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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入門不論年紀、只分先後。

  

  她打懂事以來便在淨清道生活,初時什麼也不懂,沒有名字、沒有家人,不曉得自己打哪兒來、又要往哪兒去,幸而淨清道上下,也就她那麼一個走路都搖搖晃晃,跌倒了都要先思考一下才懂得小聲小氣哭個兩聲的娃兒。你喊一句「娃娃」、他喊一句「丫頭」,再者便是「小施主」、「小善人」的喊著,誰也不喊她的名字,但誰都知道那是在喊她。

  到了五歲上下,領她回淨清道的壇師有事問她對於自己的將來是否有所打算?若想找回自己的家人,他可委託淨清道各處壇地代為打聽;又或者請蹉跎世的弟子協助詢問各地勢力較大的人販子,請他們代為探聽,是否有誰有印象兩三年前曾在哪見過或者聽過類似她年歲外貌的孩子遭人拐去……若她想回家,或許難是難了些,但總會有方法的。

  她卻只是抱著他的腿,低著頭不說話,平日裡一個喜歡熱鬧,喜也大聲、樂也大聲的孩子突然安靜、乖巧的模樣特別招人心疼。

  

  有事問她,「妳是不願意回家、不敢回家,還是妳怕離開了那麼久,就像妳想不起他們一樣、他們也會把妳給忘了?」她還是不答,只是抓著有事褲管的手攢的更緊了。

  有事輕嘆口氣,抬手拍了拍她的頭,無奈道:「丫頭,不管妳心裡是怎麼想的,想留、想走,只要妳想,都不算事兒,貧道雖不才,成全個丫頭總還有點餘力;但妳得說出來才成,妳若什麼不說,貧道也不會他心通,怎麼知道妳想什麼呢?嗯?」

  

  耐心的問了幾次,終於從這蚌殼嘴裡撬出了一句細弱而帶著哭音的:

  「……我想、想留下來,我會很乖的,你別不要我……」

  聽得有事那顆為人老爹的心突然就軟成了一汪水。不就是不想回家想留下來嗎?留留留!沒名字算什麼?取一個不就好了!來路不明算什麼?大不了他有事拿他自個兒作擔保,收這小娃娃當義女、領她入門,由他身邊的道童做起!

  

  於是五歲那年,她入了淨清道,成了壇師有事身旁一個除了幫忙抱兩卷書外什麼也幹不了的小尾巴,成了許多壇生的後學、小小師妹,再成為後來許多年歲或許大過她、卻憋屈於入門順序,不得不喊她一聲「道兄」、「師姐」的壇生們口中的前輩。

  有了自己的名字,姓「有」,從壇師有事,名「人」,出自《易經.繫辭》中的「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與她上頭的天、地兩位義兄湊成了天地人三才。

  有事告訴她,《易經.說卦傳》中提及:「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人世間的道理,不外乎二字,仁與義,她將來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可以為強、可以為弱,惟不可輕忘仁義。

  那時她什麼也沒明白,但好壞記住了,每當有人問她:「有人啊,妳為什麼叫有人啊?」便答上一次,因為師父說人之道曰人與義,希望她當個有仁有義的人,所以她叫有人。

  後來她明白了,卻也不再將那些掛在嘴邊逢人就說。

  

  畢竟有些道理,大家心裡明白就好,老掛嘴邊說就沒意思了。

  

  十歲那年,她開始學著習武,由楊柳劍訣開始,一點一點的學著淨清派的武學。說也奇怪,倒也不是她不用心或者偷懶,背書背心法她溜的很,可讓她真的拿上手施展,她卻偏偏只有一式洞湖遊施展的好,其餘怎麼看,最多也就是半桶水的水平。

  有些人惋惜儘管有九分的努力、剩餘的一分天份不好,便是怎麼也好不了;有些人安慰的說,至少她的輕功學得還是不錯,大不了少讓她獨自離開壇地任務也就是了;也有些人忍不住的冷嘲熱諷,說看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未必會打洞,看看有壇師、再看看她,誰說的名師出高徒?要是有壇師早知道她是扶不上牆的,還會不會那麼輕易的讓兩個兒子離開淨清道轉投其他門派?

