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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薩拉查伯爵的城堡才是我的目的地。”傑克不滿卻無奈地提起行李箱,踏上通往村莊的小路。 “願聖母保佑你,送死的傢伙。”車夫驚愕地看著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小聲嘀咕道,他用食指飛快地在胸口比劃十字架,隨後逃也似的駕著馬車消失在道路上。 小路上鋪著碾碎的石子,踩上去發出細碎的聲響。澄澈靜謐的清輝如同輕薄的綢緞,覆蓋著遠處連綿的房屋,隨處可見的十字架裝飾給村莊增添濃郁的宗教氣息。拂來的夜風中夾雜著清涼的水汽與悠長的蟲鳴。一隻不懼人的夜鶯飛到一根離傑克不遠的樹枝上,她亮開嗓子,用婉轉動聽的歌聲撫慰陌生來客疲憊的身心。 “夜安,鳥兒。”傑克對夜鶯抬了抬禮帽,毫無倦意的褐色眼睛隔著尚未來得及拭去塵埃的墨鏡友善地看著她,“看來這裡的情況還不算糟糕。” 傑克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討人喜歡的小麥色俊俏臉龐上總是帶著機敏狡黠的笑容,精心打理過的褐色頭髮柔順地披在肩上。他穿著做工精良的漆黑套裝,裡面搭配繡滿飛鳥暗紋的白襯衣,雪白的領巾上裝飾著一枚鑄造成振翅飛翔的燕子圖案的金質領巾扣。他的手指上套著數枚樣式時髦的戒指,握在手中的手杖頂端鑲嵌著一枚打磨成圓形的黑瑪瑙——翻遍全倫敦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像他一樣將嚴謹與時尚融洽結合的律師,這些都是他在工作之餘靠著自己的聰明靈活額外掙來的獎勵。他的業務水準好得出奇,就連最苛刻的法官也對這個看起來最不靠譜的律師讚賞有加。他目前供職于巴博薩在倫敦開辦的律師事務所,長期債務纏身。 時運不濟的時候,喝涼水也會塞牙。傑克向來以幸運女神的寵兒自詡,自認為通過高超的藏身技巧躲藏在倫敦的市中心就能逃過遠在家鄉的債主。 可是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意料——經過巴博薩從中斡旋,債主指向傑克額頭的槍口最終不甘地放棄到嘴的獵物。正當傑克暗中鬆口氣的時候,債主提出的條件足以讓他把所有快要彈出舌頭的俏皮話生生咽回喉嚨。 他面臨著兩個選擇:一個月內還清那筆金額足夠買下倫敦大道上最昂貴居所的債務並附帶雙倍利息,或者娶債主喪偶多年的妹妹為妻。想到那名年齡大到可以叫她姨媽的女士,傑克就不由得打寒顫。她不僅舉止粗俗,身上的味道聞起來和海鮮攤沒什麼區別。 要是和她走進教堂,他准會死在婚禮上。 債主追來之前,他還需要工作多年才能償清欠巴博薩的錢。現在屋漏偏逢連夜雨,多年前的債主成了律師事務所新股東,整個倫敦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他與幸運女神的合約已經到頭,連帕爾修斯的飛靴都救不了他。 “命運無常。”他搖搖頭,調侃道。 從上衣口袋取出蓋有火漆印章的信,傑克把飾有律師事務所鋼印的行李箱放到腳邊,走到月光下確認伯爵為自己預定的旅館地址。 “這裡的氣候真奇怪,能找到的文獻都沒有這裡的氣溫會忽然變冷的記錄。”待他收起信件,立刻裹緊了薄薄的夏季外套,邊感慨邊驚訝地看著一團濃密的白霧從嘴邊升起。 傑克•斯派羅花了兩倍力氣才成功將僅裝著幾件輕薄的夏季衣物、一小疊檔資料的行李箱從地上拔起來——一層結實的冰霜正在迅速吞沒他腳下的地面。 “這是怎麼回事?”他剛剛敏捷地跳出冰霜的包圍、雙腳尚未站穩,一陣從上衣口袋傳來的躁動直刺他的神經,這股噪音的源頭是懷錶上瘋狂旋轉的指針。 沒有任何過度,溫熱的仲夏夜在頃刻間轉入凜冽冬夜。蟲鳴生生掐斷,夜鶯迅速竄進樹梢,所有在夜間釋放活力的生靈都在為了躲避瞬間降臨的危險,不約而同地收斂氣息,熱鬧的小路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夜風變得強勁,空氣變得渾濁,潛藏在森林深處的腐朽氣味傾巢而出。似乎還混進了墓穴的苔蘚與陳舊墳土的味道,若有若無的鮮血氣息刺激著傑克的鼻腔。 傑克踩著瘋狂作響的鐘錶聲向前狂奔,像只覺察到天敵逼近的鳥兒般一頭紮向村中佈滿十字架的街道。敏銳的直覺發出警報:有道鐐銬般的目光正緊緊鎖在他身上。 直到如驚弓之鳥的傑克•斯派羅跑進村莊,阿曼多•薩拉查高大的身形才從三棵樹之間形成的三角空地中緩緩顯現。即使過去數百年,他依然保持著率兵禦敵時期的筆挺站姿。他穿著猩紅長袍,猶如身披地獄之火與罪人之血,長袍的胸口兩側各裝飾著一只用金線繡出的精緻飛龍。岩漿般的紅光在他淺褐色的眼睛中浮動,他的皮膚在長袍的襯托下蒼白如山間濃霧。長袍刺眼的紅色將他與周圍的黑暗割裂,一股纏繞在他周身的黑色氣流又巧妙地使他與黑暗重新維繫,這股氣流是瞬間覆蓋這片區域的冰霜的源頭;零星的灰燼在這股漆黑氣流中毫無規律地迴旋——他甫一出現,被氣流觸摸過的草木便瞬間化為灰燼。他披散的頭髮隨著氣流的拂動無序地飄蕩在空中,如同在冰河中搖曳的漆黑水草。這是他身上看起來唯一有活力的部分。 “傑克•斯派羅,傑克•斯派羅……傑克•斯派羅。”薩拉查凝視著傑克消失在街道裡的背影,將烙刻在靈魂深處的名字連血帶肉地扯出,以深沉的恨意將它啐出嘴唇,仿佛它淬滿溶膚蝕骨的毒液;又用哀傷的歎息將它重新拾起,珍重地含在舌尖。 他本不會出現在這裡。這時候他應該端坐在城堡最深處的石雕王座上,獨自沉浸在沉積數百年的黑暗與被囚禁在城堡的陰風中,用痛苦到麻木的靈魂反復碾磨長滿利刺的仇恨之果。 結出這顆從未破裂的仇恨之果的毒木名為傑克•斯派羅,一名在四百年前徹底擊潰薩拉查的年輕男子,一名無人知曉來歷的異國軍師。當薩拉查拋棄信仰與陽光,背負黑暗與詛咒重返人間,他已病逝許久——仿佛他已經從事情的發展中預料到自己的死亡,連復仇的快意都吝於施捨。 就這樣,失去復仇物件又被死亡拋棄的薩拉查,被長久地困在這個已死之人的名字中。 “我不會認錯傑克•斯派羅的臉,只有他能重新點燃我的怒火,徹底挑起我的仇恨。但他絕不會像麻雀一樣蹦跳,他的身體虛弱得隨時會被風吹跑。”薩拉查皺起眉頭,讓疑惑取代憤怒的位置。 正在街道中奔跑的傑克•斯派羅不知道死亡的獠牙在他的喉嚨上停留過一段並不短暫的時間:如果他沒有在那個關鍵時刻敏捷地跳起來,薩拉查會悄無聲息地將他捕獲並飲盡他的血液。 與陰影共生的數百年中,薩拉查都在仇恨與苦悶中反復回想殞身之日的景象:被晨曦染紅的天空和騎在馬背上的傑克•斯派羅——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人類的身份見到這名膽敢率領軍隊前來冒犯的軍師。 