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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淵故人歌

01#舊城

  春寒料峭,煙雨朦朧,江淵溫府的瓊樓高閣卻不見繁華勝景,反而素綢高掛,一片淒迷。

  重華撐著一把素傘,從隱密偏僻的旮旯小門裡離開,天邊已然暮色四合,晚霞從遠處的愁雲燒上衣襬、傘沿,他低眉斂眼,單手解下身上披著的白褂,交給送他出門的僕役,方露出身上的天青常服。

  那僕役四十來歲,接過時還故作遲疑:「今兒是老爺頭七,少爺……」重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僕役咽了口唾沫,機靈道:「您便這麼走了,夫人怕是……」莫名其妙給擺了個架子,他心裡有幾分不屑。不過是個上不了祠堂的庶子,甩臉子給誰看呢?雖如此作想,卻畏著重華背後長劍,嘴上依然恭敬。

  「無所謂。」想來那位也不欲他在跟前討人嫌。特別還是這麼個時候 —— 當家驟逝,傳人未定。溫氏立足江淵百年之久,也算是南夏叫得上名號的門閥,家主之爭會演變到如何境地,贏家是誰,敗者是誰,都與他無關,他也無心摻合。

  僕役聞言不再詢問。只看了看四下,從懷裡掏出一份信箋,包得鼓鼓囊囊的,「這是大小姐吩咐的。」他悄聲,忙不迭把東西塞到重華手上,重華剛要推拒,僕役又言:「大小姐請您明日酉時往壽春亭一會,萬望勿要推辭。」說完也不等他回復,麻利地轉身,沒能反應回來的他眼前只剩一堵灰撲撲的門。

  手上的信箋彷彿燙手山芋,扔也不是,收也不是。重華嘆了口氣,果然還是不該回來……半個月前他在天南收到一封訃聞,去的是他那沒見過幾面的生身父親溫肅,亦是溫氏家主。念及血緣一場,幼時在溫府雖沒什麼好回憶,勉強也算衣食無憂,便特意回鄉弔唁。

  席間他未與任何親族、乃至手足交談,沒想到還是被那位大小姐盯上了。

  溫家的嫡長女溫予曦——重華與她並不熟悉,只隱約曉得這位長姐雖是女流,卻能力卓然。年方花信,已然掌著溫家泰半貨殖商產,遠遠凌駕那些庸庸碌碌的叔伯輩,何況其他養在深院,不識民間疾苦、嬌生慣養的公子姑娘。

  她甚至被宗族允許招有贅婿,只因這位大小姐才高,深根家業,連父親也捨不得她嫁出去。此番溫肅逝世,族內雖有微詞,但多半已尊她溫予曦為當家。

  不過重華離家多年,並不清楚這深宅大院裡的衝突對立,如今已演變成什麼模樣。他也不在乎,冷漠地想著這票閒人儘管鬥得你死我活,也與自己無關。

  然而……重華把那封千斤似的信箋收進懷裡,沿著巷陌小道一步一步遠離那高門府邸時,沉重地彷彿拖著枷鍊,舉步維艱。

※※

   任他紅樓貴族喪綢高掛,繁華城池在夜晚依然高掛燈火綿延不盡。沿著水岸而建的秦樓楚館此刻正是燈火熾燃,港灣內亦有或大或小的畫舫船隻來往,一片歌舞昇平。火紅的宮燈襯著歡聲笑語,是江南水鄉的柔靡與綺麗。重華避開幾個青樓女子攬客所扔的香帕,往長街盡處最為熱鬧的樓閣走去。

  壽春亭有天下享樂之最的美稱,無論是瓊觴美酒,或是歌舞伶伎,皆遠近馳名。他一個修道人與這處格格不入,遞出柬帖時都還渾身不自在。

  那鴇母徐娘半老,見重華侷促,便掩著繡了庭前芍臣的團扇巧笑:「既然是溫當家的客人,此廂有請。」說罷便指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廝引他去廂房。壽春亭內比外頭安靜多了,貴人與侍者皆是低聲私語調笑,顯得樓閣中氣氛曖昧纏黏。走過迴廊,偶爾可見窗櫺剪影上人影相疊,伴著隱隱約約的嬌語吟啼,聽得他尷尬無比,恨不得轉身就跑。

