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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在下想同你討些剝下來的籽，可否？」

紫檀在枇杷市採買時，意外發現了這種艷紅小巧的果子。

攤販老頭先給了他一顆鮮果嚐嚐，和一般水果不同，明明該是熟透的顏色，卻酸得緊，很是特別。只是實在酸得不像話，他很疑惑怎麼會有人喜歡吃呢？

於是老頭給了他另一顆，從一個油紙包裡拿出來，上頭明顯是煮過了糖的晶亮顏色。這一口可驚豔了，甜與酸相輔相成，饒是紫檀這樣並不好甜食的人，也會覺得喜歡。

甚是心喜地撿了些晶瑩如玉石的鮮果，老頭一邊替他包起來，一邊介紹著這種名為「玫瑰茄」的果子，開的甚麼樣的花兒、枝葉如何生長、有何藥效、糖蜜製法等等。

提到一般摘採後會去除果實子房，紫檀才發現方才吃的這些都是已去籽的玫瑰茄，於是他才忍不住開口問了攤販老頭。

老頭子被紫檀一口一個甚有禮貌的「老先生」給哄得忒舒心，便從攤子下的竹簍裡給紫檀裝了一大袋剃掉的種子。

「需要有充足的陽光，要保持土壤的濕潤。玫瑰茄是一至二年生的植株，頭一年呢，也許不會開花，過冬時仍要不忘照顧，來年就能開花結果的。」

除了陽光和水分，好像並沒有特別難種的地方，若是越冬而開花，必然會更漂亮。

「在下銘記，多謝老先生。」

紫檀離開賣水果的小攤後，初次到枇杷市擺攤的攤販老頭忍不住想，歧岭莊果然是個山靈水秀的好地方，年輕人都這麼有禮貌。

＊

距離紫檀將細心照料至發芽的玫瑰茄種子贈與秋殤，已有半年過去，因為植株長得越發高了，他與秋殤合力在她的屋外整理出一片沃土，將之全數移栽。

秋殤只要坐在房中往外望，就可以看見蓬勃生長的玫瑰茄，深紫色的枝條與嫩翠金綠的幼葉。

秋殤的身體狀況睽違多年地似有好轉，或許是那片玫瑰茄將生命力分予了她吧。

但得意忘形的秋殤，在這個冬天時常忘了裹上棉襖與披風就踏出房門這點，卻是讓心繫於她的紫檀頭疼不已。

「殤師姊、殤師姊，妳先把衣服穿上……」

紫檀看上去又長高了些，秋殤的冬披風在他手中瞧著就像一條小毛被似地。

他堵在秋殤的房門口進行著入冬以來的每日必修課——逼秋殤把保暖的衣物都穿戴整齊了才能到院子裡活動。

「今日陽光甚好，我穿那厚重的衣物做甚！檀弟是不是身體虛冷呀，老覺得天還不暖呢。」

秋殤小孩性子起，與紫檀隔著桌子對峙，就是不想穿上披風再出門。

「半夜尚有霜凍，這日子怎麼能算是暖和呢？師父再三交代，秋殤師姊的身子一點都受不得寒的，請乖乖將披風穿上罷。」

說著每日大同小異的勸詞，紫檀有種自己在和七八歲孩子周旋的錯覺。

其實若只是他的病人，不論上至八九十，下至五六七，不乖乖聽話的他都會用非常嚴肅、甚至有些兇的態度以對……

但秋殤不同，他就是一句重話都捨不得對她說。

「那我今日午膳要吃甜湯！」

秋殤趴在桌上抬著那雙漂亮的眼睛瞅他，秋波流轉美目盼兮，紫檀花了好些力氣才沒看得失了魂。

「也要吃飯…」

「不想吃飯呀…也不要吃油菜了，我想吃燙白菜、糯米藕、炒豆芽！」

「好、好，今日不燙油菜了。不過糯米藕只能吃一片。」

考量到秋殤的胃不好，難消化的東西再喜歡也不能吃多了。

「那要甜湯！」

秋殤高興地一下抬起頭、站起身。

「好，雲藥席所贈的相思子還有一些，不吃飯的話，檀混些小米煮甜湯。」

「那你要同我一起吃！」

「好…」

其實哪日不是這樣呢？不知不覺間，紫檀幾乎三餐都是與秋殤一起用的，他越來越熟悉秋殤喜歡的口味。

知道她喜歡白水燙的青菜，但豆芽一定要是炒的；知道她只喜歡煮成甜湯的紅豆，而不喜歡紅豆飯；知道她喜歡早上喝香片，中午喝毛尖，晚上喝銀針。

紫檀也跟著她，漸漸地不再食葷。

「多謝檀弟。」

秋殤滿足地踏著輕快腳步走到紫檀面前，讓他給她穿上棉襖再攏上披風。