兩軍在深谷旁相逢。 “他堅持不到今天的太陽完全升起來”,從對方身上收回審視的目光,薩拉查迅速做出判斷。 年輕軍師將自己裹在一件厚實的斗篷中,強撐著瘦弱無力的身體做出挺直坐在馬背上的姿勢,一群眼神已被恐懼支配的士兵緊張不安地將他護在中心,這些難以湊成隊伍的士兵是入侵部隊最後的殘餘力量;薩拉查身披鎧甲,臉上帶著在戰鬥過程中濺上的鮮血和新添的傷口。他和士兵們腳下的土地淌滿鮮血,猶如站在一塊做工粗糲的紅地毯上;編織血紅地毯的絲線來自林立在他們身後的木樁,每根削尖的木樁上都有一個身體被從下至上刺穿卻仍在痛苦呻吟的戰俘。即使經過徹夜苦戰,薩拉查和他勇猛善戰的軍隊依然有獲勝的籌碼。 但是,迎著升起的太陽墮入死亡的一方卻是薩拉查。 “蠢麻雀,無論你是不是他,當你在這裡的工作結束,我將撕開你的喉嚨。” 薩拉查將自己化成一群蝙蝠,重新融入濃稠的黑夜。 (二) “幸好你們沒有睡著。上午從火車站出來後,直到下午我才找到一個願意把我捎到這附近的車夫,我不得不額外追加二十塊銀幣才讓他勉強同意把我送到村子前方的道路上。”傑克舒服地靠坐在旅館櫃檯前的椅子中,輕輕拍打沾滿麵粉的衣服後領。他的腳邊放著行李箱,漂亮的手杖隨意擺放在櫃檯上,他的面前擺放著一隻空盤子和一隻已經見底的啤酒杯。 除了傑克,空曠的旅館大廳還有另外兩人:在櫃檯前忙碌的少女和一名正在用沾滿麵粉的手給大門上鎖的婦人。 “這也怪不得他們,村子周圍的森林一直有狼群出沒。”正在櫃檯前低頭擦拭酒杯的少女不超過十三歲,她時不時地偷偷抬頭看看傑克的臉,佈滿雀斑的小臉泛著紅暈。 “謝謝你的媽媽及時把我拉進來,現在外面冷得結冰。”傑克從衣袋中取出懷錶,小心翼翼地將這塊滴答作響的銀白色小東西捧在手心,目不轉睛地盯著遊走速度逐漸放緩的秒針。當秒針重新停在羅馬數字“十二”,與早已在那裡熟睡的分針與時針交疊,他俏皮地吹了聲口哨“看來這裡的狼很危險。” “外面怎麼會結冰呢,你一定是被狼嚇壞了,現在可是夏天。”少女取走傑克面前的空盤,同時眼看了看母親的方向。當她發現自己的母親正匆匆趕回廚房無暇顧及櫃檯,她迅速將傑克面前的空酒杯倒滿,“不過,在村子裡你可以放心睡覺,那些狼從來不會進村子襲擊人和動物……哎呀,好漂亮的懷錶!” “她叫‘幸運之吻’,世上沒有比她更可愛的懷錶。”傑克驕傲地揚了揚下巴,像聽到別人讚美自己女兒的父親。他將拿著懷錶的手伸到少女面前,向少女展示它。 起初少女還有些遲疑,最終還是被懷錶表面閃爍的光芒所誘惑,她放下手裡的抹布和酒杯,在傑克鼓勵的眼神下湊上前仔細打量這只懷錶。 白金質地的懷錶在煤油燈的光線下閃閃發亮,表蓋上雕著一隻展翅飛翔的燕子,一塊乾涸的暗紅色痕跡頑固地附著在鳥兒睜開的眼睛上:不知是滴偶然濺上的血液,還是製錶人心血來潮的創作。大部分盤繞在鳥兒周圍的藤蔓紋路已經模糊。 “好可惜,指針竟然不動了。” 少女惋惜地搖頭。 “小小姐,它可沒壞。風暴來臨之前這只燕子會飛得比閃電更快。”說完,傑克對少女神秘地眨眨眼睛。他將懷錶握在手中,在少女面前緩緩地晃了晃;當他再次張開手,懷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是魔術師嗎?”少女雙手托腮,好奇又崇拜地看著傑克。 “我是忒弭斯的使者,專程從倫敦來這裡向雇主傳播耀眼的法律之光。” 傑克在少女的笑聲中端起酒杯。 “你在倫敦一定很受歡迎,尤其是女孩子。”少女滿是醋意地加重了後一句話的語氣。 “我是最偉大的律師傑克•斯派羅,”少女的讚美傑克顯然極其受用,他得意地眯起眼睛,俊俏的臉上流露出沉醉的神色,“獨一無二,絕無僅有。” 少女放聲大笑,將傑克的酒杯再次倒滿。 “那是哪位神祇?”傑克放下酒杯,看向櫃檯後方的牆壁上精心搭建的一方小平臺。那是一隻漆成黑色的木質平臺,精心打磨得光亮的木板很厚實;上面佈滿用金色顏料精心繪製的繁瑣花紋,一幅蒙著黑紗的人物畫像被端端正正地擺在中央。 傑克只能勉強辨出那是個高個男人。往崇拜的人物畫像上蒙黑紗的行為並不多見,他不想錯過一探究竟的機會。 少女站直身體,以萬分恭謹的態度回答:“他是特蘭西瓦尼亞的守護者,薩拉查大公。在他的畫像上蒙黑紗是這裡數百年來保留的傳統”。 “真巧,我的雇主也是一位 ‘薩拉查’。不過,他和這位傳奇人物完全不同,他是位伯爵;同時他還是我未來的債主:我會設法從他手裡借筆錢還清逼上門的債務。”傑克喝光酒杯中的最後一點酒。 少女瞪大眼睛,顫抖著發出一聲細小的哀鳴。 她的聲音實在太輕,以至於傑克沒能聽清內容。她沒有搭理傑克接下來提出的問題或是搭話,只是使勁低頭擦拭早已收拾得光可鑒人的櫃檯;無論傑克的俏皮話說得有多動聽,也沒能從這位像是被取出發條的音樂盒般陷入沉寂的少女那裡得到任何回應。 “請問您是斯派羅先生嗎?”打破寂靜的是少女的母親,她重新出現在大廳中。但是這回她沒有再穿那條將傑克拉進屋內時所穿的沾滿麵粉的圍裙,衣服上每一處褶皺周圍都整理得平整。得到傑克的答覆後,她用洗得發白的手交給傑克一枚蓋著火漆印的信封,“尊敬的先生,我是裡克夫人。這是伯爵今天送來的信,讓我帶您到伯爵為您定的房間休息。” 傑克拿起自己的物品跟著克夫人走向通往客房的樓梯。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少女都沒有再次抬頭。 “這位特蘭西瓦尼亞的貴客的家族歷史可以追溯到數百年前,當他遷來倫敦,極有可能成為上流社會的重要成員。因此事務所最大的股東貝克特先生很重視這筆業務,他特意在信中向我強調一定要把這件事情交給你來處理。”巴博薩將一份拆開的信件放到傑克面前。 “貴族?”垮在椅子裡,正在為追上門的債務苦惱萬分的傑克瞬間來了精神。 “當地赫赫有名的貴族、久居深山。”巴博薩重複著信中的資訊。坐在他肩上的猴子發出一聲尖叫,它用爪子把嘴唇撥向兩側,模仿人類拙劣又奸詐的笑容。 “棒極了!我立刻出發。”傑克放下信紙,靈活地翻身躍起,接著從抽屜裡取出一隻蘋果向猴子拋去。猴子敏捷地接住蘋果。 “我說的都是事實,別的我可什麼都沒說。”巴博薩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另外,亨利昨晚告訴我:有群東區的傢伙正到處放話要宰了你,暫時離開對你也有好處” 這是動身出發的前一天發生在律師事務所中的對話。傑克本以為對方不過是個急於融入陌生環境的老年人,但是在見過火車站退避三舍的人群、始終守口如瓶的婦人和忽然被沉默俘獲的少女後,從內心生出的不安正在逐漸升溫。 傑克怕冷似的揉了揉肩膀,始料未及的狀況使他莫名回想起來時的路上遇到的冰霜。