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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淵故人歌

04#金烏

  隔日午後,重華才喝完酸苦的藥湯,正嚼著蜜餞,門檻外便一陣柳風拂來,伴隨著各種花香錯雜,這些味道大多是他不認得的。那人輕笑,他面前一陣簌簌響動,更濃郁的花香竄入鼻中。指尖一動,便是柔軟花瓣與粗糙枝面。

  「辰宿這麼好興致,賞花、折花,甚而帶花回還。須知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啊。」話音甫落,便聽見釣雪的竊笑聲。

  「好容易採來,你這麼說真叫我難過哪……」景珩拈著一枝爛漫嬌紅,半掩住自己貌似難過的神情,旋即將手中丹采粉桃猛地湊到他跟前:「喏,能聞得出是什麼花麼?」

  重華猝不及防,只覺得一陣清芬撲鼻而來,帶著絲縷甜香。先是覺得輕薄了姑娘似地推開些許,而後才仔細聞了聞,猜道:「桃花?」記得釣雪曾經興致高昂地跟自己說,楊柳岸除了沿岸柳樹,還栽有各種各樣的時令花木,舉凡春桃夏荷秋楓冬梅,四季群花芳華爭豔,美不勝收。若是重華雙目復明,可以好好欣賞。

  「嗯,不錯。」景珩點點頭。放下那隻紅豔的桃花,又從滿桌芳叢裡揀出一枝新雪,「這枝呢?」

  「不認得。」他乾脆地對著白瓣黃蕊的杏花搖搖頭。

  「那這枝呢?」景衡又執起一株繁茂的紫丁香。

  重華聞了聞又搖頭。

  「這枝?」

  這回明顯不是那種花枝,而是完整的、一朵層疊重瓣的花,有股聞起來十分清貴的甜香,重華心頭一震,下意識低聲道:「牡丹?」

  「此番猜得倒快,不枉我辣手折花啊……」景珩的笑容十分意味深長。

  「先母十分喜愛牡丹,院裡也曾種。」當然,元嬿死後,那一小片精心栽種的貴客牡丹就被鏟光了,下落不明。

  「原來如此。」

  鼻間又湊來幾株花枝,重華被戳了一下不由得皺眉,邊聞邊聽見釣雪笑道:「主人別作弄道長啦!」

  「耶,這些花我可尋了好久,一路帶回來給重華聞聞香的——」

  「辰宿真是煞費苦心。救命、治病、熬藥、折花,重華怕是把劍押下也還不得了這滔天大恩了。」這倒是真的,重華嘆氣。撥了撥面前的花枝,芳叢一陣亂顫,他小心翼翼地揀出一枚山櫻來,「只認得這櫻花,其他的分不出來。」男人用不著胭脂水粉,他又是修道人,哪裡有機會接觸這些東西,便是失卻雙目其餘四感有所敏銳,但沒聞過的也認不出來。

  說不定那些相似的花兒——櫻桃杏之流——便是他復明了,好好地擺在面前,自己也是分不出的。

  「哈。重華是習劍之人,走跳江湖,當知劍在人在、劍毀人亡的道理。像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怎麼能隨意相贈呢?」他側耳,聽見疑似扇子打開的聲音,唰的一聲十分響亮。想來那人動作也是瀟灑得很:「難道我救回來的命,你便要這樣輕易地送給我麼?這般不珍惜,教辰宿好生傷心!」話裡還真有幾絲難過的味道。

  ……不應該提起這個話題的。重華抿了抿嘴,正想著要如何回應,漸霜的聲音便傳來:「主人,天樞貴座來了。」

  「嗯。」景珩應聲起身。重華愣了一愣,幾乎以為聽錯了,畢竟景珩同他說話時都十分輕佻,這下雖然只一聲,但沉穩得彷彿另一個人。似乎是面上的表情太過錯愕,讓景珩輕笑一聲:「這幾日,你的眼睛會慢慢恢復,屆時讓他們陪你出去走走。釣雪,把這枝櫻拿去擺在窗邊吧。」

  「那剩下的這些……」

  「此時,一枝雪櫻,遠勝群芳。你說對麼,重華。」

  言外之意,是要丟掉了?重華不及多說,腳步已經漸行漸遠,接著便是閉門聲。釣雪絮絮叨叨地說著可惜了這麼些花,而後一陣翻動。

  他問道:「要拿去丟掉麼?」

  「不是哪,多半拿去入藥了。主人最近好像很喜歡櫻花啊……」釣雪嘀咕道,抱著一叢花離開了。

  那枝山櫻還擱在桌上。重華小心翼翼地從尾端沿著紋路凹痕觸摸,指尖碰到柔軟的花瓣時顫了一下,摩挲兩下便拿開手。他摸索著走到窗邊往外「看」,其實近來已經能感受到一些光線,今早如此發現後便瞪大眼往天上最亮的地方瞧,但並沒讓視線更清楚,只是像進了水一般酸澀疼痛,然後就被釣雪阻止了,說這樣會傷害正在復原的眼睛。

