂音,迎合而來陣陣風勢富含節氣呢喃,沖刷堆積周遭既有沉悶,夾帶輕盈不燥的清新舒爽。
  一如既往平和景象應當感到心安,現下心境被繁亂鎖鏈大肆束縛,宛若整個人滯留於廣闊無際沙場,感受襲捲而來動盪風暴,忐忑不安的劇烈鼓動阻塞理智思路。

  一滴一滴濃血擴散繁複滋潤,既黏稠又腥臊,鮮紅色調竟是如此搶眼。
  一把一把刃器零散沒入地面,既鈍化又孤寂,緊密牽絆竟是如此脆弱。
  一具一具屍首橫倒不再動彈,既冰冷又僵硬,強韌信念竟是如此易碎。

  明明親眼見識鬥爭場面、親自參與行軍作戰,出征次數並不代表歷練經驗、並不計入埋沒過往的輝煌戰績。
  殘忍無情鋪蓋厚實不破霜雪,強行捲入堅實物體與無辜人們成為消耗品,甚至是被納入爭奪的戰利品;沒有任何選擇權利,「戰役」名義上僅是人心萌生的惡性利益——縱使是遙遠過去發生的一部分,就算是一點點也好,真的無可獨斷出手、無從出力制止,僅能任憑死亡瘋狂收割嗎?

  『哇啊、哇啊……』

  混雜垂死痛苦的諸多喊叫嘶吼,唯獨清亮稚嫩泣音流竄聽覺薄膜,不禁讓背脊反射浮現麻痺顫慄,同時促使雙手出力緊握成拳。指甲前端刺入柔軟皮層,從掌心滲出的犀利刺痛反應少許情緒碎片,男人未有其他接續宣洩舉止,純粹維持一貫沉穩樣態。

  嫌惡自我無計可施?憎惡立場無從干涉?厭倦踏入動盪戰線?

  「我並不是……眼睜睜的、看著,不是、那樣的……」

  包裹言語的濃重無力積壓心神,及時抑止緊繃不堪界限崩潰,間接連帶抵消手邊緊握力道。紫調疲憊目光落於眼前樸素空間,素質紙燈、木造矮桌、棒狀器具、雜項品物,簡陋擺置雖具備基本生活所需,掛綴門外「使用中」的木牌、撩撥嗅覺未曾散去的油品氣味示意獨立用途,確切指出此處歸屬於本丸一角的修繕房。

  男人略顯艱困舒展四肢,視線轉而投向精壯臂膀與厚實胸膛,雙眼所見皮開肉綻傷勢大部停止溢血、大部粗淺癒合,而配穿於身的戰鬥裝束嚴重破損,無疑需要多量時間修補;那麼……本體狀態又是如何?

  費力動手抽出刀具本體,綜觀刃身雖未有嚴重損壞,實際情況比起預想更為欠佳;斑駁裂紋、碎裂缺角、乾涸汙漬分佈於上,並非一時清潔保養便能了事,需要全神貫注的精細修繕,短時間之內或許無法自由出陣了吧。

  他朝向刃體銀滑一角輕呼口氣,薄薄白霧起初模糊附著,在跟隨分秒淡化消退之餘,誠實倒映上頭的面容輪廓顯得狼狽不堪,與平時溫雅形象全然不符。

  為此感到憂悶?為此感到憤慨?
  為此感到哀歎?為此感到不捨?
  心緒毫無起伏是欺瞞自我的妄言,心境毫無變化是矇騙自我的謊言;暫且遠離戰場應會特別輕鬆?暫時背離本分又會特別舒心?他究竟想要抓住什麼?又在暗地冀望什麼?

  滋、滋——。
  木質地板拼接隙縫相互輕磨,夾帶朝此漸近的清晰規律腳步,阻隔外側障子下一秒被橫向拉開,方正框形接納活生身影,示意名為「探訪」的額外叨擾插曲。

  那頭柔軟長絲披垂後背,包裹肉軀的洋式衣裝多處破損,輕薄布料渲染不自然色調,部分艷麗茜紅、部分乾涸深黑,無形血腥氣息連帶從中蔓延開來。本人未有異樣在意反應,反倒神色自若的閉合障子踩踏房裡疊蓆,手邊則是端拿未知重量的樸實木盤。

  「初步匯報結束了嗎?」

  「是啊,還被碎唸一頓,明明一副擔憂模樣,真是不乾脆的主上。」

  「辛苦你了,笑面君。」

  「欸——?用這種見外叫法,這裡已經不是戰場了。還是想要臨時來一發?我是指……切磋喔。」

  習以為常的調侃口調牽動輕鬆閒逸,男子並未選擇蜷縮於被褥歇息,反倒倚靠牆面恣意落坐,找尋空間放置手邊盤具,俐落提起佩刀讓刃體直率出鞘——流利曲線雖不失銳利鋒芒,依循主觀角度判斷刃身目前情形,與他不相上下的耗損程度急需修繕呵護。


【試閱二】

  冰冰涼涼、冷冷清清的。
  近似綻開圈圈漣漪的無名深潭,好似滴垂絲絲細水的無人窟窿,缺乏翻騰喧囂、短缺活絡生息,僅是映射與現實岸邊相對的鏡像倒影——周遭景物靜止不動,時間流砂凍結不前,黯淡薄彩綿延不止,這裡到底是……何方呢?