但是當他想到回倫敦之後必須面對的債務,他開始冷靜下來——在噩夢般的婚禮面前,即使雇主是魔鬼他也要確保交易順利完成。 就在他決定無視縈繞在心中的不安上床睡覺的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很輕的敲門聲。 “斯派羅先生,我是尼雅,剛才在大廳和你說過話。”少女壓低了聲音。 傑克打開房門,少女卻沒有進來的打算。她急切地問“明天你怎麼去城堡?”。 “薩拉查伯爵在信裡告訴我,他已經讓別人為我在明天淩晨三點經過這裡的馬車上安排了座位,車夫會把我送到城堡附近的大道。他派出的馬車會在那裡等我。” 聽到伯爵的名字,少女僵硬地站在原地,血色盡失的面龐像朵枯萎的玫瑰。 “這是牧師祝福過的十字架,請一定要收下。”她從層疊的衣服中取出一串玫瑰十字架,以不容拒絕的態度使勁把它塞到傑克手裡,“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從身上摘下來,我還想再見到你。”傑克雖然對忽然攫住少女的恐懼毫無頭緒,但是在她哀求的注視下,還是順從地將十字架掛在脖子上。 “感謝你,善良的尼雅小姐,我向你承諾: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摘下它。但是,請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在火車站一提到村子的名字,所有人都顯得很害怕?”傑克敏捷地閃身跳到想要轉身跑開的少女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那些人像躲瘟疫一樣從我身邊散開,他們害怕的東西不會是不會進入村莊覓食的狼。”傑克堅定地注視著少女,說話的語氣卻像哄孩子入睡的母親般溫柔。 說話的同時,他將右手伸到少女面前輕輕一拈,一條銀白色的項鍊出現在他的指尖上,“告訴我吧好姑娘,我還想再次見到你呢。” “可我的媽媽不讓我和你說關於這裡的事情,她馬上就會經過這裡,要是被她發現我會挨打的。”少女極力不讓自己盯著那條在燈光下閃爍著銀光的項鍊,雙手攥住衣角來回搓揉。 “你只需要告訴我明天去往城堡的路上會不會有危險就行了。”傑克晃了晃手裡的項鍊,上面瞬間多了一枚紅得誘人的薔薇吊墜。他走到少女身後,將項鍊系在她的脖子上。 “車夫很熟悉那條路,他會把你平安送到目的地。”少女的語氣開始鬆動,她撚起薔薇吊墜,著迷地打量它。 “你是天使的祝福,神的贈禮,是我在這趟灰暗的旅途中遇到的唯一亮光。”傑克柔聲說道,俯身在尼雅的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 “在伯爵的城堡裡處理業務的時候我一定會常常想起你的。”他戀戀不捨地退回門邊,惋惜地看著面色緋紅的女孩,“我真想再看看你玫瑰色的面龐,可是明天我必須早起。現在我得睡了,晚安。”他作勢關上房門。 “等等!”少女撲上前拉住傑克的手。 “你該離開了。”傑克關切地看著少女,“我已聽到你媽媽走路的腳步聲,我可不忍心讓你挨打。” “過去的事情會被忘記,但是從來不會死去。”這回她沒給傑克留下反應的時間,話音剛落便飛快跑出傑克的視線。 剛合上房門,傑克便迅速從貼身口袋中拽出懷錶。