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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男孩第一次離開家鄉。

  他就像個貨物般,雙手被繩索緊捆,與一大群膚色不一、但都和他一樣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被裝載上卡車、披上帆布。車程顛簸了一天一夜,中途卡車有停下幾次,但男孩們只能瑟縮在擁擠悶熱的空間,他們無法逃走,那兩個粗曠的男人會輪流持槍盯住他們。這一天一夜,男孩們沒有進食、沒有飲水,然而當中多數的孩子都習慣了這點飢餓,包括男孩也是。

  抵達目的地時,帆布被掀開的瞬間,一道微弱的光線刺進男孩深褐色的眼瞳,那是在黑幕中隱隱乍現的曙光,它在樹林的一端隔著枝椏,四散了貨車上的孩童們一身。

  男孩的內心有些激動,他覺得眼前的景象很美,但他連這份情感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在林中看著陽光升起的那刻,以前在他生長的髒亂環境,坡上各種簡陋凌亂的住家會將剛湧出的日光擋住,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麼美的事物。

  但他沒有太多時間欣賞,既那兩個凶神惡煞的男人後,從不遠處來了名賊頭賊腦的矮小男子,他手持長鞭,大聲吆喝,把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趕下,當中還抽了幾個不知所措、窩在角落發顫的孩子幾鞭,男孩不明白那些孩童為什麼要傻窩著讓人鞭撻呢?他也不懂那些大幅顫動的小小身軀代表什麼,也罷,他乖順地與成群的孩子一同向手拿長鞭的人走去,啊!那兩個面無表情的男人還在,他們在隊伍後方手持槍械尾隨著。

  他們來到一處搭建四、五頂遮雨棚的地方,那裡的人們不是長得和男孩一樣枯瘦,就是像那矮小的男人一樣一副吃好穿好的,不,男孩歪頭數了一下,像男人那樣的只有三個。

  拿長鞭的男人和另外兩個持槍的說了些什麼,他走到其中一個棚下,手上不知何時拿了一大疊紙張,放聲吼道:「迪歐.瓦雷諾.洛佩茲!過來!」

  話一落,他們當中的一個孩子隨即一顫,他抖著皮包骨的腿,三步併作兩步地朝男人奔去,還不小心沒踩好腳步,跌了一跤。

  男人的吼聲包含形形色色的名字,每喚完幾個,就將那疊紙翻頁。

  「拉蒙.佩雷茲.阿朗戈!過來!」

  還處在鞭子男與持槍男們之間的孩童已所剩不多,他們面面相覷,等待被叫喚到的孩子前往男人身後。

  「拉蒙.佩雷茲?我在叫你!我叫你過來!」男人重重甩下長鞭,他怒氣衝天的神情惡狠狠地瞪向孩子們,嚇得他們臉色發白、緊緊挨著彼此。

  除了男孩之外,他有發現男人凶惡的眼神是在瞪視自己,但他的印象中自己不是被這麼稱呼的,所以他只是傻楞楞地回望男人。

  「去他媽的狗雜種!我在叫你啊小混球!」丟下長鞭,男人氣得漲紅面頰,他推開其他孩子,來到男孩面前,一把勒住那纖弱的頸子,「狗娘養的小雜種!聽不見嗎?啊?」他將男孩甩到地面,啐了一口黏稠的唾沫到那張撐著大眼的小臉上。

  雜種,小混球。他眨了眨眼,這才是男孩常聽見的稱呼,他的母親和她身邊汰換的男人們都是這麼叫的,然而,對那暴戾的男人來說,自己似乎不是這個名字呢?

  「佩雷茲!給我過去!」

  男孩抹掉臉上的黏液,這回他沒有猶豫,起身後直朝棚子下的群體跑去。其實他非常習慣挨揍,但他不想持續同樣的事,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滿是垃圾與腐臭味的環境,是他第一次離開總是毆打他的母親——總是沒什麼感受的幼小心扉,對於如此的改變在心底漾起了小小漣漪。

  拉蒙.佩雷茲.阿朗戈。

  他在心中默念,拉蒙,他記得這名字很耳熟,似乎聽過母親在夜晚嬌喊這個名字數次,應該是身邊某一個男人的名字吧,男孩想著。

  待所有乾瘦的男孩們都點到名,鞭子男揮手示意那兩個魁武的男人離開,他銳利的眼神掃遍這些兒童,眼裡盡是輕蔑。

  他們被分成三大群,分別被帶去三處矩形坑洞,四周有網子作為矮牆隔起,裏頭被乾枯的枝葉填滿,其實這樣的空間不止三處,另外幾個已經有許多明顯營養不良的的人們在裡面踩踏滿滿的葉片。

  男孩與其中一群被趕入網子內,鞭子男要他們開始動作,像其他坑裡的人那樣,「不想死就快給我動!」他甩動長鞭,鞭子劃裂空氣的聲音打響這片樹林。

  孩子們到現在還是沒進食,連喝水都沒有,一天一夜窩在貨車上讓他們四肢發麻,但他們還是舉起小腳,順從地踏起步,因為他們別無選擇。

  當他們完成一批又會有新的一批,這工作沒完沒了,從魚肚白的天色到烈日當頭,拿著長鞭監視他們的男人共有四個,已經換了一輪,而這些孩子們還無法停歇腳下的工作。

  男孩突然發現身旁一名有著微捲棕髮的孩子有些搖搖欲墜,他小心翼翼地靠過去,盡量不讓網子外的監視者發現他的舉動。嘿,你還好嗎?他給予捲髮孩子一個支撐,悄聲問道。

  「嗚……謝謝你,」那孩子難受地蹙起眉頭,但他還是回以幫助他的男孩一抹微笑,豆大的汗珠從棕色捲髮下流至凹陷的臉頰,「謝謝你……我是喬諾,我從阿根廷來的,阿根廷的喬諾,你呢?」

  阿根廷?那是什麼意思?男孩張著大眼,疑惑地詢問喬諾。

  「唔……就是、你住的地方吧?」年僅七歲的喬諾也不太會解釋國家的定義,他有受過短暫的教育,但那教育在他的父母遭到幫派殺害、與自己被賣來這後就停止了。

  男孩想了想,他知道家門外有特別多蒼蠅,人們都稱那一帶為「蒼蠅窩」,他想著,就是這裡吧,然後我的名字是——

  蒼蠅窩的拉蒙。男孩有些不習慣地答道,不過在說出名字的瞬間,就像看到日出的那刻一樣,他知道自己心中起了某種變化,但他說不上來。

  「蒼蠅窩?我沒聽過呢!好特別喔!」喬諾的眼睛是比男孩還要更淺一些的漂亮棕色,膚色在一齊來到這的孩子中也算偏白的,他對男孩示出友善的笑容,「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拉蒙!」

  男孩沒聽過「朋友」這個名詞,然而,也許是受到溫暖的笑靨影響,他跟著笑了出來。







  但是,喬諾沒有撐過第一年。

  那漂亮的眼睛在這些孩子來到這快滿一年時,就從他們之中消失了。

  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至於男孩的故事,來自蒼蠅窩的拉蒙。

  他的故事還未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