  渾身應有輕盈自由被箝制拘束,獨留精神意識於暗潮領域漂流。
  整個人持續向下垂直墜落,未曾遭受任何緩衝停頓,耳邊繚繞未知空靈呢喃,寬敞視界尋不出一丁點光明區間,肉軀輪廓被無盡絨黑緊密包裹,有如陷進虛無編織的朦朧搖籃。

  假若並非身處清幽神域、特定封閉結界,那答案僅剩「迷夢」一途。
  夢境總是極端短促又狹窄,藉由生疏事物構成一幅情節光景,不可思議、離奇怪誕、變化多端,與記憶相較意義不甚相同,印象環節多數轉化成為耐人尋味關鍵線索,有如零散拼片等待搜尋與整合。

  人類針對「夢」流傳一種適切解釋,埋藏深處過往陰影、顯現表層現今執著、未來即將發生之事——在過去長久待處神社之中,接觸多數善惡人性也從未造夢,自從擁有這副軀體實貌,一日一日毫不間斷分割飄渺片段,代表逐漸偏離本分正道?抑或逐一描繪何種實境?

  嘶,不否認有種墜落底層幻覺,全身觸及陌生可觸面積,衣料細碎擦音在寧靜深淵顯得格外清晰。所有知覺此刻從彷徨鎖鏈釋放,四肢能夠跟隨意志指令活動,也能恣意啟口出聲發言。

  石切丸一邊維持平衡一邊站起身,足底傳遞踩踏平面實質觸感,他率先抬頭仰望高遠空域,不是佈滿幽美星斗的銀河幕簾,而是灰暗迷濛厚實濃霧。至於前方存有一條延伸彼端路徑,左右二側生長繁密花叢,全數皆是詭譎深黑未開蕾苞,遠端盡頭則是座落一座未知鳥居——悚然顫慄雖深入直覺勾拉不祥,心理卻大幅擴增好奇深度,反覆催促他一探究竟。

  裏面究竟存有何物?
  還是、埋葬何者的連結入口?

  雙足不由自主向前邁進,一步、一步又一步,規律足跡牽動多重空洞回音,構成無形物象跟隨身側的犀利猜疑。雙瞳一分一吋仔細探察周遭,未見任何相應輔佐實證,倒是有股若有似無氣息滑過背脊,微弱麻感沿著椎骨往上攀爬。

  「是誰?」

  醇厚嗓音強制驅逐懸疑多慮,問訊語尾由沉積靜謐銜接填補,瞬時回頭迎來的不僅是無人空闊異象,另有陣陣濃郁氣味撲鼻而來——並非汙濁腐朽難聞刺激,而是致命毒藥般使人醉心沉淪的好聞甜膩。

  香芬源自這些花卉?不是尚未開花嗎?
  伴隨質疑萌生而恰巧察覺奇特現象,以他作為一個分界點,未經之處維持深沉單調墨黑,經過之處則是渲染艷麗絳紅,一株一株蕾苞綻放甦醒盛開姿態。他面對其中一側蹲下身,伸手嚐試觸摸深黑花苞,預料之外鋒利劃破指尖表皮,稠血滲出化作細小珠滴垂落地面;手指改以觸及赤紅幽美花瓣,與前者相較差異甚多,可憐柔性接納這份陌生探求,自然散發淡淡暖度。

  為何花枝擁有明顯溫度呢?
  或許是佔據嗅覺的濃密香氣滲透思考,又或者顏色本身與直覺交疊,促使腦海憶起藏匿髮絲之下鮮明眼窩,那隻……讓他注入憐惜之情的血色瞳眸。

  『你這麼中意這隻眼睛?比起我本身還更喜歡?』

  『二者怎能並列相較?這只眼睛很美,如血紅潤、像是一顆純淨寶石,望著不單是賞心悅目,還知曉你在想什麼。』

  『哼,也只有你會這麼說,滿嘴虛妄蜜語的御神刀大人。那說看看我現在想什麼,說中、就直接挖出來當供品獻給你。』

  『不行,離開你的眼窩那就沒意義了。』

  恍惚一瞬回神,手裡已是被摘下的一抹艷紅,花枝離開主幹支柱並未枯萎,反倒手腕傳來柔順髮絲滑擦觸感,好似有股力量引領他起身前行。
  不知耗費多少分秒、行走多少步數,額際泛出薄汗濡濕栗色髮絲,他終於到達那座鳥居前方。回頭注視一眼全數染上艷紅的花海,再伸手謹慎朝向鳥居內側探去,有種穿透薄弱水膜觸感,這是異域入口?還是閉鎖結界?

  他並未因為顧忌心理滯留原地,反而向前踏進這個未知領域。
  整體空間感受不出半點敵意,多方流動細水構成絲簾圍繞,空氣飽含濃厚涼冷水氣,其中一角堆積諸多陶瓷小龜,深處存有垂直沒入地面的不明物體。

  儘管擁有許多相似之處,這裡並非過往待處的神社。
  手指撫摸一隻隻小龜外廓,再隨意拿取一隻仔細觀看……是空的,另一隻、也是空心的?怎麼可能?那些祈願為何消失無蹤?他抱持厚實疑慮朝向深處接近,順從意念駐足於不明物體前方,那是一把非常眼熟利器,裂成二半石燈籠靜躺於周遭地面。緩緩吞嚥一口唾沫,主動上前緊握刀柄出力抽拔,不料此時頸喉傳來被「何物」緊纏的冰冷難受感,順暢呼吸空間被大幅縮減,他艱困地撇望銀亮刀身一眼,一道模糊黑影倒映於上,那是什麼?他望見的那是……什麼?

  『石……石切、』

                                ——【試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