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錶盤,生怕錯過指針在錶盤上劃出的弧度與她們最後停留的位置——少女最後留下的話語如同添在火焰中的木材,之前被他壓下的不安之火已經複燃,滾燙的焰心瘋狂地來回舔舐著他的神經:他開始對雇主的情況是否和巴博薩出示的信件內容一致產生懷疑。 他靠在門背上惴惴不安地盯著懷錶上依然毫無動靜的三根指針,直到深夜的第一聲狼嚎劃破寂寥。 (三) 傑克對車廂四周向他投來的視線裝作毫無所覺,即使那些視線中包含的同情與憐憫使他感到不悅。 坐在傑克周圍的旅客或低頭或合眼,儘量不與傑克有任何視線交匯,若偶然與傑克的視線對上,他們就要迅速別開眼睛並在胸口畫十字架,還要以小聲念叨聖母的名字作為收尾。 這種怪誕的遭遇始于淩晨。傑克走出大門時果然看到一輛車頂放滿貨物的馬車停在路邊,當他走近,原本分散在馬車旁抽煙閒聊的車夫和旅客立刻將帶著本地口音的英語改成艱澀難懂的方言,聚攏成一圈小聲交流傑克聽不懂的內容。 儘管對這裡的語言一竅不通,但傑克依然能從他們躲閃的眼神推斷他們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這趟真夠嗆。好容易從倫敦到這裡,臨見雇主耳朵還要受一頓折磨。回去之後一定要跟巴博薩這個老奸商好好算帳。”傑克想。 傑克把手伸進口袋輕輕摩挲懷錶上的花紋,此時棲身於錶盤的命運三女神依然沒有向她們虔誠的信徒做出任何指示。這使他感到心安,於是他鬆開緊繃整夜的神經靠在車窗旁。 “‘壞話會招來魔鬼’,這是我的故鄉流傳的俗話。”傑克的聲音並不大,但足以讓車廂裡的人都能聽清楚。 “原來你是英國人。他們說的不是你的壞話,是能讓你避開邪靈侵擾的禱告詞。”細微的咕噥從角落裡傳來,說話的是個正在合眼休憩的老婦人。 眼見對方並沒有繼續與自己交談的意象,傑克也開始補眠。 在額頭數次磕到堅硬的窗框後,傑克徹底放棄補眠的計畫。他的額頭疼得厲害,那裡很可能已經長起一個腫包。 馬車已經駛出修整得十分平坦的村莊道路,正在一條崎嶇小路上狂奔。傑克不時能聽到馬鞭抽打在馬匹身上的脆響,似乎車夫正急著躲避野獸的追逐;但是,當傑克隔著車窗玻璃向後張望,見到的只有飛快向後退去的空無一人的小路。 傑克從資料中得知,這條路數百年來始終保持著難走的形態。由於直接通往山頂的城堡,當時的統治者為了防範土耳其軍隊通過這條小路秘密進攻,曾在這條路上設置了很多險惡的陷阱;如今動盪不安的戰爭年代已經過去,灰暗冰冷的陰霾依然籠罩著這個地方。車廂裡的禱告聲從未停歇:當一道聲音低下去,又會有另一道聲音進行填補,這些埋頭禱告的旅客似乎正在鉚勁和某種看不到的對手抗爭。 馬車在禱告聲的包圍下奔進夜晚,傑克已經能夠隔著車窗遠遠地看到那座佇立在山頂的城堡。 自從馬車駛入山腳下的密林,白天籠罩在車廂內的低沉禱告聲便徹底停歇,旅客們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毯子或是衣物將自己包裹,渾身散發出聽天由命的狀態。 傑克睡眼惺忪地對合攏的雙手呼氣,好讓自己的雙手稍微暖和一些。這片密林將籠罩著村莊的溫熱夏夜隔離在外,馬車越靠近山腳,從車窗的縫隙湧入的夜風便越發寒冷。 陰沉的雲朵聚集在天空中,這些形狀詭異的雲團如同一張張猙獰恐怖的鬼臉,它們在夜風的推動下不斷換著位置滿懷惡意地盯著馬車,似乎隨時準備降下一場噩夢般的暴雨。 