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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法無我  之叁


  (續上篇)

  最後任平生也沒能去謝家蹭飯。

  他隨著眼睛鼻子一片紅的小男孩走到他家,這裡大概是全村最破舊的房子了。同樣是木頭蓋的,但因為時間已久,早有都處的木材已經腐朽,牆上和屋頂有多處漏洞,基本上免去了鑿壁偷光的麻煩,只是一遇到下雨天就有得瞧了。

  屋內的擺設比莊家還要更少、更破舊,根據剛才小男孩的說法,他們家也就只剩他和自己爺爺兩個人。

  房子有兩間房,一間是剛才他們經過的外室,擺著一張木桌、幾張凳子,別無他物。裡面的房間只有一張薄薄的木板搭成的床,角落有一團甘草鋪的地舖,看來就是祖孫兩人平時睡覺的地方。

  原本靠在床上假寐的老者聽到動靜,張開雙眼,不解的看像家中的外人。

  「爺爺,這是我昨天說的那個大夫!我拜託他來替你治病了!」小男孩搶先一步解釋了老人的疑問。

  聽見來的人是個大夫,老者連忙撐著痀僂的身子下床。

  「失禮了,大夫……這孩子一定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吧。」

  任平生單是面觀老人的神色,就覺得十分不妙,趕忙上前去攙扶他,「您先別起了,不過是小事而已。」

  「爺爺,給大夫看看吧,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男孩每當看見兒時拉拔自己長大的家人,因為染上風寒,硬生生從過去臂膀有力,能抱著他四處探險的精神樣子,被搓磨成如今這般連下床都會氣喘吁吁、咳嗽不止的模樣,內心既是不甘,又是害怕。

  畢竟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爺爺啊,若是哪天只剩他一個人,他該怎麼辦?況且爺爺身體本來很好的,怎麼可以因為一個小感冒而從此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

  「我只答應你來看看,」任平生淡淡地打斷他,「我可沒說要救治他。」

  小男孩一愣。

  「可、可是,你是大夫啊,替人看病不是你們的本分?」

  所以才說自己可不是個好大夫。

  他沒有回話,將手搭在老人的手腕上,將對方扶到床板上躺著。觀其面向憔悴、身子極度消瘦、輕微浮腫、手指不暖。

  「老人家,夜裡可有盜汗?常常會忽冷忽熱,咳嗽時會胸痛,痰帶有血?」

  「是……都是。」老者粗喘著氣答道,又止不住咳了兩聲。

  脈象細數,苔黃且剝,又痰濃、咳血、氣虛、潮熱、顴紅、盜汗、肋痛,加上是受了風寒後才引發的症狀,十之八九會是肺癆。

  任平生一面替老爺爺把脈,一面對那男孩說道:「把痰盆拿來我瞧瞧。」

  「爺爺……好久沒有用痰盆了。」男孩低咕著,趴到床板下去撈盆子。

  「什麼?」

  「前陣子還會用的,但後來……」

  「你該不會都吞下去了吧?」平生轉頭對著老人問。

  爺爺不好意思的說:「我瞧那痰又黃又濃,忒噁心,就不想……」

  「你的食慾如何?」

  「不高,還常常肚子痛。」他說。

  平生突然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他暗住額頭,好一陣子不說話。一旁的祖孫倆也大氣不敢出,尤其是那小男孩,不安的等著大夫的宣判。

  「這是肺癆,而且還併發了腸癆。你可知那些痰就像毒,你的身子把它排出來了,讓你吐不吐,偏偏把毒吞回肚子裡,這下連腸胃一起病了。」

  老人苦笑著搖搖頭,又咳了起來。

  男孩看上去簡直快哭了。

  「大夫,那這樣還能治嗎?拜託您了,我求您了大夫!」他的語氣激動,最後乾脆跪到地上,抓著任平生的褲腳,用力磕頭,一下又一下。

  男人漠然的後退一步避開,對著男孩說:「你不用求我,求了也沒用。」

  「即使我用藥救了你爺爺也無濟於事,因為除了藥,他更需要的是好的飲食滋補身體。」

  小男孩停了動作,愣愣地看著自己在床上,瘦成皮包骨的親人。

  「沒有精神和體力支撐,即便用藥也只能吊著他一口氣,沒辦法痊癒的。事實就是這樣。」

  「……」

  在謝家村裡,即使是最富裕的人,也只能在逢年過節沾到葷食,尋常人家都是摘了野菜,伴著糙米囫圇吃了當一餐,過的不好的人家,例如這家人,平時只能拿硬饃饃,泡著水將就,想要吃的好,可謂難如登天。

