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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淵故人歌

03#天權


  修長手指執著白玉棋子敲落,叩出一聲玲瓏脆響,壓得階下那人更是冷汗涔涔地發顫。景珩一身玄青錦袍銀繡梅影,素色內襯的襟邊滾著深藍雲紋,貼著脖頸飄逸飛揚。漆黑烏髮及腰,半冠著一條珠翠瓔珞的織錦髮帶,華貴俊麗。狹長鳳目此刻別有一股張揚傲慢,正饒有興味地斜眼瞥著幾乎五體投地的男人。

  他對面坐著衣飾相仿的年輕女子,修眉星目的朝人面貌,卻是鎏金長髮綰著琉璃海棠步瑤,眉間翠鈿襯得雪膚更白,穠麗照人。她目色湛藍,疑是外方混血,正無奈地望著景衡。

  「汝跪著作甚。」儒雅的男聲輕言慢語,含著冰涼笑意:「吾竟不知,殺生道何時這般膽大包天,只要幾個銀錢,什麼樣的人命都收得了。」

  「貴、貴座息怒……」男人聲音打顫,強作鎮定:「溫公子畢竟是江淵顯貴……」

  「江淵顯貴?原來如此啊……」這四個字被他一聲輕描淡寫地拂去了,彷彿不值一提:「看來林大人久慕溫二公子風采,有道是一僕不侍二主,閣下拳拳之心吾亦懂得,瞧來去意甚堅啊!」景珩唰地展開袖中摺扇,林暉被這聲唬了一跳,嚇得彷彿聽見斷頭鍘落下的鋼刃,抖如篩糠。

  「貴座恕罪!」委實是字字誅心,林暉惶恐地迭聲求饒:「卑職萬萬不敢造次,這便回去好好調教那些不成材的,請貴座恕罪……」他腹內咬牙切齒,那個該死的紈褲公子,還道只是個尋常的,淨清道的壇生罷了……買誰的命不好,偏偏買了琴座看重的人?這回還牽連到他頭上來了!

  倏然,林暉只覺得肩頭猝不及防地一沉,立即失去重心歪倒在地,驚恐地望著俊美無疇的琴座正執著那把墨鋼扇骨的摺扇,看似安撫地點了點他肩頭,冰冷的扇骨抵在突突狂跳的脈門上,竟然重若千鈞。他嚇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囁嚅著說些懇求的話,那摺扇又緩緩展開,深色絹面上一隻白龍盤踞,龍睛處一枚血紅寶石炯炯有神,直盯著林暉。

  景珩笑眼彎彎,頰邊綻出兩個梨渦:「那可辛苦林大人了呀。」轉身照眼,不見丁點笑意。

  林暉連滾帶爬地告退了。他斂顏,恢復冷淡模樣,坐回堂上,低眉看著棋盤。中盤大龍屠盡,塵埃落定,生機全無。景珩笑道:「玉衡閣下棋藝過人,辰宿認輸。方才讓妳看笑話了。」

  「謬讚了。這盤棋不做數,你心思不在此。」丹與棠不以為意,又道:「殺生道之事,我等還是少摻合,任他陽奉陰違,不鬧到檯面上總有轉圜餘地。不過此事……你若稟告師尊,怕是那林暉連著麾下刺客,不出半月,身銷命殞。」

  「師姐這麼說,教我後悔起自己的心軟來了。辰宿不想給前輩造殺孽哪……」

  怕是晚了,這動靜誰也無法在琴尊底下瞞天過海。她輕呵一聲:「對了,那人……如何?」景珩能把人撇下回到琴臺,想來傷勢並不嚴重。丹與棠問的自然是能為如何。

  「劍骨端正,不愧是瑤華真人的弟子。大概是初出茅蘆,不懂得,也不捨得下狠手,才被逼得投江逃生。」

  「真是寬容的評價。準備讓我吃喜酒了麼?」

  摺扇險險滑出手中,景珩不由得扶額道:「我與他皆為男子,師姐說笑了。」

  「原來如此。」丹與棠點頭,一派正經得不像是說了微妙的話。他這位師姐看著嚴肅,實際上迷糊得很,經常因為漏了話中的資訊而語出驚人,幸好他們這幾個同修都習慣了,人前總能圓回來,私下便不這麼拘謹。

  「不過,我看他不像會彈琴。除了太乙清淨功,既無我門中瑤臺九闋的脈絡,更沒有修習赦罪七賦後,體溫陰寒的特徵。看來前輩當真……」景珩搖了搖頭,頗帶憾色。

  「前輩沉潛多時,不願顯山露水,也是因為有了骨肉牽掛。」丹與棠思索一陣,認真道:「我想見他。」

  「耶?師姐小心龍師兄打翻醋缸,辰宿可不敢拂他逆鱗。」景珩調侃的神情轉瞬即逝,又是正色:「此事暫且按下。他還不曉得我的身分,現在八成把我認成岐岭草序之類……恐怕連他親母的身分都不曉得。」