  

  她便好好好、是是是、沒辦法咯誰讓她師父特別了不起,她師父那是什麼人物?人中龍鳳啊,教不了她一隻老鼠怎麼打洞,不也挺正常的嗎?大哥二哥轉投其他門派也沒什麼不好啊,雞蛋都知道不放一個籃子裡嘛,道理同樣啊,或許她上頭兩個哥哥是繼承不了師父的一身武學了,但至少她和師父揭不開鍋時,還有大哥二哥可以接濟他們嘛,羨慕什麼、嫉妒什麼?

  如此這般的,以嘻嘻哈哈的輕挑態度去面對一切。罵她也好、損她也罷,人不要臉起來,那真是天下無敵。

  

  這麼拿她沒輒著的到了她十二歲時,那些風言風語又轉了風向。

  聽人說最近淨清道裡新進了一個壇生,是個朔人,似乎是出身自哪個富商家中的大小姐。舉止溫柔、言行有禮,比起她倒像是淨清道的弟子多上一些,就是可惜,太像個大家閨秀,而不像個修道之人了。

  要是和有人中和一下就好了——這句純屬她自己猜測的。畢竟她總是被嫌棄不夠溫婉,沒有女性該有的那個模樣。雖然太有的他們也嫌棄,畢竟修道嘛,不該是件輕鬆的、誰都可以的、哪怕大家閨秀也能參與進來的事情。

  有人就聽著,又聽著,聽不下去時便跳出來踹上那些人一腳,再「略略略!你來抓我啊!略略略!就抓不到,氣死你!」的做著鬼臉跑掉。

  

  當然最後免不了被一狀告到有事那去,而她也毫不例外的挨了一頓揍。

  揍完以後,有事問她:「丫頭,妳沒事湊什麼熱鬧?晚上的饅頭夾了個蛋份量太多,吃飽了撐著?」

  有人搖頭,回道:「他們走他們的道,怎麼想,那是他們的事情,我不礙著他們;可他們想來礙我的道,非要我按著他們的道去走,決定我該是什麼模樣,我卻是不願意的。」她問向有事:「天哥也好,地哥也好,那個被他們說『不像個修道者』的『大家閨秀』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自己的活法,每個人的『道』總是不同的,只要不危害仁義,那便誰也不能說他錯了——我這麼想錯了嗎?」她小心翼翼的看向有事,話語中不自覺的帶上了她更小的時候慣有的那種「如果你說不可以,我就不要了」的調調。

  聽得有事怪心疼的,也不曉得到底心疼誰。只好無奈的「嗯——」了好一會,最後抬手拍了拍她的頭,將她一頭本來也說不上多麼柔順的頭髮給揉的凌亂。一如她還小的時候他常做的那樣。

  揉揉這顆狗頭,把這小瘋狗給揉聽話,也把她一腦袋奇奇怪怪說不上好或不好的想法給全部揉散。

  「唉,傻丫頭長大囉。」有事故作嘆息的說著。「都會說人話啦。」

  惹得有人當下再也悲春傷秋不起來,手足並用的非得咬上他一口泄氣不可。

  有事伸長了手按著她的頭,將她推的遠遠地,口中雖說著「丫頭造反啦?」,心裡卻多少有些慶幸、有些唏噓。

  他知道她是對的,但他沒辦法告訴她「她沒錯」,儘管那是事實,大道三千,各取其一,本來就是各走各的路,誰也不能決定誰的「道」該是什麼樣的。

  因為她還小,一旦他現在認同了她,只怕她就是爭個頭破血流也要去向那些不認同她的人爭她的道,向這個世界證明她的看法並沒有錯……而那是他不願意的。

  

  「丫頭,為師現在教妳一句話:『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妳記好,若不懂意思便自己去翻書,明白嗎?」

  「嗯。」

  

  暫時就先這樣吧。有事想。就先這樣,及時行樂,當哭則哭當笑則笑,哪怕沒心沒肺都好;和其光,同其塵,不露鋒芒,與世無爭,直到哪一天她能證明一切為止,在那之前,就先這樣吧。

  儘管這一輩子活的窩囊也沒有關係,在她有能力自保以前,不要去爭,如雪藏的劍一般,直到有一天,劍臻大成後再出鞘,不要露出鋒芒,引來那些心懷不軌,想將她折斷於初生的人。

  這便是作為一個無用的父親,他唯一的期許了。

  不求她頂天立地、生為人傑,只求她一生平安順遂、無憂無慮。

    

  畢竟,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