初春明媚不灼人的陽光在秋殤的髮間跳躍，明明是艷紅的髮，他卻恍惚覺得那是柔軟的暖金色，就像一件細心擦拭過的紅銅器，折射出的光暈更勝真金動人。

或許旁人會覺得是秋殤這個師姊愛為難師弟，或許會有人認為是紫檀將秋殤寵得越發任性了。

但這樣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的關係，旁人又能置喙甚麼呢。

＊

年紀漸長後，紫檀的日子也越加忙碌起來，他開始接受藥席們忙不過來時派置的病人。

時常在設診的公寮一待就是數日，剛開始的幾個月，他還是會盡可能地安排出時間去照顧秋殤的三餐，並與秋殤一同用膳。

秋殤本就不是真的任性驕縱的女子，很早就開始勸說紫檀若是忙碌便不用特意前來照顧她，畢竟也是這麼大的一個姑娘，她自理生活還是做得到的。

但紫檀不肯。

對他來說，每日與秋殤相處的這些細碎時間，才是他能夠放鬆、休息的時間，雖然他沒有直接告訴過秋殤，但兩人心裡都是明白的。

只是來回奔波的疲憊，與真實接觸病患治療的壓力，讓原本就清瘦的紫檀變得越來越憔悴。

最後秋殤狠下心來閉門不見，讓同為端木門下的另一個師弟代為轉告紫檀。

「紫檀師弟啊，你可別讓秋殤師姊不開心了，她早上叫我去時冷著一張臉，老可怕的。秋殤師姊讓你在公診好好做事，做完了再去探望她便好。」

這位同門說完後，拍拍紫檀的肩聊以安慰，然接著就轉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紫檀擱下手中正研究藥方的筆，憋了半晌最後只嘆出一口氣。

於是他見到秋殤的時間縮短為每隔幾日公寮輪班後，才能到秋殤的居所小憩，有時候趕得上吃個晚飯，有時候只能吃杯晚茶。

秋殤總像是算準了一樣，每回都在住處與公寮來往必經之路上的一座小涼亭等他。

然後兩人相伴著一齊漫步回到屋子裡。

「未曾想檀不盯著，殤師姊反而是好好穿暖了，看來檀還是別照顧得那麼仔細的好。」

因處谷地，即使夏季夜晚山風仍然是透著涼意，紫檀見到前來接他的秋殤將自己穿戴嚴實，絲毫不見之前那種只要他不堵著門，對方就隨意披個外衣便要出去的任性模樣，忍不住便半開玩笑地感嘆道。

隨著相處他似乎忘了秋殤其實比他大得多，忘了她其實是個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的成熟女性。

「你跟衣服吃甚麼醋哦，小鬼頭。」

秋殤知曉他是在開玩笑，便也以玩笑的口吻回應道。

這樣親密的談話不論經歷多少次，紫檀那薄的透光的臉皮也不會習慣，微微紅了耳尖，他說不出回應的話。

兩人的影子被西沉夕陽的餘暉拉得很長，明明連肩都沒有觸碰到彼此，影子卻像是相依偎般糾纏在一起。

「……還是有些冷呢。」

秋殤忽然停下腳步說道，沒反應過來的紫檀在幾步之外才跟著停下，他回頭望向她。

薄暮之中，秋殤的容貌變得模糊難辨，他忽然感覺到恐懼，珍愛的人隨時都將消逝在眼前的這個事實，這個他一直不願面對的事實倏地在此刻強烈撞擊著他。

他甚至有種他已經失去她的感覺。

而她仍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紫檀分辨不出她是看著他，或是看著他身後的更遠方。

「殤……」

「為什麼，已經捱過了冬，我的洛神子卻不長了呢？」

「殤兒？」

紫檀試著往回走向她，可明明只有幾步的距離卻一直沒發生變化，秋殤一直站在他伸手觸之不及的地方，髮尾及衣襬隨著晚風蕩漾。

「為什麼，老天要我在這殘燭之年遇上你呢？」

「殤兒！」

「天這麼冷，你該回到溫暖的地方去……檀兒，你該回到溫暖的地方去。」

「不、我不！殤兒，妳別走…」

漫天的黑幕吞噬最後一抹夕照，他第一次感覺到夜晚竟是如此漆黑。

幽暗之中再也看不清秋殤的模樣，紫檀慌亂地奔跑、大喊，像個無助的孩子，但他心底卻有個冷靜殘酷的聲音告訴著他——

沒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