  說來好笑,他連現在待在這個楊柳岸有多久都不清楚。對於眼盲的人,日升月落毫無意義。

  來到江淵後一切都像一個不真實的夢,還有這等遭遇。他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要殺他的人是溫家的,但這時間點,委實巧得不可思議。興許自己在溫家,如今已算是徹徹底底的死人了?也好。

  可是,景珩和溫予曦……老實說,重華並不覺得那位當家有能力支使、利用,乃至要挾景珩聽命。那天在壽春亭,他倒像是另外一個客人而非下屬,並未露面,但氣勢凌人,不像是屈居其下。他救了自己,難道也並非巧合?

  思及此。重華不由得掐緊手下窗櫺,眉頭緊蹙。


※※


  瀟湘秋月是定安製琴大家,久負風雅盛名,在遍地豪貴的帝京,也算是一方勢力。琴尊之下左右各設天、地座,其下又有以北辰七星為名的七位琴座,皆極工音律,身懷絕技。

  七星之中,又以天樞為首。

  景珩慢悠悠地步入正廳,等待他的正是遠道而來的天樞琴座龍瑾。

  長身玉立,垂墜的玄黑華袍披麟繞雲,織成一副龍遊青天的偉岸圖畫。玉冠博帶,深色流蘇墜在精密衡量斧鑿的頰側,墜在嚴謹抿住不容開恩的唇邊,一如九天仙官裁斷生死,松柏一般拔俗清傲。劍眉之下星目炯炯,丰神朗朗,玄青色錦緞抹額上有淺淺的海棠暗紋,俊雅秀致,柔和了刀刻的眉眼。

  「辰宿。」龍瑾開口,便是十足穩重。

  「天樞閣下——大師兄舟車勞頓,怎麼有空來看望我?漸霜,上茶。」儘管語氣仍然隨意,待客之道可不能馬虎。

  「我聽聞你找到了……」龍瑾蹙眉停頓,續道:「天座前輩的孩兒?便順路過來瞧瞧。與棠已派人知會我殺生道之事,此番師尊必然親自處理,你我不用操心。」畢竟一遇到前輩的事,師尊一向冷靜不下來。

  「辰宿曉得。人便在這楊柳岸養傷,師兄要望上一眼?」

  「哦?不能見他?我有許多事想向此人請教。」目中些許探究。龍瑾素知這個師弟彎繞特多,也算是思慮周全,難道是在顧慮什麼?

  「耶,不妥。他自前輩仙去後,便拜在瑤華真人門下,我探知過,他對彈琴一竅不通,恐怕連前輩的身分都不曉得。我這番搭救,還是借了溫當家做遮掩迷霧,他也差不多該疑心起來了。」

  「你倒是滿腹算計。」龍瑾直言不諱。他為人耿介,向來不喜這些城府心術。

  「師兄言重了。不過是他沒問,我沒主動言明罷了。」玄扇白龍之下,只露出一雙笑得微瞇的雙眼:「到底無辜。回鄉一趟弔唁,也要遭他那蠢貨二哥的罪。」

  「哈,好迴護的一番話。」

  「師兄笑話了。這是一個醫生對病人應盡的本分……自然,師尊囑託,辰宿猶言在耳。」

  搬出師尊來,似乎是不想多談了。龍瑾與他寒暄幾句,便要告辭離開,少不得景珩揶揄幾句「看來師兄真是想丹師姐想得緊了」。畢竟他二人新婚不過一年,還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這回還是婚後他頭一回出遠門。

  送走龍瑾後,他沒有回去尋重華開心,反倒思量著要如何對那人說才好。數十年前琴尊之爭,致使瀟湘秋月元氣大傷,更使天座失蹤、地座出走。此事始終是師尊心頭之創……想必天座也不希望親兒涉入兩造之爭。重華沒有回到瀟湘秋月,甚至沒有得到一點真傳,而是投往淨清道,全然做一個修道的壇生,理亦在此。

  委身為妾,苟且生存……所為親兒,可惜了一身萬千繁華,琴骨錚錚。

  不過溫予曦所言的身後之事,倒值得探究。

  景珩忽然一笑,從懷裡拿出一枚風乾過的信箋。裡頭的信紙因為泡水已經字跡模糊,正是因為重華當時情急投江所致,他從裡頭拿出一只菱形玉牌,白壁為底,火紅釉彩刻畫一隻栩栩如生的三足禽鳥,正是天座金烏令。