車廂開始變得嘈雜,旅客們紛紛急促地用本地語言對車夫吩咐著什麼,車夫不停加快揮鞭抽打馬匹的速度。沒人搭理傑克,他們忙於往胸口畫十字架,過後還要對著傑克面前的空氣畫十字架。 “可憐又可笑”。傑克搖搖頭,他別過視線,在心中祈禱馬車快些將自己送到伯爵的馬車前來接應的地方。 他沒有等太久。馬車停下的時候,所有乘客都擠到馬車兩側的車窗向外觀望,當他們看到空無一人的道路上沒有車輪碾過的痕跡,紛紛露出喜悅的神情。 “先生,接你的馬車還沒來。”車夫用夾雜著本地口音的英語告訴傑克。 “雖然這個季節狼群不會上山,但是這條路上經常有危險的山霧,不如我們先把這個英國人送到下一個村莊。”有人附議。 傑克滿心失望,晚一天到達伯爵的城堡就意味著他解決債款危機的時間推遲一天。可是當下最恰當的選擇只有跟著這群好心辦壞事的旅客到下一個村莊。 “你們都瘋了嗎?” 旅客們被車夫忽然發出的咆哮嚇了一跳。無論車夫如何用力將皮鞭抽在馬兒身上,馬兒都不肯聽從車夫的命令。 拉車的是三匹體格壯碩的壯年栗色馬,它們完全能夠在天氣惡劣情況下順利跑完這段山路。但是現在它們渾身顫抖地擠在一起,不停發出驚恐的嘶鳴聲。 馬匹失控的原因沒有困擾傑克太久:先是第一聲清晰的狼嚎在耳邊響起,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最後整片山林都是此起彼伏的狼嚎。 大型犬類腳爪與石子發出的刺耳摩擦聲接二連三地響起,三十多雙閃爍著綠光的狼眼漸漸聚攏到馬車四周。 狼群! 這群樂於在動口前先對獵物進行一番心理折磨的儈子手並不急於立刻上前享用送上門的佳餚,它們慢條斯理地繞著馬車走動,不急不緩地在馬匹與乘客之間來回打量,似乎在對比誰更可口些。 這些狼的獠牙都泛著令人發怵的寒光,結實有力的四肢隨時能閃電般撲倒獵物,它們和傑克在動物園裡見過的、那些已經完全被馴化的狼大相徑庭。 傑克咽了口唾沫。他小心地移動雙腳,儘量避免使自己的鞋子碰到旁邊的包裹,這時候發出的任何聲音都可能引來狼群的注意。 原本整齊碼放在車廂四角的貨物此時淩亂不堪地散在地上。第一聲狼嚎響起沒多久,人們便飛快地將所有能找到的東西狠狠翻了幾遍,就連椅子上破舊的坐墊都沒放過;當他們意識到車上沒有攜帶任何可以抵禦狼群的武器,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絕望。 “真有趣,這回他們竟然沒有禱告。是不是因為狼群信仰的神不吃人類這套?”懷錶依然很安靜,傑克在心裡吹了聲口哨。 在一群被隨時會被狼群吞噬的恐懼壓迫人之中,唯獨他靠在窗邊,饒有興致地繼續觀察近在眼前的野獸。 “發生了什麼事?” 傑克看到圍聚在馬車周圍的狼群忽然自動讓出一條通往馬車的路,接著一頭體型龐大的狼沿著這條道路向馬車走來。 儘管四周靜得可怕,傑克始終沒有在它行走的過程中聽見任何聲音。這頭狼的體重超過一名強壯的成年男子,腳掌大小與成年男子的拳頭相似;一身緊密的銀灰色皮毛在燈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在黑灰色的狼群中格外顯眼。它唯一睜開的右眼泛著刀鋒的冷光,一道猙獰的疤痕攀在它緊閉的左眼上。 “它必定是這裡的頭狼。” 