  「你確實容易讓人誤會。」

  「師姐的話真是讓辰宿傷心啊!」

  丹與棠看了滿腹黑水、故作泫然的師弟一眼,面無表情地吐槽:「希望你往後不要拿這般演技去逗心上人。切記啊,天權閣下。」

※※

  楊柳堤岸,臨水照花。

  林間歷久成蹊,景珩沿著幽徑步履緩緩。將華美錦袍、瓔帶玉冠卸下,乍看不過一名閒散郎中。他想著那養傷的人究竟認出自己了沒,畢竟也沒刻意掩飾。

  丹與棠最終沒有跟來。反正往後多的是機會。瀟湘秋月的玉衡琴座對此十分坦然,他也不會突然沒了。對吧,師弟。景珩不得不承認,他看似正經實則脫線的師姐,也十分高瞻遠矚,他偶爾會覺得那個迷糊德行——當然外表看著很正直——是丹與棠裝的。師姐確實是個妙人,一般人很難消受,能扛得住的也只有他那天下無雙的大師兄了。

  他救下重華的事,琴尊已然知曉,只吩咐自己好好醫治。景珩並沒有多加懲處林暉,可是師尊會不會動手,哎呀,他就不曉得了。他幸災樂禍地笑了笑,恰好一陣涼風習習,捲起道旁繽紛落英,幾枚飄到跟前,景珩揮袖拂去,又隨手折了一枝山櫻搭在臂邊,悠悠漫步。

  遠處樓閣忽隱忽現,已然近在眼前。楊柳岸臨江建成,是景珩父親的故居,現在老爹遊歷去了,他恰好來江淵辦事,便住到了這裡。這裡十分僻靜,也確實是個養傷的好地點。

  景珩遠遠看見庭前桃花樹下站著一個身影,他揚著指間粉櫻,踏過芳菲滿地。

  出岸桃花紅錦英,夾堤楊柳綠絲輕。重華覆眼的白布已除,只是雙目依然無神,貌似仰面觀花,實際上什麼也看不見。他身上天青色的衣裳素得幾乎只有版型,沒有半點花樣,看來是臨時裁的。黑髮紮得隨意,隨意得像搓雜毛,看來是自己動手的。他「看」了一會兒,又低頭抱臂似在沉思。

  漸霜八成在做飯,釣雪大概是熬藥去了。景珩走近時,重華似有所感地轉過身來,才看見他右眼眼尾一抹赤色痕跡,想來是江岸被襲擊時留下。毒針擦著下眼瞼劃過,險象環生,差點便要失去雙目。疤痕沿著眼尾爬出一吋,像沒上好的胭脂,襯得病白更白。

  「景先生。」目盲的人自然沒有察覺到他的視線。

  被這般正經八百地稱呼讓景珩有些忍俊不住:「道長真是多禮了。我與你年歲相當,先生之流,可萬萬擔當不起。表字辰宿,你直呼便是。」

  「辰宿。」重華皺了皺眉,模樣有些不自然。景珩才想開口調侃,他卻接著說道:「我不姓溫。」

  這一句,有如壽春亭裡伶仃琴音穿透紙窗。

  他笑意更深。景珩拿著方才摘下的山櫻在重華面前揮了揮,後者聽見簌簌聲便問:「什麼東西?」

  「方才摘下的。是這楊柳岸百里櫻雪裡最嬌豔欲滴的——送給道長,權作賠罪。還望你不要嫌棄呀。」景珩說得煞有介事,重華看不見他面上戲謔神情,只道:「可惜了。我現下目不能視,既然是辰宿的心意,我怎麼好盲眼摧花。還是拿去給漸霜,擺在屋裡賞心悅目吧。」

  「依你所言。」話鋒一轉,他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何時發現的?」

  「雖然瞎了,但耳力尚可。」

  「說得極是。」雖然也沒刻意偽裝。將那枝山櫻塞進面前人微涼的手中,景珩抽扇一展,慢條斯理地問:「你不疑心我救你是何人授意,又有何等緣由?」

  重華長眉又蹙:「是何人,何種目的,我無意知曉。你且替我聊表謝忱,救命之恩,刀山火海也願償報。」

  「哈——好重的一句話。」長指一動,白龍收入掌中,「你的謝意,辰宿便收下了。」



重華:……跟這人說話有種被拐的感覺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