  重華被帶至一處雅致單間,淡色的珠簾紗幔層層疊落,一如雲霧籠罩,襯著山水花鳥錦繡畫屏,掩著後頭一抹纖細身影,竟有幾分風雅。不愧是名聞南夏的酒樓……手邊鏤空蝶紋鎏金小爐焚著一股稍嫌甜膩的香,他皺了皺眉想閉住氣息,又覺得不甚現實。

  驀然一陣泉水叮咚,他被驚得險些一把站起,抬眸間才發現左側紗簾後正端坐著一個修長身影,隱約可見是名男子,只是隔著堆煙重重相貌不甚清晰。那樂師面前影影綽綽,正是一把琴,幔紗後的人還在兀自撥動絲弦,隨意得不像曲調。

  「瞧把人嚇得。」女子清亮穩重的聲嗓從屏後傳來,帶著似真似假的笑意。

  紗簾後的樂師微微側身往重華那處看了一眼,嘴上冷冷地道:「得罪了,溫公子。」摻著伶仃琴響,彷彿寒泉浸骨。

  想當然耳話中一絲歉意也無。他還沒說話,溫予曦便再次笑著開口:「許久未見,倒顯得我這個做長姐的怠慢了。」說罷一陣細碎言語,幾個女婢魚貫而出,各自捧著賣相精緻的茶酒小點來到重華面前擺好。

  「如此算來,你是今年及冠吧?這冠禮——」

  「溫當家客氣了。」視眼前杯盞佳餚如無物,甚至直接打斷了她的話。重華逕直問道:「不知當家尋在下有何要事?」

  溫予曦何等玲瓏人物,自然曉得他欲劃清關係,心頭始終縈繞的猜疑陰晦因著他冷淡的反應愈發玩味起來。

  「父親有信,要我親自交給你。」說完,她便起身繞過屏風。

  那個女子是穿得並不花枝招展,只執著一柄煙嵐絹扇,款款而來,像一隻倨傲的孔雀,要你跪駕迎接。深色的罩衫華裙是一身牡丹勝景,灼華怒放,身後霧靄迤邐,紗簾微動。溫予曦姣好從容的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淺笑,欲蓋彌彰時才展開手中絹扇,用山嵐霧景模糊自己真正的心思。

  重華下意識站起身來,從那雙手中接過了一只薄薄的信箋。
  又是一封信。他沒有謝,手指摩挲著紙緣,微微一痛,便佯裝無事地抹去指上痕跡。

  「……既然如此,告辭。」他木著一張臉,似乎終於忍受不了這般壓抑情景,隨口告罪一聲便轉身離去。

  溫予曦沒有阻攔也沒有多說什麼,掩藏在絹紗扇面下的嘴角微揚,頗感有趣地瞇了瞇闃暗漆黑的雙眼。

  「笙兒,風聲都放出去了麼。」
  「是。」方才列席陳酒的其中一名女婢恭敬回稟。

  一旁紗簾後那樂師神色微動,半晌才問出一句:「區區一名庶子而已,何勞當家動手。」

  「公子說的極是。」溫予曦順手收了扇,面上神情依然輕巧:「我和那個佔著嫡長子之位的廢物可不同——按捺不住的終究會是他溫予航。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呀,但願那個蠢貨別笨手笨腳,下了溫家的臉面。」

  「可惜啊……溫予靜。我不容一絲縫隙,元氏究竟和父親說了什麼,交代了什麼,我絕不枉縱。」

  流連絲弦的長指微頓,只一瞬薄霧飄搖,紗簾後已杳無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