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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淵故人歌

02#迷津

  尚未離開壽春亭,重華便感覺到有人跟著自己。

  醉眼迷離的酒客、使勁拋媚眼的伎子、低頭疾行的小廝,人群雜沓的步伐中有一股難言的規律——六個人?七個人?八九不離十。就在與溫予曦會面完後便出現的跟蹤者,讓他很難不聯想其間的關係。

  他刻意選了人煙稀疏的水岸,好映證自己的想法。重華甚至聽見背上與自己共名的劍器正在輕響。是緊張?還是興奮?人道初生之犢不懼虎,誠不欺也,畢竟,他還真不覺得害怕,但正是意料之中,才頗感無力。他不由得對感情淡薄的溫氏一門惱怒,十數年前便拋開家族,甚至棄姓改名,如今不過回返悼念生父,也能構成這群瘋子動手的理由?

  不待他理出一個所以來,猝然一聲暗響已是殺劫臨到,金鋒出鞘,重華聽見針落在地上,擊在劍刃上,或失了準頭與蹤跡,或裂帛,或是頰邊微微的痛意。圍上的人穿著尋常百姓的衣裳,黑暗中看不清面貌,只有兵器冷銳的軌跡刺痛視覺。直到又一下刀刃擦過頰側,險險避開,重華才終於冷汗涔涔地意識到真的有人要殺他,順道一個轉身借勢後翻而去。

  「別讓他跑了。」冷峻的令聲伴隨更頻繁逼迫的殺招,石青袖襬上幾度新紅,終究未曾面對這樣生死時刻,重華在圍殺下漸感支絀,不知不覺已來到江岸邊。

  身後樓船畫舫繁華燈火,面前殺機相迫命在旦夕。

  「挺難纏的。」
  「怎麼?」
  「如何死的,都無妨。」

  索命的厲鬼在絮絮叨叨地討論,又是數聲針響,重華一腳踹開再次靠近的刺客,抬手格擋,百密一疏,餘光闖進一抹幽微螢綠,霎時眼尾撕裂一陣劇痛,頓失一目。重華動作一滯,執劍之手微顫,溫熱的血併著淚一路爬過面頰,零落黃土,刺得他不能視物。緊接著一陣異味竄入鼻中,還未辨明,便感自眼尾處的傷開始,一雙眼劇烈地疼痛起來,烈火灼燃。

  重華心下既驚又怒,伴隨蔓生的恐懼,他不顧一切往後欲逃出生路,卻忘了自己已經身處水畔。

  踩空之後江水滅頂,那群人的窸窣聲也漸漸遠去,他掙扎了一會兒,便漸漸放棄。
  算了,隨便了……重華絕望地閉上劇痛的眼睛,任由江水浮沉。

※※

  重華聽見了琴聲。

  像珠玉從瀑布上落進水潭,音律伶仃不成調子。他趴在她的膝上問,娘親在做什麼。

  元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柔地答,沒什麼。她說話時彷彿嘴裡含著一把刀,順著字句從唇角嚼出點滴鮮血。琴聲依然泠泠,可是娘親的手不動了,像冰塊一樣冷。小翠進來倒茶,看見娘親的模樣,很害怕地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子下,然後開始尖叫。

  琴聲嘎然而止。

  重華很久沒夢見元嬿了,久到母親已經成為一個飄渺的名詞,卻沉甸甸地埋在心裡最深的地方,連容貌都記不清楚,最深的瘡疤,一開始的傷痕形樣如何早已經忘了。他只聽過她彈過一次琴,回想起來也沒什麼曲調可言,她究竟會不會彈,重華並不確定。

  眼睛睜不開,好像敷著什麼,隱諱地疼痛著。原來沒死啊,他後知後覺地意會。勉強抬起手摸到臉上,才發現雙眼處纏裹著一圈厚厚的布。

  「請別碰。」冷不防一聲女嗓,重華下意識止住動作:「道長落水著涼,半日前才退了熱,眼傷還沉重著,主人交代暫且不能睜眼。」

  主人?誰?重華開口咳了幾聲,嘶啞地問:「此處是……」

  「迷津渡。」一個低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沉沉如千年潭水,有輕微的腳步聲,重華感覺到身下的地在微微地飄盪,混著隱約的流水聲。原來他在一艘船上?有人湊近了,似是坐在他身邊,方才那個女聲恭敬地喊了一句:「主人。」

  「嗯。漸霜,下去吧。」男人吩咐了句。女子應了一聲便信步離開,漸行漸遠。他總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

  重華蜷了蜷身子,「閣下……」他乾澀的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男人先把他攙起來餵了點水才再次扶他躺下。重華摸向床邊便發現了佩劍,摩挲著檀木劍鞘上的紋路不禁心安許多。

  「你想問什麼我都知道。」他說話的嗓音有種難言的儒雅,彷彿書生含英咀華,誦讀翰墨篇章,優雅無比,令人聽了如沐春風:「這座畫舫叫迷津渡,我叫景珩,是這兒的主人,我在江淵沿流上救了你。」

  他確實把重華想問的東西都說得差不多了。幾句謝詞未說出口,景珩又道:「你的雙眼中毒,暫且不能視物,痊癒還需一些時日。」

  重華想起了那些毒針和撲面而來的詭霧。果然不該回來江淵,派來那票刺客的是溫予曦?還是……溫家嫡母?難道他這十年魚沉雁杳還不夠表明自己的意思?區區一名庶子,這麼勞師動眾,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啊。

  「……道長,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姓。」景珩又問道。

  重華挪了挪配劍,摸索著拔劍出鞘。非凡的劍刃一聲輕響,已然完整現在他眼下。

  「重華。」他慢慢念了一次,靜默半晌,忽然又笑道:「與劍同名。原來我救的是落難的劍中靈?」
  「……取,取笑了……」重華勉強勾起唇角回答,順道乾笑幾聲。雖然是誇獎,他這麼說真讓人感覺十分羞恥。

  「嗯。再幾個時辰就會靠岸,你且安心歇息。」那人也不介意這尷尬的反應,兀自走開幾步,好似不在身邊了。

  迷津渡停泊於楊柳岸,根據景珩自述,是他的故居。他將漸霜、釣雪這一對姐弟留下照顧自己,便離開了。漸霜便是重華在船上聽見的、沉穩的女子,至於釣雪,聽聲音還是個孩子,也確實活潑好動,十分可愛,辦事倒也利索,經常和他說話解悶。

  這位景珩公子如此下來,倒顯得十分諱莫如深。他雖然現下目不能視物,但還是感覺得出來,這對姊弟會武,自然,他二人也沒有掩飾的意思,重華還聽見過姊弟兩人合力掰斷一支竹子。景珩就更無庸置疑了,畢竟一個普通的世家公子——他猜的——應該沒辦法單手扛起一個年紀差不多的同性還健步如飛。釣雪說起主人也是興高采烈,字句裡仰慕得不得了,漸霜雖然內斂,但也十分敬重景衡。

  不論是誰,到底還是救了自己的。重華暗嘆,摸著習慣存放在枕下的配劍,不曉得此番要養多久的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