頭狼對已經癱軟在地的馬匹毫無興趣,它準確無誤地走到在傑克所在的車窗旁,兇狠地盯著傑克緊貼在車窗上的臉。 “我沒有欠過它的錢。”狼的眼神使傑克沒來由地感到恐慌,他連忙別開視線。但他很快又被其他旅客壓回窗邊。 “這對你們沒有好處!”傑克很快反應過來,“這樣反而會刺激它們。” 他被幾雙手粗暴地按住,那群懼於狼群的旅客正兇狠地將他的反抗一一制服,他們隨時準備像丟棄一包發黴的穀子一樣將倒楣的傑克扔出馬車。 “這樣馬車就可以出去了。”說話的是先前向傑克進行解釋的老婦人,她閉著眼睛,將自己貼在車廂的角落裡,枯瘦的手指熟練地來回撚動十字架項鍊上的念珠。 “我很瘦,身上沒什麼肉,它們很快又會撲上來。”伴隨著傑克的抗議聲,門鎖緩慢打開的聲音殘酷又刺耳。 “肯定還有別的辦法!”傑克高聲尖叫,驚恐地盯著已經露出獠牙、隨時準備撲上來的頭狼。 從車廂後方傳來的馬蹄聲提前結束了這場煎熬,一輛由四匹黑馬拉動的馬車從後方的陰影中沖了出來。隨著馬車的出現,緊緊包圍著車廂的狼群如潮水般退回森林;但是在整個過程中,傑克並沒有捕捉到由近及遠的馬蹄聲,這輛車就像是從馬車後面的地底下冒出來的。 籠罩在車廂中的狂熱勁迅速消散,深重的驚疑與恐懼出現在其他旅客的臉上。他們低下頭顱,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馬車,靠在車廂角落的婦人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掛著十字架的念珠項鍊劃破了她的手。 “你來得真是時候,我正在被狼群圍攻。”傑克拍開按在身上的手,鑽出淩亂的車廂。 伯爵的車夫包裹在一身漆黑的斗篷裡,帽檐的隱隱嚴實遮掩他的臉。他輕輕抖動韁繩,四匹駿馬立刻乖順地將馬車停在傑克身邊。 一扇車門自動在傑克面前打開,當傑克坐進去,車門又自動合攏。 “真方便,這是最新的技術嗎?”傑克看了看車門,緊緊貼合的車門像焊死在車廂上。 車夫沒有回答,他揮動韁繩驅使馬匹跑上通往城堡的道路。 伯爵的馬車豪華又寬敞,行進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竟然平穩得不可思議,傑克控制自己不要想太多。柔軟的天鵝絨坐墊和整齊疊放在上面的毛毯將傑克的倦意勾起,當他拿起毛毯,放毛毯的位置露出一張被提前放好的紙條。 上面有一行簡短有力的字跡:座位下有梅子白蘭地,請盡情享受。你的摯友——薩。 傑克趕緊拿出酒,拼命往嘴裡灌了幾口。酒精使他感到舒服,他的警惕迅速瓦解。 最後一次向後回望的時候,傑克看見載他過來的馬車依然停留在原地,車夫蜷縮在車頂,像一團顫抖的軟泥。接著,狼群的嚎叫聲再次從森林中響起。 當傑克再次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將他帶到城堡的院子裡。 城堡中沒有一絲燈光,到處都能看到塔尖高高刺向天空的陰影,這使傑克聯想到囚牢外堅硬恐怖的圍欄。 “就算對方是木乃伊,我也能拿下這樁業務。我是最偉大的律師傑克•斯派羅。”傑克•斯派羅整了整衣領,踏上通往城堡大門的石階。 第一章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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