  「那……那怎麼辦?爺爺……爺爺……」

  會死嗎?男孩甚至不敢問出口。

  「咳咳……沒關係,阿義。」躺在床上的老者微微笑著,對孫子伸出手。

  小男孩連忙上前握住,眼眶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落。

  「人生死有命,就算這個病治好了,也終會死掉哈。」他拍拍哭成淚人的孩子,又緩緩地對著矗立在一旁的男子致謝。

  「還勞煩大夫跑這一趟,真是對不住……」

  任平生沒什麼表情的點點頭,表示不用在意這點小事,不過心情卻是極差,胸口像是有石頭壓著,難以呼吸。他最討厭這種束手無力的情況了,明明成為了大夫,明明知道要怎樣醫治病人,卻因為最殘酷的現實而不得不低頭。

  早知道會這樣,當初真的不應該心軟跟過來看看。

  「……你之後別和你爺爺睡一起了,這病傳染性極強。」他對著男孩說。

  最後任平生只能留了幾味藥草和方子,離開這間殘破的屋子。

  ※

  回到老莊家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他一踏進門,就看到小丫頭嘟著嘴,摀著肚子坐在地上。

  「怎麼又坐這了,不是跟妳說地上髒。」平生愣了一下,彎下腰將女娃報到凳子上。

  「哥哥,餓。」她奶聲奶氣的說。

  「餓?中午謝大娘不是會送午飯過來嗎?」

  摸了摸小孩的手膀子,才發現其實小丫頭瘦的緊,只是臉上圓圓的看不出來。

  女孩不說話,只是搖頭。

  「家裡有糧食嗎?」

  任平生自己跑去翻了一圈莊家的房子,發現雖然大廳空蕩蕩的,不過其他們子內的家具擺設都十分齊全,只是因為久未打掃,全部都漫上一層灰。看來在老莊出事之前,他們的日子還是十分不錯,至少東西應有盡有。

  可惜後來一家之主倒了,莊太太也捲了東西出走,留一大一小自生自滅。

  他在廚房找到一些大米,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食物,只好用身上的藥草,洗淨了丟下去熬成粥,至少有些味道。

  「好臭,不吃!」囡囡一看到碗裡的東西,就偏過頭去開始使小孩子脾氣。

  花了半炷香的時間哄完女孩把粥喝了,他才端著另一碗去老莊的房間。

  「這什麼粥,真噁心,拿開!不吃!」

  「……」

  可惜大男人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能被哄著,直接強行被平生灌了大半碗粥,才自己接過碗來吃。

  「老子真從沒嚐過這麼難吃的玩意兒。」大漢忿忿不平的說。

  看著這碗裡除了黃色的米以外,其他都是綠綠黃黃的草藥,沒有鹽或其他東西的調味,味道簡直比中藥還難噁心。

  「哼,一個家徒四壁的傢伙,有得吃就該偷笑了。」任平生嫌棄的指著他殘破的家。

  「你是在小看老子嗎!老子以前好歹也是能吃上三菜一湯的人!」

  這下倒是換平生訝異的喔了一聲。

  「一個樵夫能這麼有錢?」

  老莊呸了一聲,「你一個手不能提的傢伙懂什麼,可知道隔壁城子的柴源都來自我們謝家村?過去他們可是固定和我跟老謝收的柴,稱不上多好的收入,但絕對能養活一家子。」

  能養活一家子,那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就已經是很好的生活條件了。任平生若有所思地想著,有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什麼,可惜又被老莊的叫聲打斷。

  「噯,嫂子。」

  平生回頭,看見謝家媳婦提著食盒走進來。

  婦人看到年輕的男子仍在此彷彿有點驚訝,「任大夫,您真的在幫老莊治腿嗎?」

  他往後退了幾步,靠在土牆上,環起手臂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早上來了一趟,見您不在,還以為您……」她擺擺手,表示自己誤會了,「看來我來的晚了,這飯留給你們,晚上熱一熱還是可以吃的。」

  任平生客氣地笑了笑,倒是臥在床上的老莊捧著空碗,大聲的應了聲好,看似是吃怕了大夫煮出來的食物。

  「老莊啊,既然有大夫替你看過了,那你的腿現在感覺怎樣?」謝娘子好奇的問。

  大漢瞥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聲的人,無所謂的道:「老樣子吧,才吃了兩帖藥,沒覺得有什麼不同。」

  「這樣啊……」她看了看那隻被繃帶纏住的小腿,也不好說什麼,「時間久了再看看吧,你要相信任大夫才是。」

  「呿,這小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怕還是個學徒,哪敢信!」

  謝家娘子看上去聽了有些尷尬,畢竟對方可是真有醫過自己那口子,不好在這事上多說,繼續和老莊寒暄一會兒就放下飯盒走了。

  ※

  等大漢吃完粥,任平生才重新幫他換了腳上的藥,叮囑了一些事項後,出了房門,找到囡囡陪她玩了一會兒,又再次離開房子。

  他左思右想,既然藥治療老莊,肯定是要在這而留個十來天,左右沒什麼事做,那就繼續去旁邊的山上看看還有什麼好草藥吧。

  很快的,任平生又再次後悔了。

  沿著白天走過的路,沒多久他就看到那名喚作阿義的男孩蹶著屁股,在草叢堆裡忙活著。

  「你在這座什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